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8章 轉變

長安,清明門。(

夜幕降臨,一批批身着鐵鎧、手握刀矟的騎士在將領們的指揮下,沿着城門兩側魚貫入城,上至將軍,下至走卒,人人臉上都帶着一抹掩飾不去的欣喜之意。這一次河朔軍大舉南下勤王,中間可謂屢生變數,經歷累累血戰,耗時月餘,死傷無數,此時此刻,距離目標——下長安,除奸宄,定社稷,僅一步之遙,衆人心裡豈能不悅?

“快——快——快——”張遼坐在一匹雄健的戰馬上,神色嚴厲,手舞馬鞭,催促士卒加快行進速度。作爲新降之人,卻得驃騎將軍另眼相看,寵信冠於諸將,此次更是以熟知長安詳細爲由,力壓羣雄,被蓋俊委任爲入城先鋒,張遼身上的壓力不可謂不大。不過他正是那種越有壓力,便越有動力的人,決心再立新功,回報蓋俊厚愛。

“別磨磨蹭蹭,快、快……”

河朔軍蜂擁而入長安,一隊人馬則逆行而出,確是閻忠、徐榮等長安義士、義兵,其等衣着兵刃五花八樣,與周遭裝備制式甲具的河朔軍相比,顯得寒酸至極,然而他們的臉上,卻無半點卑微之色,反而昂首挺胸,盛氣凌人。

要知道,長安固然岌岌可危,卻也倉促難下,正是有了他們的助力,河朔軍才得以裡應外合,迅速奪下清明門,爲入主長安鋪平道路。論及克城之功,這批烏合之衆,縱然不爲第一。也可排入前三之列。

張遼在長安時日不短,立時認出幾人,不敢怠慢,派人引領一行人去見蓋俊。

蓋俊車駕周圍甲士環繞。河朔文武,無不躬身垂首,氣氛威嚴而莊重,閻忠、徐榮等人見狀,心中一凜,急忙收斂情緒,肅然行禮。

“吾等拜見驃騎將軍……”

“哈哈哈哈……”一陣朗笑聲傳出,蓋俊霍然起身。順車梯而下,大步流星地甩開貼身侍衛,來到一行人面前,目光一一掃過衆人。又是一陣大笑,而後雙手擡起,微微虛託,以示免禮,言道:“諸君無須多禮。今孤定西都長安,諸君堪爲首功之臣。”蓋俊又道:“有君等憂心社稷,不吝性命之人,何愁國家難興?”

“將軍言重了……”衆人競相回道。無論認識與否,皆偷偷打量蓋俊。

蓋俊今年不過三十出頭。加之不蓄鬍須,顯得英氣逼人。渾身上下散發着一股蓬勃朝氣。先前當政者如董卓、王允、韓遂,皆垂暮之年,就如同日薄西山的大漢國,長安之人心裡紛紛感慨道,當此國家危難之時,也許只有這等樣人,才能夠復興社稷吧。

蓋俊緩緩收起笑容,輕輕搖了搖頭,嘆道:“自先帝駕崩以來,一干奸宄小人欺天子年幼,盜權柄,竊中樞,手握王爵,口含天憲,視社稷如自己掌中之物,致使天下大亂,諸牧守擁兵自守,劃地爲王,國家淪落如斯,着實令孤痛心疾首。”說道這裡,蓋俊頓了一下,復展顏笑道:“董卓、韓遂小丑,屢逞淫威,妄圖以暴凌人,豈不知貪酷暴虐,實乃自絕於人耳。我大漢立國四百載,恩澤九州,忠臣義士,多如天上繁星,數不勝數,豈是區區屠刀所能降服?”

“將軍說的極是,自古及今,未有若此不夷滅者也……”

閻忠說道:“當初將兵進京時,我便時常規勸韓公,當以董卓爲戒,不可妄動刀兵,奈何韓公不聽,使得京師血流成河,士民死者無算。此際我方纔悔悟,韓公非救世之人,反爲國家罪人。可惜爲時已晚,大錯已經鑄成,縱然百死亦難贖罪惡!”

