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三姑娘聽了劉顯這話,微微一笑,嘴角似乎流露譏誚之色。
說道:“我會提前在老太太那裡吹風,讓老太太也知道,我們合作的鑫春號,背後的老闆就是賈琮。
大太太早在老太太耳邊說過多次,把賈家威遠伯誇得天上有地上無,就想早點把我嫁出去,省得我一直待字閨中礙事。
如今老太太對賈家這位少年伯爺,可是印象好的很。
前幾日榮裕堂上,大太太還說賈琮正在金陵辦差,還說老太太大壽,榮國賈家禮尚往來,必定會讓賈琮上門拜壽。
大太太這是恨不得火上澆油,早點玉成好事呢!
如今我們以和鑫春號合作爲理由,調撥各店銀流,老太太和大太太知道,老太太必定不會多說什麼。
大太太自己拿賈琮作伐,如今算是作法自斃了,對這事也說不響話音,所以三哥的意見,不足爲慮。”
劉顯臉色露出欽佩之色,這位三姑娘當真是水晶心肝的人物,運籌帷幄,事事都算到點子上,讓人挑不出半點毛病。
一間臨時起意開設的店鋪,一份微不足道的小額契約,居然被三姑娘藏了這樣的後招。
大房的太太和三爺,哪裡會是三姑娘的對手,如果不是因爲三姑娘生了女兒身,怎麼會輪到他們興風作浪。
……
但劉顯心中還是不明之處,又問道:“既然三姑娘對這事早有謀斷,當初爲何不趁機和鑫春號簽訂大單。
區區每月批售二十瓶上等香水,未免過於單薄了些?”
甄三姑娘說道:“鑫春號的曲姑娘和秦姑娘,都是精明謹慎的人物,她們能在金陵獨立支撐鑫春號,將生意做得如此紅火。
這兩人哪裡會是易與之輩,我如果藉着出賣農莊,挾制她們簽訂大額契約,她們必定反感起疑,也必定無法成事。
要知道她們身後,還站着那位名動江南的威遠伯,我實在沒必要因爲此事,壞了世家老親之間的情份。
所以,我纔會平價出賣農莊,和她們簽訂了這份小額的契約,這會讓她們非常容易接受。
我所要的,就是一個可以對人言的話頭。
外人很難知道這份契約的真實內容,曲大掌櫃和秦姑娘都是精明之人,自然也不會拿出來去說。
甚至我開辦這家繡文閣,也只是一個折中過橋的辦法。”
劉顯有些恍然,問道:“三姑娘是擔心大房三爺處事激進,壞了那幾家鋪子的生意。
所以才接着開辦新鋪,設法抽走銀流,防患於未然?”
甄三姑娘微嘆了口氣,說道:“雖然我費盡心思,要保住父親留下的生意。
但是這次我這麼做,卻不單是因爲擔心三哥壞了生意……。
當初父親還在之時,目光長遠,早早籌備了甄家船隊,讓甄家正好趕上陛下推行海政的好時候。
這些年以來,甄家靠着海貿生意,賺錢了豐厚的銀流,外頭如今都稱我們甄家爲甄半城。
單論金銀富貴,甄家已在金陵四大家之上。
但是要論家族底蘊和官場權勢,甄家比起其他四家,便羸弱了許多。
金陵史家一門雙侯,忠靖侯史鼎更是當今聖上的從龍之臣,史家世受皇恩,至今榮寵不絕。
金陵王家早年廕庇於賈家,出了位官居從一品的京營節度使王子騰,雖只是宮中權宜之舉,卻也足夠庇護王家。
神京賈家前些年已顯頹勢,子孫只是承襲閒爵空官,可這幾年,卻橫空出世了個威遠伯賈琮,隱勢潛力,前途無量。
金陵薛家雖然已敗落,但還留有豐厚家財,如今又入居託庇於賈家,未嘗不是明智的保身之法。
兩相比較之下,我們甄家在門風權勢上已後勁不足。
大老爺的體仁院總裁之位,不過是沒有實權的虛職,關鍵時刻並不頂用。
眼下甄家最大的依仗,就是尊榮宮中的老太妃。
但是老太妃已年過古稀,壽近八十。
這次我去神京拜見老太妃,她老人家的身子骨已不行了……。
萬一哪天老太妃登仙而去,金陵甄家除了滿屋金銀,還有什麼東西是讓人忌憚的。
面臨眼下這等情形,甄家子弟,應當韜光養晦,舉止無漏,才能明哲保身,才能以圖長遠。
