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京,居德坊,伯爵府。
後院的卵石小道上,一個苗條婀娜的身影,正往黛玉院子的方向而去。
上身穿煙鬆綠水藍刺繡鑲領長背心,象牙色薄紗裡衣,雪白色長裙,纖腰上繫着條墨綠繡花汗巾。
烏黑柔亮的青絲,秀美柔潤的臉兒,在夏末午後陽光映照下,嬌弱猶如扶柳,綽約宛如芝蘭。
黛玉院子中紫鵑端着銅盆,到前院的水井打水。
見到院門處進來的人影,笑道:“五兒姐姐,毒日頭底下,怎麼就出來逛,也不怕曬壞了。”
五兒笑道:“我聽說林姑娘這兩天身子不好,過來瞧瞧。”
紫鵑往身後裡屋看了一眼,拉着五兒走了幾步,在遮陽遊廊上坐了。
說道:“姑娘這幾天吃睡不安穩,身子有些疲虛,二姑娘請了大夫瞧過了,開了幾劑湯藥,理氣安神,吃了就會沒事的。
姑娘這兩年身子好多了,已很少生病,其實沒其他問題,就是心裡氣不順。”
紫鵑說着回頭往裡屋看了一眼,在五兒耳朵邊嘀咕:“還不是甄家三姑娘那事鬧的,姑娘心裡不自在呢。”
五兒輕輕抿嘴一笑,說道:“今天三爺的小廝江流從金陵回來,是給三爺往宮裡送奏本的。”
紫鵑臉色一喜,問道:“那你們三爺是要回來了嗎?”
五兒回道:“那倒是還沒有,聽說金陵的差事還沒辦完,還要過一段時間纔回。
大小姐把江流和隨行的五個護衛,都安置在外院的客舍,還讓我娘準備酒菜慰勞,我就讓我娘打聽了些事情,特地過來和你說。”
紫鵑笑道:“好姐姐,有什麼好話,是關於三爺的嗎,快說來聽聽。”
五兒微笑道:“江流每日跟在三爺身邊,三爺的事他都清楚。
我就讓我娘問了他,三爺和甄三姑娘的事,不是都說他們親密,還要議親,最近西府都這麼傳,總要知道個準信。”
紫鵑噗呲一笑,調笑道:“你就這麼關心三爺什麼時候娶親,可是等不及要做姨娘了。”
五兒聽了這話,滿臉羞紅,在紫鵑腰上扭了一把:“口無遮攔的死丫頭,亂嚼什麼舌頭。
我只是三爺的丫頭,一個家生奴才,我不做那擡高轎的夢,服侍好三爺,大家清淨也就是了。”
紫鵑笑道:“好口是心非的話,誰不知道你是三爺的心腹,你呆得年頭長了,還怕不給你八擡大轎坐,嘻嘻。”
五兒臉蛋通紅,皺着眉頭說道:“碎嘴的小蹄子,本來過來和你說好話的,你還調戲我,我就不說了,你可不要後悔!”
說完站起身子,纖腰一扭便要走人。
紫鵑連忙上前拉着,笑道:“你這人好沒意思,我就玩笑兩句,你就甩臉子,我多嘴,我錯了還不成嗎。
趕緊把你的好話說了我聽,不然不許走。”
五兒小嘴一翹,重新坐下,捋了捋鬢邊的秀髮,說道:“我娘問過江流,江流說三爺和甄三姑娘,並不是傳的那樣親密。
因甄三姑娘求三爺幫忙救她兄弟,到賈家老宅拜訪過三爺一次,後來三爺去甄家給甄老太太拜壽,估計也會見到甄三姑娘。
這一來一回也就兩次見面,而且都是明面上的事,不像府上傳的離譜,說什麼親密的上門定親,都是下面人亂嚼舌頭。”
紫鵑聽了這話,心裡也不禁一鬆,又問道:“那宮裡要賜婚的事情,也是假的不成,我那日在榮慶堂,可聽史家太太說的真真的。”
西府榮慶堂的事情,一向瞞不住人,而且賈琮如今是賈家的焦點,有關他賜婚的希罕事情,自然也就傳的更快。
賈琮房裡的姑娘丫鬟,自然個個都聽說了這事。
五兒說道:“宮裡的事我可說不準,三爺再有本事,也管不着宮裡貴人的作爲。
據我看定是三爺去給甄家老太太拜壽,在人家長輩面前露了臉,三爺人物品貌這般得意,被人家長輩相中了,也是有的。”
五兒說到這裡,小臉笑意盈盈,頗有些自豪驕傲的意思。
