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應華門。
一輛馬車不緊不慢的駛入城中,駕車的是個身穿粗麻衣裳的年輕人。
馬車的車簾掀開,露出一張女人清秀乾淨的臉龐,隱約還能看出女子高挑嬌好的身材。
馬車後面捆着兩個陳舊木箱,漆面斑駁,是平易之家常見的居家舊物。
自從城中結束了三日大搜捕,金陵十三城門已取消封閉戒嚴,平民百姓又恢復了往日的奔波進出。
雖然守城軍士遇到可疑之人,還是會檢查一番,但是對大多普通百姓,都是直接放行。
這對駕車入城的男女,和尋常村鎮夫妻,並無二致,混在人羣之中,毫不引人注意。
自然也沒有守城兵丁去特意搜查馬車。
馬車順順當當入了城門,走在金陵城寬闊的街道上。
車中女子半掀車簾,車轅上的男子說道:“工坊的那些人,必定在城外搜尋我們的蹤跡。
我們車馬入城,穿城而過,就能輕鬆避開他們,他們這些人身有忌諱,不敢大搖大擺入城的。
掌櫃的在太平門外做了安排,我們現在過去,自然會有人接應。”
那女子看了一眼車後疊放的木箱,問道:“掌櫃的讓我們帶着英吉利人去哪裡?”
年輕的男子揮舞馬鞭,嫺熟的甩出一個響亮鞭花,和一個手段老練的車把式毫無二致。
只是在明媚陽光的照耀下,右手小指的殘缺有些顯眼。
他說道:“掌櫃的讓我們先出海,暫避風頭,等到合適的時機,北上神京!”
……
金陵城西郊外,七八匹快馬出了鐘山山麓,在城郊的官道上奔馳尋覓。
原先背在身上的新式魯密銃,已被他們放進特製的布袋,捆綁在馬鞍上,以掩人耳目。
自從發現工坊的英吉利槍械師亨利,被人趁亂劫走,他們已出谷追索一個時辰。
原先還能依據夾山路口的車轍馬蹄,一路追蹤,但是快要走出山麓時,卻又完全失去對方的蹤跡。
似乎對方的隊伍中,有一個十分擅長隱匿行蹤的高手,擾亂了他們沿途追擊的方向。
一夥人駐馬在一個岔路口,有些一籌莫展。
其中一個騎士,對領頭的年輕人說道:“孫頭,依情形看,對方必定已逃遁無蹤,我們很難再追到了。”
領頭的年輕人二十多歲,身材高大,鼻直口闊,顴骨微突,目光有神,他一貫精明,如今也彷徨無措。
他想到那位英吉利槍械師被劫,可能引發的可怕後果,心中一陣發寒。
但眼下的情形,想要將人重新追回,無疑已沒有指望,如果還是漫無目的尋找,一味耗費時間,並不是明智之舉。
他咬了咬牙,對身邊的騎士說道:“亨利被人劫走,爲了以防萬一,山谷中的工坊要儘快搬遷。
你到城中尋找可暫時安置的地方,還要多僱些運送的車馬。”
那人聽了吩咐,掉在馬頭,向金陵城西應華門的方向,飛奔而去。
領頭的年輕人對其他騎士說道:“我們即刻趕回工坊,指揮人手準備搬遷。”
……
金陵,應華門。
大批錦衣衛軍士,和百名火槍兵,騎馬出城,往西郊鐘山山麓的方向而去。
爲了兵貴神速,收到劉海的回報,賈琮等人甚至沒有到第二天,雖然日頭已過中天,還是立即點齊兵馬進剿。
就在他們出城之後,五城兵馬司緊急行動,對金陵城西向三座城門進行戒嚴。
在一個時辰內,完全封閉三座西向城門,所有百姓的出入城都受到限制。
一個時辰時間,足夠賈琮和葛贄成帶來錦衣衛和火槍兵,到達劉海發現的那座私設火器工坊。
一個時辰之內,三座西向城門禁絕出入,也杜絕了城內外可能的信息傳遞。
雖然賈琮對葛贄成在這件事的企圖,產生懷疑,其言語中藉此牽扯甄家的用心,已經十分明顯。
再加上錦衣衛剛遭杜衡鑫遇刺的挫折,這位誠惶誠恐的金陵錦衣衛主官,會如此這般形狀行事,賈琮多少也猜出一些原因。
他將此事告知郭霖和自己,自己作爲火器司監正,麾下統御八百火槍兵,就無法對此事無動於衷。
如果不要帶兵協助清剿,只怕留下偌大的話柄,被人誣爲這個火器私坊與自己有關,也未爲可知。
