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0章 融陽映柔情
榮國府,榮慶堂外。
剛過巳時,黛玉帶着紫鵑,去榮慶堂和賈母請安。
她自小體弱,生來畏寒,雖這兩年身體已好了許多,但依然不喜嚴冬春寒,夏天最讓她舒適,常會帶着紫鵑出來走動。
今天她穿了青色鑲領粉藍撒花比甲,裡面是白色圓領薄綢襖子,配條素白長裙,服色清雅飄逸,說不出的娟秀動人。
兩人剛繞過大理石插屏,還沒走到門口,便見林之孝家的從左廂拐進堂中。
黛玉知道自從賴家去年獲罪,賴家兄弟牽扯好幾樁人命官司,過了秋後便伏了法,聽着實在嚇人。
那位服侍外祖母半輩子的賴嬤嬤,如今養在府外的小宅院裡,外祖母怨他兒子壞了賈家門風和資財,從此不讓她入府相見。
如今林之孝做了賈府大管家,林之孝家裡的就管了內院的事,日常在外祖母和鳳姐姐之間奔走,說得都是宅門家務事。
黛玉畢竟是外親,遇到這種管家的事務,多半要回避一下,避避嫌疑,再說她一貫不喜後宅這些瑣碎事兒。
只是剛剛轉過身子,那軟簾內卻傳出林之孝家的聲音,話音中提到琮三爺、田產、夏賦之類的字眼。
黛玉知道林之孝兩口子,是外祖母的心腹之人,鳳姐姐雖然管着家裡的事,日常卻也要給這兩人臉面。
如今她和老太太提到三哥哥田產之類事情,聽着總覺得有些不好。
黛玉雖讀了滿腹詩文,性情率真靈秀,不耐錙銖謀算,但不代表她對庶務一竅不通。
她從小生在五代列侯的姑蘇林氏,見慣世面,母親賈敏也是個極精明的女子,幼時多受教益。
再加上自小在賈家這樣世家大族長大,見多了大戶的溝坎魍魎,雖然心中不屑,但不代表她不知。
而且關係到她的三哥哥,心中更加留了心,她可是知道前段時間,賈家偏房子弟曾對東府的爵產動過心思,只是沒得逞罷了。
……
黛玉帶着紫鵑走開幾步,才說道:“你在這裡等着,林大娘出來你和她說,我屋子裡軒窗紗簾褪色,讓林大娘打發人來換了。”
紫鵑聽了這話,眨了一下眼睛,其實她剛纔也聽到堂中的片語,她服侍了黛玉多年,早就心意相通。
知道自己姑娘心思都在三爺身上,聽了黛玉的話,哪裡還不知道她的意思。
卻問道:“我要是說了,林大娘讓別人去辦,那可怎麼辦?”
黛玉一笑道:“這裡是榮慶堂,她必定不會假手於人,總要自己親自去辦的。”
紫鵑有些恍然,笑着在黛玉耳邊低聲說道:“姑娘放心,我就在這裡等着,姑娘有事儘管去忙着。”
黛玉俏臉微微一紅:“哼,就你多嘴。”
黛玉走後沒多久,林之孝家的便出了堂口,紫鵑便迎了上去笑道:“林大娘,我們姑娘正讓我找伱呢。”
林子孝家可知道紫鵑是黛玉的心腹,而這林姑娘是老太太的心尖尖兒,自然不敢有半點怠慢。
笑眯眯問道到底是何事,紫鵑便把剛纔黛玉的說辭講了一遍。
林之孝家的知道黛玉出身官宦世家,一肚子學問,聰慧伶俐,水晶心肝的人物,平時也是個省心的,很少指使別人做事。
但卻不像二姑娘那樣好性,你要敢往她眼裡摻沙子,這小姑娘的刀子嘴可不會對你客氣,再說還有老太太寵着呢。
所以黛玉的事情,不能不讓她上心。
“哎呦,你們姑娘可是難得開口讓人辦事,剛巧庫裡還有多的霞影紗,我這就帶人給你們姑娘換上。”
林之孝家的可是精明人,紫鵑在榮慶堂外說這事情,門口的的丫鬟必會傳話給老太太。
林大姑娘可是老太太的心肝兒,她的事自己親自去辦,才能合了老太太的意思。
至於剛纔在堂中和老太太說的事,左右不過是別人託情的,晚上一些時候也不打緊。
紫鵑見林之孝家的果然親自來辦,不禁佩服自己姑娘料事如神。
……
伯爵府,賈琮院。
自從那日在洛蒼山聽了柳靜庵的分析,讓賈琮決定明年下場會試,所以現在每日都會抽時間重溫經義程文。
