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吭聲,依舊那樣看着我,小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抓着娃娃的手背上泛着隱約的青色。
我完全不知道我是怎麼忍住了眼淚,轉過頭去,覺得自己似乎就該這麼走了,卻忽然聽到萌萌叫了一聲:“媽媽。”
我連忙轉身:“媽媽在!”
她仍舊露着很乖巧也很老實的小表情:“你要回去拯救火星了嗎?”
我一時間沒想到自己該說什麼,又聽到她細細小小的聲音:“媽媽你路上小心。”
“媽媽不去了。”我再也忍不住,腦子一片混沌,撲過去把她摟進了懷裡,大概是哭了:“火星已經平安了,媽媽不會再走了。”
萌萌就這麼由着我抱了好一會兒,忽然出了聲:“媽媽,痛。”
不僅是我連忙放開了她,小舅舅吳姨她們全都圍了上來,我怕嚇着她,便擦了眼淚,笑着問:“是哪痛?”
她嘟着嘴巴,說:“胳膊痛。”
我拉過她的手,正要挽起她的袖子,小舅舅突然壓住了我的手,說:“讓吳姨來。”
我便讓開了地方,讓吳姨坐到我這裡。珊珊又站起身來,對我說:“你坐這裡。”
我便坐下來,還沒抓着萌萌,她已經靠到了我懷裡,仰着腦袋瞅我,我便在她腦門上親了親,她就眯起眼睛笑起來,那副表情好像拓本,幾乎完全神似了盛華延。
吳姨拉着她的手臂,揭開來,看了看,對我說:“抱得時候小心點,不能太用力了。”
我這個方向看不到,然而也能猜到可能是什麼?淤血、瘀青或許還有傷口。
萌萌剛就說困了,吳姨鼓搗她這一會兒,她就開始歪脖子打盹,我不知道怎麼碰她不疼,便請吳姨抱她,結果她突然醒了,瞅瞅我,又瞅瞅吳姨,咕噥:“媽媽,我不痛的。”
“萌萌是想讓媽媽抱你?”
她點頭,朝我張開了手:“好呀。”
我抱她回了我的房間,在路上她就睡着了。我還要去找小舅舅問這件事,便叫吳姨幫我看着,在花園的亭子裡找到了小舅舅和珊珊。
兩個人正在下西洋棋,我來時,珊珊已經吃了小舅舅的王后,說:“叔叔,你輸慘了!”
小舅舅沒吭聲,默默地用士兵幹掉了她的皇后,擡起頭來,一臉無辜地問:“剛你是不是說放這裡可以把王后換回來?”
珊珊正要說什麼,我已經繞過亭子站了過來。
小舅舅便站起身,坐到旁邊的茶桌邊,問:“睡了吧?”
“嗯,吳姨在幫我看着。”
“嗯,坐吧。”小舅舅說:“白血病是先天的,這麼多年一直在找配型,但合適的並不多,只有一個配上。”
“只有一個?”我連忙問:“試過我了嗎?”
“說是一出生就試過你了。”
“那能配上的是誰?”
“她叔叔,那個華銘。”小舅舅嘆了口氣,說:“但是不行,手術太大,那也是個病人。”
“只有華銘可以做?”
小舅舅點頭。
我想起那口井的故事,心裡慢慢地沉了下去:“你們已經問過華銘了?”
“問過了,他身體不行。”
我心很亂,連句話也想不出來,又聽到小舅舅說:“撐了兩年了,今年開始病就已經不是很好了,以前還不用做很多次化療。現在你懷孕了,其實也可以試試臍帶血配型,但如果不行……”
他突然話鋒一轉,說:“之前她想再要個孩子試試看臍帶血配型,被你一鬧又說不要,六個月了,我把人保下來了。我現在讓你見萌萌,就是想讓你選。”
我看着他,心裡其實有點糊塗。
好在小舅舅表達得很清楚:“那邊是個代孕母親,教養很好,也不知道我們的情況,中間人結束之後就做掉。懷孕只是通過試管嬰兒,兩邊都沒有見過面。我認爲這個孩子必須要,因爲親兄弟姐們的成功率也不怎麼高。如果你容不下,那孩子生下來就過繼給我。”
我搖頭:“我不是說這個,當然要生,讓她生下來。”這種時候再計較這種事,我就真的是瘋了:“生多少都可以。今天的事您怎麼對盛華延說的?”
“還沒說。”小舅舅道:“我直接把他弄到日本去了。”
“嗯。”我點頭:“我能看看病例嗎?”
小舅舅拉開茶桌抽屜,拿了份文件,遞給了我。
病例上說的和小舅舅表達的意思差不多,病情已經不太好了,現在化療的頻率是每兩週一次,建議儘快手術。
如果盛華延想的那個鬼辦法可以,四個月,按照現在的頻率,她也需要化療八次。
萌萌到今天才剛剛三歲,即使病治好了,化療也會給她的身體造成很大的損失。
我不能讓她再化療下去。
不行,我覺得六神無主,放下了病例,擡起頭,說:“小舅舅。”
小舅舅笑了起來,問:“怎麼了?”