他很容易就想明白,葛贄成這是有意讓自己和郭霖,幫他一起背鍋,這讓心中十分不快,對這位錦衣千戶大生反感。
不過錦衣衛查出這處火器私坊,卻必定是千真萬確之事,賈琮不相信葛贄成,但是對劉海還是信得過的。
他作爲大周火器首倡之人,向嘉昭帝力陳火器強軍,火器鎮國的理念。
自然比其他人更加清楚,火器如果在民間氾濫,會造成巨大禍患。
因此,剿滅這樣的火器私坊,追根究底,震懾宵小,勢在必行。
而根據劉海的回報,山谷中火器工坊的人數和護衛情況,賈琮帶領的百餘火槍兵,加上錦衣衛兩個百戶人馬,足夠輕易將其剿滅。
……
數百人的隊伍,花了不到一個時辰,就到達劉海發現的山谷,在距離夾山路口五百步距離停住。
賈琮輕車熟路的將人員進行分配,留下二十名火槍兵在夾山路口負責駐守警戒,其他人從不同方向,分批進入山谷。
以有備攻無備,在人數和火力上具備絕對優勢,這場圍剿毫無懸念。
山谷中守護火器工坊的十餘名火槍手,發現大批圍剿官軍出現,已爲時太晚,失了逃遁的機會。
但這些槍手還是悍然搶先開槍,兇悍狠辣,非同一般,也不知興建這所火器坊的主人,從哪裡網羅來的亡命之徒。
但是在懸殊的力量對比之下,再多的決絕和勇猛都無濟於事,況且他們面對的是五軍營訓練有素的火槍兵。
賈琮只是下令一輪齊射,十餘名工坊護衛便被擊斃大半,只剩下幾個重傷的活口。
除了拒捕的火槍護衛,整個工坊一共二十九名各類工匠,四名雜役,全部落網,無一逃遁。
……
錦衣衛還在工坊裡搜出三十支完成裝配的新式魯密銃,經過賈琮的測試,品質達到神京火器工坊的營造水平。
這是三十支具備可靠的殺傷火力的新式魯密銃。
另外,在庫房裡找到兩個長條木箱,裡面放滿北地上等皮草,木箱上有宏椿皮貨的字眼,應該是一家皮貨店名號。
賈琮心裡微微奇怪,金陵的冬天沒有神京酷寒,這裡除了富貴人家,普通百姓很少用得起上等皮草。
這些皮草還放在火槍工坊的庫房,怎麼看都有些古怪,於是讓火槍兵仔細檢查箱子。
隨着箱子裡的皮草都被取出,在箱子底部找到七支新式魯密銃,槍支表面都有明顯磨損,應該已使用過較長時間。
賈琮在這些半舊的魯密銃上找到編號,心中不禁大爲驚訝。
他曾在遼東統領火器營,對遼東火器營的火槍編號十分熟悉,從這些編號判斷,這七支火槍正是出自遼東火器營。
賈琮立即想到這些火槍的來歷,又讓火槍兵徹底搜查庫房,很快又找到了兩隻被完全拆解的火槍。
這兩支火槍的編號,說明它們也來自遼東火器營。
兩者總共正好九支火槍,賈琮實在沒有想到,遼東火器營失竊的九支新式魯密銃,竟然會在這裡出現。
看到那兩支被拆解的新式魯密銃,賈琮飛快便推斷出事情原委。
有人從遼東火器營盜走了九支新式魯密銃,然後偷運到金陵,讓人對其進行拆解,並進行仿造。
新式魯密銃雖是大周目前最先進的火槍,但其包含的技術含量,並不是什麼高不可攀的東西。
只要能瞭解它的構造和細節,並且擁有一定財力,對其進行一比一仿造,並不是太難的事。
……
工坊裡還找到完備的熔鍊鍛造設施,沒用完的奧斯曼精鐵,大量火藥配置原料,九箱箱配置完成的火槍槍子,各種火槍配件製作磨具。
這些東西在葛贄成、劉海這些外行人眼裡,可能不算什麼。
但賈琮看到這些東西,心中不禁一陣毛骨悚然。
這處工坊的規模,雖然遠不如火器司神京營造工坊。
但它已具備完整的新式魯密銃營造流水線,如果讓它長期存在下去,不知道會造出多少新式魯密銃,到時候只怕要天下大亂。
賈琮的心中壓迫着強烈的危機感,他甚至等不到將抓捕的工匠押回城內,就對他們進行突擊審訊。
經過審訊,這些工匠之中有鐵匠、煙火師、木匠等等,他們都是被人重金聘請到金陵。
三個月前進入這處工坊後,這些人便被軟禁,再也不被允許離開,每日都有十幾個守衛嚴密看護。
