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濤滾滾,天際遼闊,一艘雙帆航船正迎風劈浪。
船頭一對少年男女,迎風眺望,觀覽江景,相對笑言。
男子長身玉立,俊秀軒朗,女子妍麗窈窕,俏美動人。
賈琮和芷芍離開林家後,並沒上停靠在瓜州渡的官船。
讓江流帶着十五名火槍兵護衛,先行乘坐官船至金陵。
而他在距離渡口不遠的上游,花了一些功夫,找到一戶熟悉水道的船家夫婦,重金包租了他的雙帆民船。
賈琮和芷芍兩人,輕裝簡從,乘了那艘商船去姑蘇。
這兩夫婦都是姑蘇人,常年在揚州姑蘇兩地水道跑船,也正好和賈琮和芷芍來往行程合得上。
揚州和姑蘇本有直線最近的水道可抵達,但據這本地船家說,那些水域太靠近入海口,而近兩年常有倭寇沿海口襲擾。
爲了行船安全,需繞一些遠路,從瓜州古渡出發,逆流而上過鎮江、常州,再順流至姑蘇界內靠岸,如此路途才最妥當。
賈琮和芷芍都不趕時間,自然並無異議。
賈琮在出發之前,就已得知近年常有倭寇海盜沿江襲擾,沿途的松江衛、蘇州衛都曾與倭寇屢次交鋒。
此次嘉昭帝徵調五門新型紅衣大炮,列裝蘇州衛和松江衛,就是爲強化穩固江防制敵之力。
兩淮之地,因爲天災,民生雕敝,催生鹽治之患。
閩浙數州,豪強兼併,大批農戶失地,耕種不能供其溫飽。
但是同時,大週三地市舶司推行海政國策,沿海數州海貿之業發達,銀流聚集,又造就出無數洋商富賈。
雖然水無常勢,但必會向低窪處匯聚。
在這些海政繁茂州府,沿海流竄而至的倭寇,這兩年猶如野火,漸生熾烈。
而這些所謂的倭寇海盜,真正來自東瀛的落魄武士,只是佔其中一小部分,另外大部分都是漢人。
這些人大都是沿海地帶生計睏乏、走投無路的農戶,或者好逸惡勞的市井兇頑。
或爲生存,或爲掠奪他人財富,才與倭寇苟合在一起。
賈琮既入金陵辦事,就很有必要了解金陵周邊相關信息,如果他大張旗鼓的坐官船遊蕩,能看到和能聽到的,必定會十分有限。
……
那船老大叫鄭小海,不到四十的年紀,兩夫婦在這片水域上跑了二十多年,哪個地方有潛流,哪個地方水下有暗礁,瞭如指掌。
這一路水途之中,鄭小海夫婦將船駕得十分順暢,避開了江流中所有阻礙,只是沿途不知什麼緣故停靠了四次。
賈琮好奇問起,鄭小海的老婆笑道:“公子你有所不知,這一帶沿江有朝廷幾個衛所守護,爲了提防倭寇海盜入侵。
他們每日都會分派船隻,在各段江面巡邏,會對來往船隻進行盤查,順便從客人身上搜刮些好處,公子和夫人看着都是這樣體面的人。
又出了這麼多銀子僱我們的船,我當家的不想公子吃虧,所以才停了幾次船,剛好都是掐準時候躲過兵船巡查。”
賈琮回想起方纔幾次鄭小海幾次靠岸,當時附近水域的確出現快船,而且還懸掛了大周軍旗。
而目視極遠的江岸,隱約能看到,每隔一段江岸,就有衛所望樓高聳,警戒瞭望江面。
賈琮笑着道謝,這對船家夫婦心地倒是不錯,自己僱傭了他們的船,還懂得幫自己迴避麻煩。
只是,一個常年跑船的民戶,對沿江衛所水軍動向,如此瞭然於胸。
還藉此方便客商,拉攏生意,也算個老成有心之人,不禁多看了那神態憨厚的鄭小海幾眼。
……
鄭小海驅使船隻停靠了幾次,似乎迴避了幾次巡查兵船,而後的水路便順暢起來。
賈琮怕芷芍吹多了江風受涼,兩人便相攜進了船艙,到了中午時分,鄭小海老婆燒了幾碟剛上網的魚蝦,還有剛出鍋的黃米飯。
雖然不如在家中飲食精美,但也是鮮香風味,別有意趣。
兩人用完飯,鄭小海老婆過來收拾了碗筷,便笑着出了船艙,她見兩人品貌出衆,舉止親暱,只當他們是對小夫妻,也不再進去打擾。
賈琮見芷芍眉眼含笑,心情顯得很好,知道她馬上要見到師傅師姐,心中必定歡喜。
芷芍問道:“三爺,你這次在金陵辦皇差,需要多久時間纔回神京。”
賈琮微笑:“估計兩個月時間足夠,是不是覺得時間短了,不夠陪你師傅師姐的?”