“如果你是我,現在你會不會去找盛華銘呢?”
小舅舅看着我,許久,說:“今年病情嚴重,他給萌萌捐過一次,結果在手術檯上休克,差一點就沒搶救過來。這樣他也答應,說臍帶血不行的話,他就試試再做一次手術。”
我只好點頭:“要不我再配配看?”我還有想法:“我還有個弟弟,他們家愛錢,我……”
“也配過了。”小舅舅嘆了口氣,說:“要叫他回來嗎?”
我點頭:“我跟他談談。”
之後我又回去看萌萌,她還沒醒,抱着膠囊娃娃甜甜地睡着。
我悄悄拉開她的衣服,看到她白皙的後背上那一片片的顏色,頓時心如刀割。
那個唯一的配型怎麼不是我呢?
午餐時我叫萌萌起牀,她稍微有點起不來,我就把飯給她端進屋裡,抱她起來,說:“寶貝起來吃飯飯,吃一點再睡,好不好?”
她晃盪着小腦袋,說:“我不餓。”
“乖,只吃一點。”我不敢摟得她太緊,只好輕輕地晃她:“不吃飯爸爸回來之後就生氣了。”
她用那雙細長的丹鳳眼瞧着我,問:“爸爸什麼時候回來?”
“等萌萌吃完了飯飯,睡一小覺,爸爸就回來了。”
大概是盛華延跟她感情太好,打着他的旗號哄了一會兒她就肯吃飯了,只是食慾的確不太好,沒吃多少就又睡了過去。
別的小孩白天都在玩,只有我的小孩總想睡覺,這麼漂亮的孩子卻滿身都是紅的綠的。我不想影響肚子裡的孩子,然而我還是忍不住哭了一下午。
先天病,是我把她生成這樣子的。
可我這麼多年居然都忙着拯救火星,如果我當時再聰明一點,或者再堅持一點。事後怎麼想怎麼奇怪的事,我當初是怎麼相信的?
不怪盛華延恨我,現在我也恨我。
如果我跟盛華延沒有離婚,我一定會不斷地要孩子,如果那樣,也許萌萌的病已經好了。
沒有配型根本不怪別人,完全是我把孩子給耽誤了。
後來我也累了,打了個盹,隱約中聽到盛華延的聲音,好像在跟萌萌聊天,問她:“有沒有聽媽媽話啊?”
萌萌問:“她真的是媽媽嗎?”
我是醒了,但我沒敢起來。
“真的是媽媽啊。”盛華延笑着說:“是生你的媽媽,她想萌萌了,就回來找萌萌了。”
“哦。”萌萌的聲音明顯比跟我在一起活潑了很多:“爸爸,我能問她爲什麼去拯救火星嗎?”
“爲什麼要問啊?”
“因爲我沒有媽媽……”她的聲音很小很委屈:“懷信弟弟就有媽媽。”
“現在你也有媽媽了啊。”盛華延笑着說:“爸爸跟你講過的,火星上有很多很多可憐的小朋友要去拯救。寶貝,她真的是你媽媽,不是爸爸找來的壞阿姨。“
“那虞媽媽怎麼辦?”
“不是給你解釋了,虞媽媽是懷信的媽媽,不是你的。”
“那我要虞媽媽當媽媽好不好?”她好像哭了:“我不要不要我的媽媽。”
我以爲萌萌一見我就喜歡我,我沒有懷疑是因爲覺得盛華延教育得好,卻忘了她之前一直管虞雯叫媽媽。
心裡自然是又酸又疼的,也按耐不住地張開了眼睛,卻只看到盛華延抱着萌萌離開的背影。
萌萌在他懷裡,這會兒再看我的表情就非常不友好了,嘟着嘴巴只差說她討厭我。
我不知道該慶幸我女兒心眼多,還是難過我自己變成了孩子眼中的壞女人,坐在那裡,心亂如麻。
萌萌見到盛華延立刻就精神了,呆在他身上不肯下來。盛華延也的確很寵她,用筷子把魚刺挑得乾乾淨淨來喂她。她也的確比中午吃得多了不少,自己吃掉了一整條小鯽魚。
最後直到萌萌睡下,盛華延還在給她講故事,講着講着,忽然問:“寶貝,讓媽媽給萌萌講一個,好不好?”
萌萌可能是困極了“嗯”了一聲。
我連忙趟下,伸手抱住她,她沒拒絕,盛華延就伸手摟住了我,在微弱的牀頭燈下凝視着我,相顧沉默。
忽然,萌萌開口了,問:“爸爸?”
盛華延回過神,低頭去親她的小腦袋,問:“怎麼啦?”
她說:“講故事。”
我忙問:“萌萌想聽什麼故事呢?”
“火星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