王道無情
“不知王爺所問何罪……”尉遲蕪長俯在地。披風上的太陽鴉銀紅相間,配着兩旁的燭火,很是詭異。
慶元走下皇座,慢慢踱到尉遲蕪身旁。看着她微微顫抖的樣子,簡短地開口:“怕?”
“是!”此乃實話。
“卿乃功臣,不用害怕。國相也並不是向你問罪。”慶元並沒讓尉遲蕪起來,側臉對豫樟國相下令道:“宣我詔命。”
“是。”豫樟國相展開卷軸,大聲念道:“燕南軍統帥尉遲蕪,先有大敗隋陽之功。後有討賊剿反之勳。爲表其功績,特封爲南寧侯,食邑三千戶。”
說完,他便從武士手裡接過托盤。上面是拜印,王侯冠和朝服。
什麼!尉遲蕪擡頭看慶元。他面色平靜,毫無波瀾。她又低下頭,驚慌中猜測着他的用意。這隻怕……是個陷阱!
“臣惶恐。萬不敢接受!”
慶元道:“卿以身犯險,取得逆首陳芝婷信任。兵不血刃拿回燕南軍兵權。全滅濮臨守軍,剿盡濮洲殘兵。功勳卓著。受封侯爵,理所當然,有何不敢接受?”
“臣……臣不敢隱瞞王爺。事先臣看事不明,確與陳芝婷尚宗雪同有兵諫之心,並非潛伏。剛纔在殿外,臣先違反王爺之命,擅自去了大殿,又口出狂言。臣罪該萬死,只求能將攻抵過,不敢接受任何封賞!求王爺罷免臣官職,貶爲平民,放臣出宮!”
慶元轉身走回皇座,拿起茶盞不慌不忙地喝了一口,緩緩說:“哪裡說得上什麼罪該萬死。卿言重了。你爲戰事所付出的辛勞非同齡女子所能想象的。本王又怎麼會怪你失儀之罪。你有何請求,但說無妨。”
尉遲蕪聽慶元如此說,稍稍放心,暗想鵬之所言不錯,豫樟王大概真的會網開一面。“謝王爺體諒如此……臣只想出宮,別無他想。”
“本王知道你出宮是要去做什麼。”慶元微笑,繼續說道:“皇上剛剛於叛亂中殉國,你就要離朝廷而去嗎?如此,多年苦心付之一炬,本王都替你可惜。你十七歲就投身戰事,而且一去就是代統帥。其中辛苦,本王也有所耳聞。燕南軍軍風嚴謹,同袍情深,也是和你這個統帥所作出的表率分不開的。想當時你到燕南軍一年後。你的軍樂隊奉你命前往前線慰問將士,被不明情況的山賊劫殺。全隊三十六人全滅,死狀悽慘。第二日你便親自率軍,將那股山賊全數剿滅。而且,在軍樂隊的墓前你把爲首的五個山賊剝皮作鼓,削骨爲笛。你還自罰了一百軍棍,把自己打得下不了牀榻。就在那個月,燕南軍迎來了兩年來第一個大勝。因爲這個勝仗,代統帥的代字去掉了。你成爲燕南軍第一個被擡着接御詔的正統帥。”
啪嗒……天這麼冷,還有冷汗順着尉遲蕪下巴滴下,砸在殿石上。這件事連蕭言都不知道,豫樟王卻知道!當時少年氣盛,見同袍悲慘死狀,一時衝動,以同樣殘忍的手段處置敵人。事後也覺不妥,便下令保密。所知人理應不多,可豫樟王竟知曉得如此詳細!究竟如何得知……
“卿對同袍之心,實在是一片赤誠。也別再說不敢受封的話了。你爲了湊軍費,把家產悉數拿出。本王還怕對你的封賞不夠呢。”
“王爺!”尉遲蕪脫口大叫,氣息不穩,非常慌亂:“您怎麼知道的……”傾盡家財的事只是軍隊高層知道的事情,而且時隔不久,豫樟王竟也知道!這已不是消息靈通的問題,而是兩個軍中最嚴重的字:奸細。可豫樟王是封國在外的王爺,進入王城根本沒有多久。這麼短的時間內,就能安插如此得力的耳目嗎?!這簡直不可能。
慶元把尉遲蕪的表情變化看在眼裡,依舊不動聲色:“你的事,本王知道的多了。也設身處地地位你想了很多。你忠心可鑑,退隋陽的功勳舉國皆知。只是……你隱遁後燕南軍的確併入過濮洲軍助紂爲虐,損我徐州軍萬餘將士。不過卿不用擔心,本王已替你想好一策。”
“求王爺賜教……”
慶元又向尉遲蕪走去,漸行漸近:“只需找一人頂罪即可。朝廷會爲卿順勢而下。只是……”慶元俯身,湊近尉遲蕪輕聲說道:“不知卿想捨棄誰呢?是無敵將軍趙贛?是其他三部大將?還是……那個結巴小將軍?”
原來如此!尉遲蕪驟然明白了。豫樟王翻臉無情!之前所有冠冕堂皇的好話,不過是爲現在作鋪墊。豫樟王,並不想放過她!退了隋陽又怎樣,剿了叛軍又怎樣。天大的功勳,經不住君王隨手指一條死路!