芷芍回道:“其實神京和姑蘇離了這麼遠,這次能跟三爺回來,還能陪師傅這麼長時間,已經很難得了,只是師傅的病不知怎樣了。”
賈琮聽出她言語之中,隱含遺憾和擔憂。
當初他經歷一番波折,纔在蟠香寺找到芷芍,其中又經歷生死風險,才讓前塵盡空的芷芍,重新一心一意跟了自己。
如今,在芷芍記憶中最重要的部分,除了賈琮之外,便是救助陪伴數年的修善師太和妙玉,他們是她在世上最在意的人。
賈琮突然笑道:“你不用瞎想,以後你師傅師姐都會來神京,所以這次見過面後,以後時時相見也是容易的。”
芷芍一臉疑惑:“師傅和師姐怎麼會來神京,他們以前從沒和我說過的,三爺怎麼知道?”
賈琮自然不好說,自己如何得知的真實原因。
笑道:“當初修善師太便是從神京返回途中,纔在鎏陽河救了你,她既去過一次,再去一次神京,也不算奇怪。”
芷芍聽了這話,有些半信半疑。
臉上卻生出燦若明霞的笑容:“要是真如三爺所說,那就太好了,師傅年事已高,我也好能常常在身邊看顧。
師傅精通先天神數,她說我命中有難,還說三爺氣數貴重,是化劫之人,女蘿寄松柏,此後都可否極泰來……。”
芷芍說到這些,突然想到出門之前,賈琮帶着她和英蓮,一起給老太太拜壽,俏臉一陣生紅。
她在賈府兩年,自然知道府上爺們的規矩,能跟着賈琮給老太太拜壽,到底是意味什麼。
賈琮和五兒都告訴她,自己是從小服侍賈琮長大的丫鬟,雖然她已記不清楚,但只要能守在一起,這些又有什麼打緊的。
賈琮笑道:“修善師太精通先天神數,定是沒錯的,她說我能保你否極泰來,一生平安,那便是算的極準的。”
芷芍情不自禁靠在他肩頭,心中恬靜安樂,微笑道:“我也覺得師傅算的很準。”
外頭江濤起伏搖動,船艙內一片和逸溫馨。
……
姑蘇,玄墓山,蟠香寺。
蟠香寺內院一牆之隔的地方,有四五處空置的小院子,這些也都是蟠香寺的廟產。
最東側的一所小院,這兩年卻是一直空着,附近的人都知道,兩年前這院子發生過血案,所以讓人忌諱,一直沒有人來租。
還有另外一個原因,這兩年氣候愈發異常,天災頻發,田地收成荒蕪,世道也不太景氣。
庶民百姓的日子緊巴,姑蘇又是江南大城,生計耗費不低,很多來姑蘇討生活的人口,紛紛歸鄉,房宅本就沒前兩年容易出租。
今天這院子卻來了兩個人。
一個是戴妙常髻的蓄髮女尼。
另一個是位十三四歲的少女,身材苗條娉婷,容顏清雅秀麗,一身布衣衫裙,雖潔淨無塵,卻洗得有些發舊。
看着不過豆蔻之年,不過行動舉止,已有一股端雅穩妥。
這兩人進了院子,卻是帶了清水、粗布、笤帚等物,開始打掃起這空置許久的院子。
那少女問道:“妙玉姐姐,靜慧姐姐上次來信,說什麼時候會到呢?”
妙玉拿着笤帚,正不緊不慢清掃院子裡的落葉,僧衣袍袖甩動,在風中微微鼓起,有一種別樣的輕盈。
回道:“靜慧說他們八月初二動身,按時間算,也就這一兩天就能到吧。”
那少女說道:“賈公子那年金陵做了兩首好詞,這兩年再沒聽到有什麼新作,倒是可惜了。”
妙玉依舊掃着落葉,說道:“他這兩年時間,不是科舉,便是做什麼火器,還去遼東從軍作戰,看來也沒什麼閒情作詞了。”
那少女笑道:“賈公子這兩年做什麼,妙玉姐姐倒是記得清楚,你不是原來不喜歡他嗎?如今卻爲他打掃房舍,讓他回來好住。”
如果換了另外一個人,說這樣唐突的話,妙玉多半是要惱了。
可這少女卻是不同的,她性子恬靜淡泊,和妙玉一向投契,妙玉教她讀書寫字,誦經閱卷,閒時也看她做針繡女紅,描圖畫樣。
在妙玉的同齡閨閣女伴,只有兩個人,一個是她的師妹靜慧,另一個就是這少女,所以對方一句玩笑話,她並不會放心上。
妙玉自幼枯居佛寺,與青燈古佛爲伴,少經歷世俗,性子本就放誕詭僻。
她覺得你好了,你便是言行有些過頭,她也能坦然受之。
她如覺得你不好,便是你禮數何等周到,她也覺得你粗鄙嫌惡。