“閻君看穿韓遂狼子野心,迷途知返,這便不算晚。”蓋俊笑着擺擺手,雙方私交深厚,按理蓋俊該稱閻忠爲世伯,不過此刻衆人當前,倒也不好敘舊,乃呼爲閻君。不待閻忠回話,蓋俊又接着說道:“韓遂此獠,真真是人面獸心,陰險詭詐,竟暗中聯合武威盧水白虜,繞道大漠,偷襲北地,如非閻君及時提醒,幾壞了勤王大事。”

閻忠搖搖頭道:“韓公欲效法董卓,已是註定敗亡。此番將軍率兵進京,匡扶漢室,乃是天命所授,人心所向,大勢所趨,非人力所能阻擋,縱然一時受挫,亦不傷大局。”寒暄過後,閻忠出言提醒道:“將軍,韓遂橫行西州數載,頗得漢羌之心,此番若是被他逃脫,便是虎入深山,龍入大海,再想擒殺,難如登天。”隨後閻忠將韓遂逃亡計劃一一道出。

蓋俊聽得連連頷首,他倒不怕韓遂跑了,先不說蓋胤、龐德率領的大軍正在長安西側,封死了韓遂的後路,便是韓遂僥倖突出重圍,他還有後手。今日奪得長安,屬於意外驚喜,蓋俊原本的計劃是,今夜妹夫楊阿若由西,族侄蓋胤、龐德由東,兩面夾擊,攻佔渭橋,徹底使韓遂成爲甕中之鱉。渭橋距離長安僅僅數十里,此時長安亂象,楊阿若必然已經察知,他那邊揮軍攻打渭橋,韓遂便是插翅也難飛出。

惟一可慮的是,韓遂竟然喪心病狂到要火燒長安……

這是什麼情況?董卓未能在洛陽完成的事業,韓遂要替他在長安完成嗎?蓋俊聽得目瞪口呆,又恨得咬牙切齒,需知他未來打算效法秦漢故事,以長安爲都,依餚函之險,逐一剿滅天下諸侯,長安是計劃中至關重要的一環。燒成廢墟的長安配作大漢國的帝都嗎?答案當然是否定的,所以長安萬萬不能有所閃失,否則樂子可就大了。

閻忠言道:“此事我已提醒張中郎……”

“孟起……”蓋俊哪能放心,扭頭呼來馬超,急促地吩咐道:“去,告訴張文遠。無論他用什麼方法,必須確保長安安然無恙,尤其是未央諸宮殿,事情若是辦砸了。讓他提頭來見。”

“諾。”馬超也知事情緊急,飛快而去。

“韓遂此獠,千刀萬剮也難消孤心頭之恨!”蓋俊半晌猶是忿忿不平道。將目光轉到徐榮身上,兩人早在平黃巾之亂時便認識了,曾合力擒殺黃巾魁首張樑,後來又在西疆戰場有過接觸,蓋俊本人極爲欣賞徐榮的才幹,想要把他納入麾下。奈何後者先隨皇甫嵩,後侍董卓,一直沒有機會,心裡深以爲憾。如今總算是一嘗所願。見徐榮脖頸血跡斑斑,傷勢頗重,蓋俊出言問道:“徐中郎傷勢無礙否?”

“無妨,有勞將軍掛心。”徐榮躬身答道。繼而回身向後招了招手,便見到兩名健卒一左一右。押着一個披頭散髮的人來到蓋俊近前,逼其跪倒地上,徐榮一旁說道:“將軍,此人名喚成公英。乃是韓遂心腹之臣,爲末將所擒。長安城防,皆出其手。”

“成公子儁。孤可是久仰你的大名了。”蓋俊似笑非笑地道。韓遂氣倒城上,蓋俊本來以爲長安失去主心骨,轉瞬即可陷落,偏偏爲成公英所阻撓。這幾日來,蓋俊不管是當着文武面前,抑或私下裡,唸叨最多的名字便是此子,對他可說是又愛又恨,愛其才幹出衆,恨其不爲所用。“擡起頭來讓孤好好看看。”

此時人爲刀俎、我爲魚肉,成公英倒也沒有大義凜然,寧死不屈的意思,聞言擡起頭,目視蓋俊,口中言道:“罪臣成公英,見過驃騎將軍。”他先前之所以死保長安,任由蓋俊百般勸誘,亦是心如鐵石,不爲所動,爲的是回報韓遂的提攜之恩,沒有韓遂,就沒有他成公英。如今長安已破,主公遁逃,大局已定,他便失了抵抗之心。

目下天色暗淡,成公英面上沾滿污垢,不過蓋俊還是能夠看清他的容貌,他長相只能算中人之姿,年齡卻僅有三旬上下,和蓋俊相彷彿,這般年紀,便如此卓越,且又是西州鄉人,蓋俊何忍殺之?心中殺意瞬時淡去了幾分。

“若非有你助紂爲虐,韓遂決計拖不到今日。”蓋俊先是感嘆一聲,旋而厲聲斥道:“子儁,你可知道,你每拖延一刻,異日中興社稷便難上一分。你險些成了國家的千古罪人!”

