幷州,西河北方。
馬騰佇立高山,遠眺東方黃河分支湳水,因紅日高掛,平靜無波的河面上披上一層五彩斑斕的光暈,可惜馬騰無暇觀賞絕美奇觀,怔怔出神。
遠離了北地的喧囂、遠離了漢境的浮誇、遠離了利益的糾葛,來到這一望無際、人煙稀少的大草原,他那顆一直躁動的心終於平靜下來,認真回思幾年來的所作所爲。
他記起了自己初聞蓋射虎徵召涼州義勇之輩赴關東時砰然心動的感覺……
然後呢?
他帶着兩百多個兄弟投奔蓋射虎,出任“天下第一營”射虎營左曲軍侯,掌兵五百。他更記得,他的左曲在行軍路上出現了兩名逃兵,當時自己羞愧得無地自容,蓋射虎不僅沒有處罰他,連一句責怪的話都沒說,反而把自家族兄蓋觀罵了個狗血淋頭。蓋觀,自己曾經麾下的假侯,不知不覺間逝去四載了。
出關後,射虎、落雕二營從豫州打到兗州,從兗州再打到冀州,自己得到了很多東西,也失去了很多,比如二百多個老兄弟亡六十餘人,最好的兄弟大木戰死。
後來回到西疆,伐西涼叛軍、伐北地先零、伐安定羌胡,經此三戰,他一舉成爲蓋射虎麾下五將、尉之一,面對西疆統帥、當朝太尉張溫的拉攏,他動搖了,這是他和蓋俊關係首次出現裂痕。
次年,鮮卑數萬衆入侵北地,蓋俊遠在富平,百姓慘遭殺戮,由於驍騎校尉楊阿若重傷,他身爲農都尉擔起主帥一職,臨危不亂,陣斬鮮卑大王和連,聲望達到頂峰,朝堂公卿亦多有褒獎。正是那時,他生出了野心,認爲自己比不上蓋俊只是太低。
又過兩年,時任北地太守的蓋俊出任使匈奴中郎將,被野心矇蔽雙眼的自己認爲時機到了,經過一番走動,順利轉爲北地都尉,開始與韓遂、董卓暗裡往來。
可是僅僅一年之後,即去年,蓋俊南下進駐上郡,記得自己聽到這個消息時半邊身子都麻了,感到徹骨的冷,馬上趕去上郡表忠心。他的擔憂絕非多餘,蓋俊眼中的殺意幾乎不加掩飾,或者說,掩飾不住。
時至今日,馬騰不禁暗想換了自己是蓋俊會怎麼做?
答案只有一個字:
殺
但是蓋俊卻放過了自己,視其長子馬超如己出,悉心培養,胸襟之開闊,非常人所能及。
不久後蓋俊利用京中時變撈取利益,成爲幷州牧,今年升任驃騎將軍……
兩人之間的差距真的只是嗎?當自己還在爲如何實現野心而發愁時,蓋俊卻在謀劃整個天下,並取得了令人瞪目結舌的成果馬騰猛然間醒悟,繼而嘴角泛苦,自己的那些小動作、小伎倆在蓋俊眼裡只是當做笑話看?
“呼……”馬騰狠狠吐出一口濁氣,目光漸漸凝實。驀然,南方天地相接處冒出一條黑線,馬騰瞳孔一下子睜大,戎馬數載,他太清楚那代表着什麼了。
“是誰?匈奴?……匈奴反了?爲何是從南方過來,匈奴單于庭美稷在東方……是了,出其不意,攻其不備,好心思、好心思啊……若非我今日登高遠眺,怎能察覺?”電光火石間,馬騰心思急速轉動。蓋俊任使匈奴中郎將時,因匈奴不穩,將駐地遷到湳水東,單于庭美稷,方便監管。今年馬騰繼任,匈奴安定,便遷回湳水西原址。多虧了馬騰如此做,不然仍駐美稷,匈奴一旦暴,必會反應不及,被匈奴圍而殲之。
“此刻日漸薄西,到達使匈奴中郎將部外圍,稍作休息,正好是黑暗來臨的一刻,對方連時間也算計到了嗎……”馬騰冷冷一笑,憨厚的面容顯出一絲殺氣。小半個時辰後,敵軍臨近,僞裝成牧民的斥候更是來到山腳,馬騰推斷對方人數在萬人上下,心中有了定數,掉頭直奔山下,解開拴於榆樹下的坐騎,抄山間近路快速趕回大營。
使匈奴中郎將部雖然只有三千人,卻都是追隨蓋俊征戰數載的精銳之師,何況裝備了超過時代的馬鐙、馬蹄鐵,馬騰毫不懷疑他們可以擊敗匈奴上萬人,不過硬拼實乃下下之選,明智之人所不取也。
等到三千甲士集結完畢,馬騰不及解釋,帶之出營,疾速南下,路上簡單向士卒傳達匈奴叛變的消息,衆人毫不驚慌,紛紛摩拳擦掌道:窩居年餘,終於有仗打了。
漢軍南下十數裡,馬騰選中匈奴必經之處的一座丘陵地帶作爲伏擊地點,此丘位於路旁,而且坡度較緩,正適合騎兵衝鋒。
沒過多久,經過喬裝打扮的匈奴斥候進入視線,許是自信己方行動隱蔽,以爲漢軍矇在鼓裡,草草探查周圍,繼續延伸向北,隨後匈奴大隊到來,陸續經過丘側。
馬騰默默計算着人數,約行三分之二,命人吹響號角。
“嗚嗚……嗚嗚嗚……”龍吟般的號角聲霎時間沖天而起,震懾四野。使匈奴中郎將部三千騎馳出丘陵,順坡一瀉而下,直如山洪肆虐,猛烈擊中匈奴隊列腰眼。
聽到背後震天的牛叫聲及喊殺聲,處於前方的呼廚泉單于回過頭,驚得目瞪口呆,“漢軍?見鬼了漢軍怎麼可能出現在這裡?”他以匈奴單于的身份召開龍會,藉機囚禁匈奴諸貴人,而後馬上起兵,所以絕對不會是己方泄露行動。
呼廚泉單于舞臂吼道:“別慌、別慌……漢軍人數不多……”喊幾嗓子後他就閉上了嘴巴,在他眼中,匈奴人向來是世界上最好的戰士,然而面對漢軍,他們往往一觸即潰,是漢軍太過強悍了,還是匈奴人遺忘了祖先的勇武?