突然聽到外頭晴雯說道:“林姑娘來了。”
賈琮放下書本,見到黛玉手持團扇笑着進來,看見他說道:“三哥哥還真是閉門只讀聖賢書,明年會試必定又可蟾宮折桂了。”
賈琮微笑道:“這大日頭底下,妹妹怎一個人就來了,也沒讓紫鵑跟着,酷暑天日頭毒,以後還是未時過了再出門,不然中暑可不是玩的。”
黛玉笑道:“我今天可是給三哥哥通風報信的,你可怎麼謝我呢。”
賈琮一臉詫異的望着黛玉。
黛玉說道:“我聽到林之孝家的和老太太說你名下田產,還有夏賦什麼的,具體沒聽清,不過像不是什麼好事兒,三哥哥可要仔細些。”
賈琮聽到田產、夏賦等字眼,神情微微一動,在書房中來回走了個兩圈,突然便明白過來。
對黛玉笑道:“妹妹雖沒聽完整,不過我大概也猜出什麼事了。”
黛玉奇道:“我就聽到幾個字眼兒,三哥哥居然就猜着了,說來我聽聽。”
賈琮說道:“我封伯爵之後,名下有三千二百畝免稅田的額度,如今聖上聖上發佈新政,官紳免稅田降減爲三成,那還有千畝額度。
估計誰想將名下土地投獻到我名下,規避繳納夏秋兩稅,既然林之孝家會去和老太太說這事,那投獻人家必定又是神京賈家偏房。
不然林之孝家絕不會去討這個臊。”
黛玉說道:“那些人必定知道三哥哥不願意沾惹這些,才繞圈子去找了老太太,三哥哥會答應嗎?”
賈琮解釋道:“聖上推出降減官紳免稅田和按田賦稅的新政,就是要消減官紳空食國祿,讓有錢有地者多交賦稅,無田無產者少交賦稅。
這是諸事爲公,體恤百姓,開源國賦的善政。
如今新政實行,外頭很多官宦勳貴的免稅田都不夠用,只能把原先投獻的土地,清退給本家,而這些人眼下四處尋找可投獻的新戶。
聖上力行推廣新政,他們卻還妄想轉獻別家,侵吞國賦,坐享其成。
你三哥我也是朝廷命官,自然不好做這等背棄新政之舉。”
黛玉笑道:“小時我就聽父親說過,自永安朝以來,朝廷上就有新黨、舊黨之說,三哥哥推崇新政,那就是新黨了?”
賈琮回道:“新黨雖以革新弊政爲名,但所出之言論,也不是事事立新立善,一樣有失公允之處。
舊黨雖恪守舊規爲名,但所堅持的也不都是僵化陳腐之論,其中也有百世不移之法,不能一概論之。
我不做新黨,也不做舊黨,我只認同正確的東西。”
黛玉身爲閨閣女子,雖不太懂朝堂政事,但是滿腹經綸,聰慧過人,賈琮這番話她自然是聽得懂的。
賈琮話語中只擇善惡,分辨對錯,不涉藩籬,不落窠臼,實在有些發人深省,聽得她雙眸異彩閃動。
“三哥哥,你真了不起!”
至於賈琮哪裡了不起,黛玉也說不出來,就是覺得合自己心意。
賈琮見她說得有趣,微笑着看她,窗外陽光耀眼,照得黛玉俏美絕倫的臉兒,眉眼動人,纖毫畢現。
光潔的額上還沁着一層細汗,看起來有些憐人,有些俏皮。
賈琮笑道:“大熱天,你看你一定過來太急了,頭上都沁汗了,風一吹可容易着涼,身子不內壯,自己也不注意些。”
說着從袖中取出手帕子,輕輕拭去黛玉額頭的微沁的汗水,動作輕柔,就像是在擦拭一件珍貴之極的瓷器。
黛玉俏臉微微沁着紅暈,卻並沒有躲避賈琮的動作,甚至微微眯上了雙眸,任他擦拭汗水的動作。
自古講究男女七歲不同席,雖從小在園子裡相處長大,黛玉也沒到及笄之年,平時說笑可以無忌,但是賈琮這個動作有些親密了些……。
賈琮是後世之思,對這些男女之防,不是很在意。
黛玉卻是生性率真,情柔意透,心之所念,不願枯掩其心。
……
門外一個倩影一閃,便又悄悄退了出去。
迎春本來過來找賈琮說話,趕上芷芍和五兒去了柳嫂那裡,晴雯和英蓮也正好走開,她進了院子也沒人通報。
可巧讓她看到賈琮和黛玉的舉動,迎春有些臉熱心跳,怕進去遇上尷尬,便悄悄退了出去。
迎春沒有探春那樣機敏,探春早從賈琮隨身的香囊上斷定端倪。