蓋俊語氣雖然嚴厲,卻沒了殺氣,成公英如何聽不出,心知自己這條命算是保住了一半,一邊叩首,一邊誠懇地道:“英生於邊鄙微末,人莫知之,唯韓公青睞,委以腹心,事無鉅細,皆與相商,恩寵至此。英鄙陋之人,身無寸長,惟有以七尺之軀,竭力報效而已。韓公雖爲國之叛逆,然而英爲下者,當勸之,勸不了,則輔之,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蓋俊臉色稍霽,詢問一旁閻忠等人,成公英可曾在長安作惡,一聽蓋俊的口氣,衆人哪有不知之理,雖說成公英有過捕殺士人的惡劣行徑,但其隨便一句“依命行事”就可以將自己摘得乾乾淨淨,把責任通通推到韓遂的頭上。在知道了蓋俊的意圖後,衆人輕易也不願違逆蓋俊的心意,沒有咬住成公英不放,當然,也沒有幾句好話。

蓋俊謂成公英道:“念你並無大惡,又有悔改之意,孤便暫留你一命,所謂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望你日後用自己的才能,盡心輔佐國家,彌補你曾經犯下的罪孽。”

“多謝將軍不殺之恩。”成公英重重叩首道。

“嗯……”蓋俊板着臉點頭。得到蓋俊的示意,成公英被左右攙扶而起,前一刻還如狼似虎把他按倒在地上,一聲令下,便會毫不猶豫拔刀砍掉他腦袋的人,這一刻卻小心翼翼地攙扶起他,人生際遇,離奇至此。成公英再行一禮,退往一邊。

蓋俊又勉勵衆人幾句,雙方正式會面便算是結束了,這時河朔文武紛紛上前,與長安舊故寒暄,其中也包括蓋俊的父親蓋勳。沒辦法,兩人雖爲父子,卻上下有別,蓋俊倒是不在乎這些,可蓋勳卻謹守禮儀,從不逾越。用他的話來講,身爲上位者,豈能無威嚴?蓋俊對此頗不以爲然,自己的權威可不是靠這些得來的。

蓋勳行到閻忠面前,兩人見面一時無言,不知該從何說起纔好。細細算來,兩人相交近二十載,卻總是天各一方,少有碰面的機會,靠着一封封書信,兩人交情不僅沒有轉淡,反倒愈加深厚,所謂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兩人就是這種關係。

“大兄……”蓋勳率先開口。

“元固……”閻忠含笑道。這時他跳出中心,再看如同衆星捧月般的蓋俊,便不免感慨萬千,謂蓋勳道:“昔日射虎救父的少年郎,短短十數載,已經成長爲一言而決天下社稷的驃騎將軍,怎能不叫人唏噓感嘆?”

蓋勳微微頷首,面上浮出驕傲之色,有哪一個父親,不喜歡聽旁人誇獎自家的孩子呢。何況他固然子嗣匱乏,但僅此一子,便是超世之傑,冠絕當世,無人能及。

蓋勳和兒子蓋俊皆欲救世,但在政見上有着本質的不同,相比起來,蓋俊更加野心勃勃,欲爲桓文,輔王命,號天下,並且邁過一道道險阻,走到了今天這一步。兒子向他證明了他不僅有野心,也有與野心相匹配的能力,蓋勳不會再質疑他了,相反,他還要用自己的聲望、才能,幫助兒子站穩腳跟,繼而掃平天下。

剩餘的,就交給後人評說吧。

蓋俊不知父親此時所想,若是知道的話,必定會長舒一口氣,一直困擾他的難題,就這麼徹底的解決了,因爲這個,弄得父子心生隔閡,實在不是蓋俊所願。

敦煌蓋氏,世代兩千石,飽受漢室恩寵,蓋勳又是最正統的士人,對蓋俊堪稱大逆不道的舉止與想法有所牴觸,是不可避免的。不說那幾個與曹操反目成仇的女兒,像司馬懿三弟司馬孚,司馬氏幾次政變、廢立,司馬孚從不參與,終其一生,都以魏臣自居。二人長兄司馬朗若非早死,想來也會和司馬孚一樣,古人的固執想法,是今人難以想象的。

蓋俊不敢奢望父親輔佐自己,能做個司馬孚,不給他添亂就阿彌陀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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