可是大老爺和大太太,卻依舊覺得甄家處於鼎盛之時,錢財權勢,所圖所想,心思多有炙熱。
總覺得二姐嫁了位王爺,便是第一得意之事,就可以在老太妃之後,以之北靜王府爲甄家依仗。
可我在宮中多年,卻深知當今聖上對四王八公舊勳隔閡已深。
北靜王一系,兩代王爵碌碌無爲,一事無成,已呈日薄西山之勢。
那位二姐夫雖貴爲王爵,志大才疏,無殊異之能,並不爲當今聖上所喜。
當初他爲了爭取九省統制之位,醜態百出,被當今聖上好一頓奚落羞辱。
在聖上眼中,根本就沒把水溶這位北靜王,當做一回事,隔閡疏遠之意,已再明顯不過。
可大老爺和大太太卻看不到這一層,對這個王爺女婿極爲推崇。
三哥日常也和水溶書信往來,交流甚密,從無間斷。
這種事情瞞得了別人,卻瞞不住聖上的耳目。
我在宮中就聽說過,聖上手下有內衙中車司,無孔不入……。
如今有宮中老太妃庇佑,聖上不會表現出什麼,一旦老太妃登仙,聖上少了顧忌,對甄家還會有什麼好臉色。
況且,這兩年三哥的舉止背悖出格,不僅數次私運火槍,又從南粵帶個身份隱晦的英吉利人到金陵。
其中,還涉及陪同父親出海,失蹤已久的劉軒。
我雖然不能明瞭其中根由,但出現這麼多隱憂之相,總讓人心神不寧,不得不防。
我們早些做準備,也好有備無患,省得到時候生出事情,爲時已晚……。”
甄三姑娘一番話,讓劉顯心中清晰明瞭,三姑娘是擔心大房急功近利,生出變故牽連,爲了保住二房家業,纔要防患於未然。
他身爲二房的大管事,自己婆娘是二房管事婆子,連獨生女都是二太太的貼身丫鬟。
劉顯一家和二房早就榮辱與共,他自然不希望二房的產業,有朝一日,因大房的緣故而敗落損毀。
三姑娘既然已搭好臺子,做足準備,他自然要儘快籌謀設法,將那五間店鋪的銀流調出。
……
金陵城東的官道旁,一輛馬車停在一顆枝葉繁茂的榕樹下。
江流正靠着車轅打盹,駕車的馬兒悠閒的啃食地上的青草。
賈琮透過車窗看向不遠處平坦寬敞的官道。
今天官道上來往的人,似乎比往常多了不少。
其中不少人三五成羣,他們有些是單幫的商販,有些是押送貨物的馬隊,還有幾個揹着書箱的學子,甚至有騎着毛驢走孃家的婦人。
這些人從四面八方向官道匯聚,有前有後,稀稀落落踏上遠行的路途。
但他們行進方向幾乎一致,都沿着官道東面的常州方向而去。
車廂中和賈琮一起的是鄒敏兒,穿了身瑩白暗花緞面對襟比甲,淺雪青薄綢小衣,純色百褶裙,肌膚透香,氣息似蘭。
賈琮從窗外移回視線,車廂的空間不大,他回頭時正看到,鄒敏兒烏亮如雲的鬢邊,簪了朵白色玉簪花,風姿瑩潤,人比花更嬌。
他的目光忍不住,在那朵潔白嬌豔的玉簪花上,停留了片刻,眼睛的餘光還看她耳後頸項,白膩如玉的一片肌膚。
鄒敏兒似乎感受到賈琮的目光,耳垂處泛起一絲粉紅,卻故意裝作沒察覺到他的目光,空氣中流動異樣的氣息。
她輕聲說道,嗓音中有種難以察覺的溫柔:“這次我挑選的四個人,都是中車司在金陵的老人,精通偵緝刺探,隱遁行跡。
我已吩咐過他們,傳授你的人必要的技能,便於沿途有效行事。”
賈琮回道:“這樣非常好,五十多個熟悉偵緝刺探的人手,分組下沿江各州搜索,可能用不了多久,就能得到我們想要的信息。
昨日我和金陵錦衣衛千戶所做了公務溝通,神京錦衣衛指揮司,已昭告沿江各州錦衣衛千戶所,密切注意各州口岸人員動向。
據各州錦衣衛千戶所信息傳報,目前並沒發現周正陽出海的跡象,此人必定還隱匿在某處。”
……
賈琮並沒有問鄒敏兒,她挑選的四個中車司密探,各自的姓名和身份。
鄒敏兒也自始至終,沒有問賈琮那五十個人手,到底來自何方,她甚至囑咐派出的四個中車司密探,不要打探對方的來歷。
