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忙了整整一日,在父親蓋俊面前一直神采奕奕的蓋嶷,出門後整個身體頓時垮下來,疲憊之色瞬間爬上眉宇。蓋嶷思想成熟不假,意志堅強也不假,但不代表他不會累,說到底他也只是一個即將年滿十歲的童子。
在他這個年紀,尋常人家的孩子,還在捏泥巴,騎竹馬,無憂無慮,士族子弟也不過是剛剛開始讀《孝經》、《論語》。前者,蓋嶷沒經歷過,後者,他七歲就通了,《詩經》也早已習完,現今,他正在攻讀《左傳》。
“呼……”蓋嶷仰頭望天,長長舒一口氣,隨後振奮精神,大步離開。
從小,他就知道,他是庶出,雖然父親蓋俊對他和二弟蓋謨一視同仁,不分薄厚。然而,其他人顯然不這麼看,哪怕是家中區區奴婢,有時也會遞來一個令他感到極不舒服的眼神……
這讓蓋嶷意識到,庶出就是庶出,這是永遠都改變不了的事實。隨着近些年父親蓋俊勢力急劇膨脹,成爲天下首屈一指的諸侯,這種感覺更加明顯。
輸在出身,那就在才能上贏回來。所以,從蓋嶷懂事之初,便摒棄所有玩耍時間,拼了命吸取知識,成爲衆人眼中的“神童”,成爲父親眼中的驕傲。起先,他只是想贏得父親的注意和稱讚,這一兩年來,他的想法慢慢有所改變,他有了野心……
如今,他的努力得到了回報,父親開始帶他接觸河北文武……
可是,真的好累啊……
蓋嶷匆匆回到別院,並未直接返回臥室休息,而是來到書房,坐到小爐邊烘暖雙手,之後慢慢將案上的紙鋪開。沾墨揮毫,書雲:上黨太守王胄,字伯基,(涼州)漢陽王氏子弟,年四十八,爲官清正……
密密麻麻寫滿二百餘字後,蓋嶷停住筆鋒,猶豫良久,寫下“中人”二字。
堂堂兩千石,且是頗有官聲的太守,被一個不滿十歲的小童批爲“中人”,不知王胄知道後,會不會氣瘋掉。其實這倒不是蓋嶷自己的主觀判斷,同時也結合了父親蓋俊私底下的評價。
當今紙張脆弱易折,蓋嶷小心翼翼疊好放到一邊,寫起第二人:降賊校尉陶升,字彥真,(冀州)魏郡人,年三十七,原爲縣吏,後亡命黑山……
蓋嶷一連書寫**人才停下來,這些人是今天最值得關注的人物,餘者不足記載。邊回憶邊寫是一件頗耗精神的事,榨乾了身上最後一點力氣,蓋嶷頭枕書案,神色萎靡,昏昏欲睡。
門被推開的“吱呀”聲傳入蓋嶷耳中,他猛然坐起,眼中略帶驚慌,手忙腳亂收拾着書案上凌亂的紙張,這些東西,是他的秘密,不宜被人看見。
屏風後轉出一道身形婀娜的倩影,其高髻皮裘,顏容如畫,不是他的母親卞薇又是誰。蓋嶷稍稍放下心,動作放緩,而後裝作漫不經心的收起紙張。
“阿母,你怎麼來了。外間天氣冷,莫要凍着了,影響肚中胎兒……”
卞薇蹙起黛眉道:“你才和你父應酬一天,這時當要好好休息,恢復精神。”
“今日杜都尉來訪,和父親由琴藝聊到書法,勾起我的興趣,便回房來練練字。已經寫好了。”蓋嶷說道。其所言杜都尉即協律都尉、河南人杜夔,音樂達人。
“真的?”卞薇坐到長子身邊,一臉狐疑。
“當然是真的。”蓋嶷生怕阿母糾纏下去,問道:“阿弟沂水呢?”