漢軍以摧枯拉朽之勢擊潰匈奴後軍,掉頭猛擊中軍,揚着厚重環首刀的漢軍騎士一突而入,肆意劈碎眼前敵人,匈奴人縱然捨生忘死也阻擋不住漢軍分毫。
呼廚泉單于找到了答案,匈奴人仍然是勇敢的匈奴人,他們只是碰上了比以往任何時期都要強悍十倍的漢軍。
呼廚泉單于想起祖傳秘籍,疾呼道:“撤退、撤退……騎射……”很快呼廚泉單于臉上就呈現癡呆狀,似乎、似乎……他似乎做了一個無比愚蠢的決定。如果說白刃戰匈奴人還能憑藉巨大的傷亡拼掉一些漢軍,那騎射完全就是一邊倒的大屠殺,不是匈奴人屠殺漢人,雖然幾百年來他們一直這樣做,而今被屠殺的是匈奴人。
漢軍數千騎人人皆會騎射,呼廚泉單于忍了,漢國人口衆多,總能湊出幾千人,可是漢軍馳射比匈奴人射的準、射的遠,呼廚泉單于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這完全顛覆了他對漢、匈的認知,到底誰纔是生活在馬背上的民族?
近戰打不過,遠戰也打不過,我跑總可以了?
呼廚泉單于心中不由悲鳴,遺憾的是,呼廚泉單于發現無論短途衝刺、長途奔馳,匈奴人都不是漢軍的對手,屢屢被後者追上圍住亂箭射殺。
匈奴人忍受不了心靈、身體雙重摺磨,成隊成隊的投降。呼廚泉單于率領數百單于親衛軍試圖衝出漢軍包圍,一連數次皆被打得灰頭土臉,狼狽退回。呼廚泉單于長嘆一聲,自知其他人皆有活路,惟有他這個主謀不行,與其被對手羞辱而死,不如自我了斷,趁親衛不注意,遂拔出單于金刀自刎,鮮血從脖頸竄出,灑落芳草。
此戰漢軍殺敵兩千餘,俘六千,逃走數千,而自身僅傷亡數百,實乃罕見大勝。馬騰心情頗佳,驅馬來到呼廚泉單于的屍體前,看着還甚爲年輕的面龐,搖了搖頭。
衆人爲了活命,競相告訴馬騰叛亂始末,當他得知呼廚泉單于勾結朔方諸胡,後者數萬騎即將入侵五原、西河二郡,勃然色變,恨恨盯着呼廚泉單于,心中再無半絲憐憫。
漢軍固然驍勇無敵,亦只兩千餘人,萬萬敵不過數萬胡騎,欲挽狂瀾,馬騰將目光轉到了六千匈奴降騎身上,他們或可一用,需要擔心的是漢軍人數太少,誰知道他們會不會臨陣叛變。隨後馬騰北望,將主意打到度遼將軍耿祉身上,他當然不是想要與之聯合,而是欲兼併其五千兵馬,此舉往常或許不妥,然非常之時倒也顧不上那麼多了。
事不宜遲,馬騰留下數百人守衛大營,其中半數爲傷者,另派人南下報信,之後起漢兩千、匈六千,共計八千騎趕往度遼將軍營、五原郡曼柏。兩地相隔僅百餘里,次日天明到達。馬騰一句廢話沒有,直接將營地團團圍住,並派數百精銳騎卒突襲耿祉帥帳,生獲其人。
耿祉被揪出來時尚穿着心衣(內衣),披頭散髮,打着赤腳,惶惶不安,頗爲不美。一見馬騰的面,耿祉終於回過神兒來,破口大罵其以下犯上,企圖造反。
馬騰無奈地道:“吾祖伏波將軍與將軍之祖建威大將軍共事世祖光武,兼以鄉人(右扶風茂陵),百餘年來累家通好,將軍何必口出惡言。”伏波將軍即馬援,建威大將軍則是被光武帝稱作“韓信第二”的耿弇。
耿祉張口罵道:“呸賤臧吾家累世寵貴,你有何資格與我並稱?”所謂臧,即漢父羌母所生稱謂,這就等於罵馬騰是咋種,言語極其惡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