有兩名工匠企圖中途逃走,被護衛毫不留情的處死,自那以後再也沒人敢逃跑。
大概不到兩個月前,工坊來了一位金髮藍眼的白夷人,名叫亨利,教授他們製作火槍的各個步驟。
工坊的掌櫃姓趙,時常會過來查看情況,並讓他們日夜趕製火槍……。
根據幾個工匠交待,已經有三十支裝配完成的火槍,前幾日已被運出山谷,至於運到哪裡,他們並不清楚。
葛贄成又對幾名倖存的火槍護衛進行審訊,知道這些人都是工坊重金蒐羅的罪囚和地痞,身份背景簡單。
他們交代這裡的護衛頭領叫孫大成,聽口音是西北大同人士。
……
就在賈琮和葛贄成準備押送人犯返回金陵,突然谷口傳來密集的槍聲,槍聲只是響了幾輪,便安靜下來。
賈琮和葛贄成都面有驚色,難道除了谷中這些火槍護衛,這附近還隱藏了其他人。
這時,在谷口負責警戒的火槍隊正,跑進谷中向賈琮回報。
剛纔有八匹快馬企圖衝入谷中,被路口埋伏警戒的火槍兵攔阻,這些人居然都帶有新式魯密銃,雙方頃刻發生對射。
其中六名騎士都被擊斃擊傷被俘,只有一人見機騎馬逃走。
那隊正還拿了兩隻繳獲的魯密銃,賈琮進行仔細比對,確定和工坊繳獲的三十支魯密銃屬於相同貨色。
他對葛贄成說道:“這七個人必定是中途離開工坊的火槍護衛,返回時和我們的人遭遇。
這個時辰金陵西邊三座城門已解除了戒嚴,不知道此人會繞城逃走,還是會入城躲藏?”
……
金陵,西城,秀春街。
時辰已經入夜,秀春街上行人稀少,一片寂靜,街道兩邊店鋪都已打烊上門板。
一個年輕的漢子,在街上踟躕而行,青石板的路面上,留下他漆黑扭曲的影子
他一直走到一家回春藥鋪前,輕輕的敲響緊閉的門板。
過了好一會兒,纔有人拆卸一塊門板,裡面露出搖晃不定的燭光,昏暗晦澀如同鬼火。
開門的是一箇中年男子,中等身材,腰背挺直,目光有神,他看到敲門這人,心中驚訝:“怎麼是你,爲何這麼晚過來!”
敲門那人語音中帶着驚慌,說道:“趙掌櫃,城外出了大事,我才連夜來見你。”
店堂裡兩人相對而作,敲門的男子說了事情原委,那位回春堂的掌櫃臉色陰沉:“就是說亨利被人掠走,當天錦衣衛抄了城外的工坊!”
敲門的男子說道:“這件事實在想不通,杜衡鑫的人剛掠走那個亨利,爲什麼錦衣衛很快就知道工坊的地點?”
趙掌櫃說道:“如今不是糾結這件事的時候,錦衣衛查抄工坊,會發現很多東西。
那九支來自遼東的火槍,還有那批沒用完的精鐵,足夠他們推查出很多事情,眼下最要緊的,就是不能讓事情牽扯到神京!
好在我們聘請的工匠都不是金陵本地人,他們雖然見過我,卻不知我在金陵的身份,我還有些時間佈置。
你在店裡躲兩天,我會安排一切,到時你先回大同暫避一時。”
趙掌櫃看了一眼店堂,目光中竟有些留戀,轉而神情變得凌厲,說道:“此事已危如累卵,讓錦衣衛搶先發動,事情就不可收拾了。
這幾日神京那邊正好來人,等我收拾好首尾,也要出遠門去進筆藥材了……。”
……
金陵,錦衣衛千戶所,大獄刑房。
自從昨晚錦衣衛從西城外押來三十多名囚犯,整個錦衣衛千戶所,都處在一種異樣的躁動中。
陰森昏暗的大獄刑房中,空氣裡瀰漫着濃重的血腥味。
從昨夜開始,刑房裡的燈火就沒熄滅過,犯人受刑的慘叫聲,陸陸續續響了一天都沒消停。
整個刑房如同閻殿鬼域,讓人不寒而慄。
出現這樣的情形並不奇怪,千戶大人下了嚴令,要對昨晚抓捕的犯人,嚴刑逼供,必須有所起獲。
連續多三十多人用刑,負責施刑的五六個錦衣校尉,都快累的脫形,不過還是勉強支撐着。
因爲他們的頂頭上司,錦衣千戶葛贄成從昨晚開始,就沒離開過刑房。
所有犯人的刑訊問供,都是有這位千戶大人親自督查。
而問供的主要問題,包括工坊的主人的名字和身份,工坊裡九支陳舊火槍的從何而來,以及工坊查獲的奧斯曼精鐵是否和甄家有關。