“王爺的意思我明白了。不用費心思去找人了……就殺我吧!”憤怒陡然而生,蓋住了害怕和惶恐:“所有罪過,尉遲蕪一人承擔!不需要找什麼人來頂罪。只求王爺處死罪臣後能給燕南軍應得之獎賞。”
慶元逼視尉遲蕪,笑意已無影無蹤,冷冷道:“應得之獎賞?你剛剛還說只希望將功抵過呢。”
“這過是我的,不是燕南軍的。我可以一死謝罪。燕南軍爲朝廷出生入死。應以功臣相待!”
“本王說了,可以恕你之罪,但燕南軍卻不能同樣對待。燕南軍投降濮洲叛逆是真,與朝廷兵馬爲敵也是真。如何是功臣,如何要獎賞?”
尉遲蕪聽罷,怒不可遏,不由昂首擡頭與豫樟王爭鋒相對:“燕南軍投靠濮洲完全是因爲那道假御詔,走投無路下才……皇上後來特赦燕南軍,有功無過!王爺現在如此……”
“你錯了!”慶元打斷尉遲蕪,斷然說道:“不是皇上,是先皇。現在,本王纔是皇上。”
“先皇……呵呵……呵呵……”指甲陷進手掌了,留下兩道細長的血跡。尉遲蕪一陣冷笑,扶地站起,對慶元道:“你比誰都清楚,皇上沒死。她已經傳位給你了。你還在忌憚什麼?她把皇位傳給你,我認了。你現在要處置我,我也認了。只是你抹掉燕南軍的功績,好讓你豫樟的親信們上位,我就真爲燕南軍數萬將士不值!”尉遲蕪悲憤得雙目通紅,環指四周:“單是與隋陽那場決戰,燕南將士就陣亡七萬三千四百八十二人!他們所付出的苦痛與鮮血。你們這些高坐殿堂的大人們又怎麼會體諒!我死不足惜!只求如有來生,再與皇室無任何瓜葛!”
“再無瓜葛……包括我的姑姑?”
“蕭言除外!”
“你放肆!”慶元皺眉,低聲喝道。
“事到如今放肆又怎樣!”絕望下尉遲蕪倒沒了顧忌,只想說個明白:“帝王道無情終究沒錯。當年先皇把我遠派邊疆。我年少無知,還以爲自己高人一等。其實一個十七歲的少年憑什麼做一軍之首。還不過就是先皇下的一顆棋子。在先皇眼裡,我不會有自己的人生,只是顆該下在那的棋。現在八萬燕南軍,也是你的一顆棋子,說扔,就扔了。”
“說的好。”慶元冷笑道:“我就說,以你性格,根本就不會願意從軍。只是皇命難違,不得不從。今日多年怨恨說出,暢快淋漓吧。只是世上之人,誰人不把他人當棋子?誰人不被他人當棋子?天下百姓和我的小姑姑林蕭言,難道就不是你的棋子嗎?”
尉遲蕪的怒氣被他這句話陡然遏制,脫口:“你什麼意思……”
慶元斜眼看她,連眉梢都是不屑:“燕南軍到如今的地步,是拜誰所賜啊?難道不是你嗎!你答應陳芝婷起兵,真的只是爲了海市蜃樓嗎?”
“你到底什麼意思?!”
慶元本不知道尉遲蕪與蕭言的真正關係。所以對尉遲蕪的所作所爲還有不解之處。如今明白她兩人情愫,不解自消。“你本性叛逆,不喜束縛。所以必不喜歡軍旅生活。但是你爲了我姑姑,對燕南之任並無二話。可是你付出那麼多之後,並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反而似乎被遺忘了。你慢慢忍受不了了吧?所謂兵諫,其根本,是出自你心中的怨恨吧?海市蜃樓,天下百姓,不過是藉口。”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尉遲蕪垂手地站在大殿中央,在冬夜裡汗流浹背。慶元的話像銼刀一樣在她心頭來回磨過。
不是這樣的!怎麼可能怨恨蕭言呢!?百姓的慘狀都是自己親眼所見啊……她閉上眼睛,拼命回憶起當時讓自己痛下決心的原由:怎麼可能是怨恨呢……是因爲海市蜃樓……回想越多,她就越發驚恐。因爲藏在心底下那絲酸澀越發的清晰。
蕭言要大婚……
顧不得了,寫信給她……
不回……
再寫……
依舊不回……
再寫……
還是沒有迴音……
……
已經寫了四封,杳無音訊……爲什麼……
“啊!”尉遲蕪跪倒在地,用力握住額頭,痛苦地喘息:“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
慶元見她如此,嘴角露出冰冷的笑意。他又一次俯身,貼近她耳朵說:“怎麼不是這樣的。如果你真是一心爲百姓。在進王城前,被三郡災民攔住時,你爲何會猶豫?”
“啊……”尉遲蕪倒抽口氣,駭然得一時無話:這件事……只有兩個人知道啊!
一個是趙贛一個是……
慶元繼續說道:“你的心太小了。小到只有你的同伴。放不下天下,放不下愛人。但是你視爲同生共死的同伴又怎樣呢。”他頓了頓,看着尉遲蕪的淚如斷線,殘忍地說出下面的話:“生死之交又怎樣。結拜姐妹又怎樣。有幾人是真心相待!”
“啊!”尉遲蕪痛不可當般地抱頭長嘯,跪伏在地哭喊道:“別說了!罪臣聽憑豫樟王處置!別再說了……”
吳曦!
作者有話要說:小吳曦是豫樟王的人,你們沒想到吧~
之前說小尉遲運氣好能碰上小吳曦的姑娘現在明白了吧~
豫樟王真是多年謀劃啊……
插入書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