“剛剛被我哄睡。”卞薇不放心兒子,又道:“富平,你年紀還小,身體尚未長成,萬萬不可太過勞累……”
“……”蓋嶷耐心地聽着母親略顯嘮叨的話語,因爲他知道,這是母親對他的關心。
眼見兒子眼中疲色愈濃,卞薇適時收聲,催促他儘快回房休息,直到兒子躺倒榻上,才吹滅燈火,安心離開。
蓋嶷蓋上被子,頭昏昏沉沉的,沒過片刻就沉沉睡去。
次日,卯時中,天色依舊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蓋嶷準時轉醒,披上厚厚的裘衣,來到書房,跪坐書案前閱讀《左傳》,直至天際徹底放亮。早飯時間到了。
蓋嶷邁着輕快的步子來到餐廳用飯,大人中,父親蓋俊、姑姑蓋繚像往常一樣缺席。不愧是兄妹,賴牀本事不相上下,連祖父蓋勳、祖母馬昭也拿兩人無可奈何。蓋嶷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蓋繚是受到父親不好的影響。
蓋嶷當先向祖父、祖母行禮,之後是蔡琬、卞薇,再後面是楊阿若、蔡珪、蔡琰等,平輩人就無須多禮了,拱拱手即可。
漢代講求食不語、寢不言,除非遇到特殊情況,比如蓋勳、馬昭、蓋繚等人初來晉陽,一家人數載不見,難得團聚,氣氛可能稍稍熱烈一些。平日間,大部分都是寂寂無聲,默默用飯,偶爾有人開口,也會盡量壓低聲音,而且話不能說得太多。蓋勳爲人正統,很講究這個,是以一向愛玩愛鬧的蓋謨也只能悶着頭,老老實實往嘴裡扒飯。
飯畢,蓋嶷陪着祖父母聊天,有時也會問一兩句《左傳》要義,氣氛其樂融融。
一個時辰後,蓋俊、蓋繚結伴而來,看着前者一臉不甘不願的模樣,必是被蓋繚吵醒,心有怨氣。
蓋勳隨口斥了兩人幾句,兩人不以爲然,顯然練就了刀槍不入的本領,直白些,說厚顏無恥也無不可。
蔡琬見狀,哭笑不得,吩咐奴婢端來飯菜。蓋俊以前沒有吃早飯的習慣,蓋繚則有,自從她來了以後,兩人作伴,蓋俊也漸漸開始吃了,這也算是一件好事。
蓋俊吃完飯,連剔牙的工夫都不給,監奴來報雁門太守郭縕求見,其滿心的無奈,又不能不見,只得感嘆自己是勞碌命。
蓋俊帶着蓋嶷來到書房,屋中一人年約五旬,身量中等,容貌剛毅,不苟言笑,蓋俊自然識得他,正是雁門太守郭縕。他身邊還有一位束髮少年,兩人身高相等,眉宇頗像,蓋俊心思一動,此子十有**便是歷史上魏國名將郭淮了。
果然,郭縕介紹時直言其爲長子郭淮,而今十五,即將十六,尚未取字。
蓋俊認真端詳着郭淮,笑着對郭縕道:“此兒身姿挺拔,目光有神,一看就知是心裡頗有主見的少年才俊,與人相交豈能無字?郭雁門何不早些賜他表字。”
“……”郭淮被蓋俊誇得臉色通紅,雙手微抖。
提起蓋俊,首先會想到什麼?射虎滅蝗、落雕長史、驃騎將軍、幷州牧,戰無不勝……
郭淮前一陣子得知蓋俊召四方文武,議會晉陽,父親亦在此列,心中興奮不已,央求父親良久,才徵得他的同意,爲的,就是親眼見上蓋俊一面。
“既然使君親自開口,下官自無拒絕的道理。”郭縕沉吟一聲道:“淮兒你爲家中長子,首字爲伯,所謂淮者,江河淮濟,四瀆也,我便爲你取字伯濟,郭淮郭伯濟。”
郭淮伏地叩拜道:“多謝父親大人賜字。多謝將軍……”
雙方坐定,蓋俊略微寒暄,而後直奔正題,向郭縕問起草原事態,蓋因雁門北方邊境距離鮮卑王庭彈汗山不過百餘里路程,消息比別處更爲靈通。
此事蓋俊早在數月前就有交代,郭縕特意派遣居住在雁門北方的雜胡、烏丸、鮮卑作爲間者,深入草原刺探,對鮮卑諸事算是有了比較詳細地瞭解。
總結成一個字,就是亂。
東中西三部打成一團,部內諸大人亦互相攻擊,諸邑小帥也不閒着,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直打得昏天暗地。郭縕以此斷言,鮮卑十年內無力大規模南下入侵漢境。