前面兩個問題還算正常,但是第三問題,已經具備明確的指向和引導。
即便負責用刑的幾個校尉,都是粗暴淺陋之人,也聽出千戶大人想要藉此攀扯金陵甄家。
但這些受刑的犯人,不是苦哈哈的外地匠人,就是身負槍傷的護衛,他們甚至都沒聽說過金陵甄家。
那怕後來屈打成招,胡亂攀扯,也是前言不多後語,這種口供想要誣死普通人,當然沒有任何問題。
但想要用來對付金陵城中根基深厚的權貴世家,未免就太過兒戲了。
一直到這天晚霞滿天之時,三十多個囚犯有四個受刑過度喪命,葛贄成都沒得到讓他滿意的答案。
只有從幾個帶着槍手的護衛口中,他纔得到一些有用的信息。
據說那些護衛說,工坊的那批精鐵,是護衛頭領孫大成從城外送來的。
不過部分護衛中途返回工坊,正好和埋伏的火槍兵遭遇,孫大成是唯一一個及時逃脫的。
所以,對葛贄成唯一有價值的線索,也是斷了線的風箏。
……
雖然葛贄成是想借此案攀扯甄家,循着嘉昭帝的心思,立下異常之功,洗脫杜衡鑫被殺的罪責。
但他也不是無的放矢,以他在錦衣衛沉浸多年的經驗,甄家和這個火器營造私坊,必定脫不了關係。
只是這次雖拉上郭霖和賈琮,順利抄沒私坊,還抓了三十多名人犯,卻依然找不到和甄家相關的實證。
這讓葛贄成沮喪的同時,苦思對策之下,重新將目光回到甄世文和海雲閣。
雖然錦衣衛沒有實證拿問甄世文,但客氣些請他回千戶所問話,道理上也勉強說得過去。
雖然這樣做必定會受到甄家詰難,還有那位金陵體仁院總裁甄應嘉的質問。
但葛贄成已別無他法,只能硬着頭皮去幹。
再說,甄世文也不是第一次牽扯錦衣衛,上一次錦衣衛和賈琮做局,纔會讓賈琮及時將甄世文撈出千戶所。
但是這次甄世文二進宮,葛贄成相信賈琮絕對不會再插手。
火器私造工坊之事,他將郭霖和賈琮拉下水,對方在大義立場之上,只能和他站在一邊。
……
金陵,西城,秀春街。
離開回春藥鋪一箭之地距離,有一座精巧的二進小院。
夜幕低垂,一個年輕的男人,衣袍華麗,面容俊朗,走到院門前輕輕敲響。
沒一會兒就有人打開院門,出來一個十五六歲丫鬟,身姿苗條,相貌卻有些平庸。
她看到那男子,喜聲說道:“三少爺你來啦,快請進來。”
那男子對丫鬟點了一下頭,似乎有些熟視無睹,便邁步進了院子。
那丫鬟臉上有些失望的表情,轉身便關了院門。
這個院子是甄世文私置的外宅,幾個月前他在紅玉樓應酬時,意外認識樓裡的紅歌伎玉娘。
這歌伎玉娘不僅姿容秀麗嬌豔,而且正當二八年華,身材婀娜豐潤,水致妖嬈,騷媚動人,讓甄世文愛不釋手。
於是便在秀春街置辦了這處宅院,養了玉娘做外室。
眼下正是兩人如膠似漆的關頭,甄世文更是色入心竅,正在非常得趣之時,要不是甄府規矩大,不許子弟在外私蓄外宅。
他恨不得每晚都宿在這裡,和這嬌滴滴的人兒纏綿不休。
甄世文剛進了內院,玉娘一身綵衣,妝容豔麗,倚門而立,含笑迎人。
甄世文心頭一熱,這院子就住了玉娘和她的丫鬟翠兒,他也毫無顧忌,上前一把摟住玉孃的細腰,就往房裡帶。
玉娘笑容滿面,讓丫鬟翠兒端了早備好的酒菜,兩人在房中嬉笑對飲。
前些日子存在海雲閣的精鐵,終於被來人取走,那場巧妙的火災,將甄世文摘了出去,錦衣衛抓不住半點毛病。
這讓甄世文放下心中大石。
他在生意上一直受制於自己堂妹,但父親早已往神京去書信,聽說三妹和賈琮的親事,即將玉成。
等那糟心的三妹嫁去了神京,甄家的生意就全部歸了大房,最終也就成了自己的囊中之物。
窗外月牙彎彎,燈下美人醇酒,甄世文心中得意滿滿。
那玉娘頗爲知情識趣,不停殷勤柔順勸酒,還不時來個玉腮皮杯,酒過三旬,甄世文醉意上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