迎春在這方面的心思稍許遲緩了些,但女兒家在這些方面都不會太笨,這一年她也隱約察覺,琮弟對林妹妹有些與衆不同。
想來是他們是表親兄妹,從小相伴,又是一年大似一年,終於生出情意。
不過迎春卻覺得這不是壞事,甚至還是挺好的。
只是這事還不做準,千萬不能讓老太太看出痕跡,不然又是一場大麻煩。
老太太對寶玉和林妹妹的心思,知道的人可着實不少。
……
榮國府,鳳姐院。
興兒媳婦拿了外頭收賬的冊子,一臉忐忑的進了鳳姐的院子。
她是王熙鳳的陪房丫頭,跟着王熙鳳嫁入賈府,又許給了賈璉的小廝興兒,兩夫妻都是鳳姐的心腹。
興兒媳婦一直是管着外頭收賬的差使,連王熙鳳偷着放印子錢的秘事,都是興兒媳婦在外頭操持,可見王熙鳳對她的信任。
興兒媳婦進了外堂,卻沒進裡屋,而是先去見了平兒,說了幾句話,便把手中收賬冊子拿了出來。
還把其中關鍵之處指給了平兒看。
平兒跟着王熙鳳處理內宅事務數年,自然是懂得其中門道的,看了後也吃了一驚,問道:“怎麼就虧空出這麼多,這常年下來還了得。”
興兒媳婦苦着臉,說道:“如今朝廷改了法子,從今年夏收開始,都要按這法子辦,往年都沒有這一項,以後都要加上了。
賬本上是府上神京附近田莊虧空,還有金陵老宅金彩報過來的數目,要等着府上奶奶拿主意,要不要交出去。
八月前就要定下來,金陵那邊還在等着府上的準信呢。”
平兒臉色也有些難看,說道:“你管着外面賬目,知道府上一年進賬有定數,也並不算非常寬裕,這麼大一筆虧空,只怕奶奶也拿不了主意。”
平兒帶着興兒媳婦進了內室,王熙鳳這幾日身上不爽利,太陽穴上還貼着梅花葯膏子。
眼下正臨七月,是府上半年收成點算的時間,也是王熙鳳一年兩次最忙碌的時候。
每年府上店鋪、田莊等收益,都要在這個時候做半年盤點,這是個繁瑣的事務。
而府中常例的月錢、採買、迎送、人手調配、各房太太姑娘衣裳釵裙、爺們的衣服行頭筆墨紙硯、族學嚼頭等雜務,也一項都不好落下。
……
王熙鳳的父親雖也是王家嫡子,但卻是兄弟中最沒能爲的,和他兄弟王子騰相比,簡直天上地下之分。
所以王熙鳳未出閣之前,在王家並不是很得寵的小姐,在家族中存在感不是很強。
但是她這人自小就是有心計的,最喜歡和自己那精明厲害的大姑姑親近,事實證明她是個有眼力勁的。
她這位大姑姑後來嫁入榮國賈家二房,還做了當家太太,甚至還穿針引線,讓王熙鳳嫁給了榮國長子嫡孫,飛上枝頭做了鳳凰。
可能是父母在王家的尷尬地位,讓王熙鳳也飽受被忽視的滋味,因此激發出對權勢的熱衷。
自從被王夫人扶持掌家,雖然有平兒這樣的心腹相助,她依舊還是事事親力親爲,因爲這種百事由其決斷的滋味,實在讓她很是陶醉。
這般常年點燈熬油的忙碌,再內壯的人也會被虧損,所以每年夏冬兩季,她都會生出老毛病來,每次都是勉強支撐過去。
也不敢在賈母和王夫人面前叫苦,怕掌家的權利因此旁落……。
而今年七月,王熙鳳的事情似乎比往年更多了。
因七月是夏稅徵收的時節。
大周田賦一年兩徵,分爲夏稅和秋稅,夏稅最遲徵收至八月初,秋稅最遲徵收至來年三月初。
原先田賦徵收和賈家這種國公世爵之家,沒有什麼關係,往年這個時候,王熙鳳根本不用經手此事。
而今年隨着朝廷兩項新政昭告,首先在雍州和江南數州試行,榮國賈家數代積累的田產,又都在這些地方……。
當平兒將旺兒媳婦的賬本拿給王熙鳳,又讓旺兒媳婦把事情又說了一遍。
王熙鳳聽了也變了臉色:“按這樣算計,裡外裡合計,一年不是賠進去上萬銀子,這以後日子還怎麼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