兩個人之間似乎保持着一種奇怪的默契。
賈琮下金陵偵緝要案,需要借重中車司的力量,不代表他想與中車司有過多牽扯。
對於皇帝親掌的內衙機構,保持必要的敬畏和距離,並不是什麼壞事。
而對於鄒敏兒來說,她對賈琮始終有難消的心結,她經常處於想去接近他,但又對他牴觸遠離的矛盾心理中。
她很想了解他的一切,又害怕知道的太多。
因爲中車司的職責身份,還有那魚鯁在喉的心結。
深藏心底的凌厲與怨懟,或許在某一天,會讓所有的已知,變成難測的危險。
所以,只要不是很有必要,對賈琮的事情,她寧可少知道。
而兩人之間奇怪的默契,歸根結底不是什麼幸事。
而是因爲彼此之間的際遇,在磋磨和割裂之中,在仇隙和親密之間,盤旋往復,造成的很難逾越的鴻溝。
……
賈琮又看向車窗外,沿着東向的官道,在前面一分叉的路口處,有一座起伏的緩坡。
緩坡之上樹影婆娑,露出一段高聳的圍牆,將緩坡上很大一塊土地,環抱圍繞其中。
那裡是鑫春號從甄家手中買來那座農莊。
他突然問道:“鄒姑娘是金陵本地人,你知不知在十五年前,金陵曾有一戶姓杜的世家大族,聽說十分有名氣。”
鄒敏兒秀眉微蹙,思索了片刻,說道:“金陵本地的世家,我多半都是聽說過的,這其中並沒有姓杜的人家。
還有,爲什麼這戶人家十五年前有名氣,如今怎麼就沒有名氣了?”
賈琮回道:“聽說十五年前,這戶姓杜的人家,牽扯勾連謀逆之事,被朝廷抄家滅門,所以銷聲匿跡很久。”
鄒敏兒聽到這杜姓人家涉及謀反,心中微微一凜,說道:“你怎麼會突然問起這戶人家,難道和周正陽的事情有關?”
賈琮向那緩坡上農莊望了一眼,說道:“倒是沒什麼關係,只是前幾日與人閒聊,對方提到這戶人家,不過是有點好奇罷了。”
……
金陵興隆坊,賈家老宅。
賈琮從城東回來,便直接回了興隆坊老宅。
剛走到自己院子門口,便聽到裡面咿咿呀呀的練唱聲,音調爽脆鏗鏘,卻不是齡官那柔婉清麗的唱腔。
“壯氣直衝牛鬥,鄉心倒掛揚州。四海無家,蒼生沒眼。”
“拄破了英雄笑口,自小兒豪門慣使酒。偌大的煙花不放愁,庭槐吹暮秋……!”
賈琮聽出那是豆官小花臉的唱段,聽着利落勁道,充滿靈氣,倒也別有一番趣味。
他推開院門,看到豆官站在院中一顆玉蘭樹下。
上身穿印染藍花馬甲,下身薄棉燈籠褲,腰上繫條洗得發白的藍色束腰汗巾,一身乾脆喜人,正對着玉蘭花枝放聲練唱。
東邊書房的窗口處,看到齡官正執筆伏案,專心致志的臨帖練字。
豆官正對着玉蘭樹,唱得甚是投入,竟沒察覺到賈琮進了院子。
賈琮也不打擾她,一個人進了正屋,又拐進了東書房。
正在伏案練字的齡官過於專注,並沒察覺到他進了書房。
賈琮見她端坐在書案前,纖腰欲折,姿態柔媚,上身粉色繡花交領馬甲,裡面是粉白色小衣,下身淡紫紅長裙,很是嬌麗可人。
賈琮悄悄走到她身後,發現齡官一筆一畫,寫的十分用心仔細。
賈琮教齡官寫字,並沒有多長時間,卻已見她寫得十分端正,雖然難免生澀,卻是初學者的常態。
凡是讀書寫字,只有日積月累磨練,纔會慢慢磨去艱澀之氣。
齡官對讀書寫字如此上心,褪去筆力生疏,對她來說不過是時間問題。
賈琮站在她身後,悄悄觀看她懸臂運筆,讚道:“你真是聰明,這才練習了幾天的字,就寫的有些模樣了。”
齡官聽到他的聲音,笑着轉身道:“剛纔寫的入了迷,沒看到公子回來,你可好幾天沒回府了,今天住府裡嗎?”
賈琮前幾天都住在裕民坊,見到齡官一雙明眸靜靜看着自己,眼波中都是希冀柔和的神情。
便笑道:“今晚就住府上,考考你們兩個,字帖上的字,是不是都學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