妙玉停下手中的笤帚,拿起一塊粗布打溼,去擦拭門上的灰塵,纖指突然觸碰到門上一個孔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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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靜慧曾告訴過她,那是被袖箭踹射出來的,那次賈琮幫靜慧擋了一箭,救了靜慧的性命,想到這些,她心中不由生出感觸。
說道:“他這人雖然有些討厭,但他是靜慧的良人,靜慧要一輩子跟他。
如今他送靜慧回來看師傅,也是一番好意,我總要替師傅盡些禮數,也是全了靜慧的體面。”
那少女笑道:“能得妙玉姐姐這樣的人物,以禮相待,賈公子也算是好的了。”
妙玉微笑道:“你一口一個賈公子,未免見外,我聽你說過,你的姑媽嫁給榮國府長房續絃,便是賈琮的嫡母。
論起親眷關係,他可是你表兄。”
那少女聽了妙玉這話,臉色神情卻是微微一愣,妙目流波,不知想到了什麼。
……
這少女便是邢岫煙,兩年前賈琮在蟠香寺尋找芷芍時,就曾和她相識。
當年,崔博望爲報兄弟崔博亮之仇,意欲對賈琮不利。
他裝扮成貨郎,在蟠香寺附近向年幼的邢岫煙打聽消息,還把一朵價值二十文的絹花,七文錢就賣給了邢岫煙。
邢岫煙遇到賈琮說起這事,才讓賈琮心生警惕並躲過刺殺。
那時她還未脫稚氣,只是女孩兒長得早,這兩年時間,已出落得亭亭玉立,更添秀妍風姿。
邢家上一輩子就厲害了一個邢夫人,邢岫煙的父親邢忠是個懶散無能之人,年過四十還是一事無成,居無定所,只能混個溫飽。
他們一家租賃蟠香寺的房子,已經有七八年的時間,因此邢秀煙從小就和妙玉相處,又是半師半徒的情誼,關係十分親近。
那邢忠懶散無能,常受他婆娘嫌棄埋怨,邢岫煙自小就常見父母,因爲一文半錢的小事,相互爭吵不休,讓她苦不堪言。
所以常常會跑到蟠香寺找妙玉說話,躲躲清靜,來往次數多了,妙玉喜歡她淡泊自處的性子,連修善師太也看重這有慧根的女孩。
都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也比富人的孩子,更加早知事,會惜福。
邢岫煙看重自己和蟠香寺的緣法,她文靜聰慧,無慾無求,從妙玉那學得詩書文事,禪經佛理。
空閒時便幫寺裡的女尼做一些針線活計,雖然家中睏乏難堪,她自己卻也過得安貧樂道,平淡從容。
自從芷芍跟着賈琮回了神京,古寺空寂,妙玉和邢岫煙更加親近,邢岫煙甚至常常都住在寺裡,和妙玉日常作伴,也好不去聽父母每日爭吵。
邢忠夫婦自然毫不在意,甚至巴不得這女兒都住在廟裡,還能給家裡省些米糧錢。
也幸虧邢岫煙有了蟠香寺的淵源,不然以邢忠夫婦的困頓貪鄙,怎麼都不會花錢讓女兒讀書寫字。
邢岫煙最後只能長成個腹內草莽的漂亮女子。
……
只是聽妙玉說賈琮和自己爲表親,她心中卻有些不自然,這兩年賈琮名傳天下,他的家世傳聞,自然也在坊間廣爲流傳。
關於自己那位姑母的話頭,可都很不好聽的。
神情鬱郁說道:“妙玉姐姐久在寺中,可能聽到外頭的話不多。
我那姑媽雖是賈公子的嫡母,外頭人都說賈公子幼小便受她苛待,兩人全無母子之義。
以前我不知道賈公子的身份,他必定也不清楚我的出身來歷,若知我是姑母的侄女,還不定怎麼漠視我呢。”
這兩年妙玉因芷芍的原因,對賈琮的事多有留心,並不像邢岫煙說得,都沒聽過過外頭那些傳言,而且對那些傳聞還很清楚。
不然她剛纔怎麼對賈琮這兩年的行徑,如數家珍說得明白。
“你也不用多想,他這人雖有些討厭,但看着不是狹隘之人,你姑媽和你是兩回事,怎能相提並論,你又從沒得罪過她。
這人能做那等詩詞,能博解元之榮,多少是個有胸襟的,據我看並不會如此淺薄,無辜遷怒於你。”
邢岫煙聽了這話,心情有些明朗起來,當年在蟠香寺認識賈琮,那時雖年紀小,但已通曉詩書,對賈琮的卓異文采,很是羨慕。
如果因爲自己姑媽的原因,被這樣一個人物厭棄鄙視,多少是件難堪的事情。
轉而又想到,妙玉姐姐開頭閉口就說表哥討厭,不過是傷心他帶走了靜慧姐姐,其實對他還是蠻關注的,甚至還會爲他說話。
不然剛纔也不會這麼開解自己,只是連她自己都沒意識到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