“十年、十年……”蓋俊以食指輕輕摩擦鼻翼,喃喃自語道。郭縕久在邊地,熟知詳情,他的推斷應該能夠做準,至少比他和諸謀士在晉陽“閉門造車”強多了。
因雁門郡東臨幽州代郡,東南臨冀州常山國,兩州之事,蓋俊皆有言及,郭縕首先贊同東聯袁紹,南下勤王之策。其次對幽州牧劉虞放任公孫瓚的行爲感到擔心。公孫瓚自取得遼隊縣之戰的勝利後,將公孫度逼入襄平,加以圍困,不出意外,明年春即可剪滅公孫度。屆時公孫瓚吞併遼東,兼收樂浪、玄菟二郡,合遼西、遼東屬國,幽東五郡,盡數入懷。劉虞雖治幽西六郡,然素不知兵,對上公孫瓚,必然一敗塗地。
蓋俊心下感嘆,有此眼光,郭縕至少也是一州之才。隨後瞥了一眼郭淮,心道此子歷史上能夠縱橫關右數十載,位居名將之列,其父早年的教導應是功不可沒。
蓋嶷雖然對郭縕所言不能盡懂,但結合自己所知,以及父親讚賞的眼光,也知道郭縕此人極爲厲害,心裡默默爲他添加了一個“上”的標籤。
聊完草原、冀州、幽州,蓋俊話鋒一轉,論起天下,郭縕不疾不徐說着自己的獨到見解,對蓋俊談不上啓發,卻能互相印證。不知不覺間,一個時辰過去了。
監奴進門,言西河太守崔均至。
郭縕起身告辭,郭淮尾隨其後,蓋俊送到門口,突然說道:“郭雁門,不知可捨得伯濟否?”
郭縕聞言一怔,郭淮則是大喜,近乎於哀求的看向父親。龐德神話般的傳奇人生就不提了,邊地少年無不憧憬。馬超十六任軍中司馬,異日未必不能成爲龐令明第二。傅幹十七入驃騎將軍府爲掾屬,成爲謀士。聽聞蓋俊近來又收擁有過目不忘之能的奇才王粲……也就是說,在蓋俊眼中,自己潛力絲毫不遜色前面四人。
郭縕本意是想拒絕,因爲龐德貧寒出身,馬超家世衰敗,傅幹、王粲幼年喪父,而他太原陽曲郭氏雖非郭林宗一脈,但也是世代兩千石,父郭全曾官至九卿大司農,家世不遜敦煌蓋氏,郭縕沒有理由把嫡長子交給別人管教。可是見到郭淮的眼神,話到口邊生生咽回,猶豫片刻,臉色難看得彷彿吃了蒼蠅一般說道:“將軍美意,求之不得。”
蓋俊頷首,讓蓋嶷陪同郭淮一道,去送郭縕,他則立於客廳門口等候崔均……
郭縕原配所出三位嫡子,淮、配、鎮,郭淮自幼聰慧,文武雙全,平日曆最得他的喜愛,認爲日後興陽曲郭氏者,必此子也。說實話留下郭淮,他心裡是一萬個不願意。然而,不可否認的是,此事不管是對郭淮,還是對陽曲郭氏,利遠遠大於弊。何況,兒子希望留在蓋俊身邊,這是他不能忽視的原因之一。
郭縕爲人嚴肅,沉默寡言,一直扮演着嚴父的角色,這時,念及將與兒子分開,話語不免多了一些,告誡郭淮日後身在驃騎將軍府,萬萬不可孟浪造次,要謙虛謹慎云云。
郭淮火熱的心情一點一點冷下,雙目火紅,言語哽咽。
郭縕扯了扯嘴角笑道:“太原與雁門緊鄰,你我相距不過數百里而已,快馬兩日可至,伯濟無須傷感。”
望着郭氏父子情深,蓋嶷笑了笑,一直送到門口。郭縕馬車遠去的同時,另一輛車與之擦肩而過,行至驃騎將軍府前停下。蓋嶷見此停住腳步,很快,車中鑽出一個身長足有八尺的俊朗青年,他看到蓋嶷不由一怔。
蓋嶷微微皺起眉頭,他似乎在哪裡見過此人,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高大青年下車後,自我介紹道:“少主許是不記得在下了,在下太原郡督郵司馬伯達……”
蓋嶷恍然,原來是幼有大名的河內司馬朗,幷州五大吏、都官從事司馬芝族弟,他去年夏於龍山狩獵時見過此人一面,難怪覺得有些面熟。
馬車隨後又鑽出兩位少年,兩人皆身長六尺餘,面如冠玉,眉渾如漆,眼若寒星。蓋嶷突然想起了什麼,目光一瞬不瞬的盯着二人。
司馬朗並未察覺異樣,爲他介紹道:“少主,這是我二弟司馬懿,三弟司馬孚……”
“司馬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