又說道:“宮裡的老太妃就是甄家的老人,那個賜婚的事多半就是這麼來的,這事怎麼也不關三爺的事吧。
總之還是那句話,三爺並沒有在金陵招惹人家姑娘,也沒相中人家姑娘要做媳婦兒。”
五兒說到這裡,不知想到什麼,忍不住一笑,說道:“你只要把這好話,和你家姑娘一說,比吃什麼湯藥都管用。”
紫鵑聽了喜上眉梢,說道:“五兒姐姐,你真好,打聽了這些好話,還特意告訴我,我替姑娘謝謝你。”
五兒笑道:“三爺帶芷芍臨出門,吩咐過我,讓我多到林姑娘這裡走動,他是擔心林姑娘吃虧受委屈,我不過幫三爺看着些。”
紫鵑說道:“姑娘的心事,五兒姐姐可別露了口風,要是傳到西府,那可不得了,必定鬧出文章來。”
五兒點頭道:“我在府上也不是一年二年,知道輕重,你放心好了。”
又笑道:“我就不進去見林姑娘了,那些話我說了,林姑娘反而臊了,這好話還是你悄悄和你們姑娘說去。”
……
紫鵑送走五兒,便進了裡屋上了繡樓。
見黛玉歪在牀上,滿頭秀髮隨意挽着纂兒,插了一根東珠髮簪,身穿水綠紗衣,淡藍抹胸,一襲繡梅白紗裙。
眉眼如畫,秀體嫋娜,一身的仙氣兒,手裡拿着本不知什麼書,在那裡聊賴的翻看。
“紫鵑,剛纔誰來了,好像聽到你和人說話。”
“是三爺房裡的五兒姐姐來了。”
“那你怎麼不請她進來,我也幾天沒見到五兒了,正想說說話呢。”
紫鵑笑着走到黛玉身邊,把剛纔五兒的話說了一遍。
黛玉聽了心中一鬆,說道:“果真是這樣?”
紫鵑笑道:“江流是三爺的心腹小廝,三爺做什麼事都帶着他,那還能有假,這是五兒特意囑咐柳嫂子問的,絕不會有錯。
五兒還說,三爺臨走時吩咐過,讓她多到姑娘這裡走動,可見三爺素日都在姑娘身上用心,園子裡姊妹不少,他唯獨對姑娘最憐惜。”
黛玉眉宇間的愁緒,消散了許多,心中泛起柔意,嘴上卻說道:“三哥這人太可惡,他愛和哪個姑娘相好,我才懶得管呢。”
紫鵑忍不住莞爾一笑,黛玉臉色微紅,微微嗔道:“你又笑什麼?”
紫鵑說道:“我勸姑娘放寬些心,三爺文武雙全,少年得意,他這樣的人物,就算被女兒家惦記,也不算什麼奇怪。
只怕這樣的事情,以後必定還會有,姑娘哪裡都計較得過來。”
黛玉聽了這話,俏臉一紅,瞪了紫鵑一眼,說道:“我又不是小家小戶養大的,難道還不知道這些。
三哥是國公血脈,貴勳子弟,又早早封了爵位,將來妻妾之事都是正常,豪門大戶不都是這樣。
我父親也是飽讀詩書,自小也是丫鬟姬妾服侍,母親走後,也多虧家中有陳姨娘照顧,父親才能後宅無憂,安心仕途。
我不是介意三哥這些個,我只是……。
這一年多,老太太那邊引來送往的貴勳老親,好多人都盯着他的好,要不是老太太不接話頭,只怕早就……。”
黛玉和紫鵑自小相伴,雖是主僕,但情同姐妹,她對其他人不是步步小心,便是有些顧忌。
唯獨紫鵑對她死心塌地,事事爲她打算,她也對紫鵑也貼心親近,所以心中有事,並不刻意瞞她。
其實有些思緒,這大半年時間,早積在黛玉心頭,聽到賈琮讓五兒經常過來看顧,心中情動之下,竟不知不覺說了出來。
黛玉說到一半,便覺得有些不對,小臉一下漲得通紅,看到一旁的紫鵑正憋着笑意。
柳眉一豎,咬牙切齒道:“好你個死丫頭,你是故意逗我說這些羞人的話,還敢偷笑,我再不饒你!”
www ▲тTk an ▲¢ O
說着便從牀上跳起來,去追趕紫鵑,紫鵑呀的一聲尖叫,便滿屋子躲避。
紫鵑一邊求饒逃竄,一邊笑道:“姑娘這話便是不說,我心裡也明白的很,就算讓我聽了,又有什麼關係,我又不會說出去……。”
兩道嬌俏婀娜的人影,在房子裡來回跑動追逐,鈴聲笑語,一室生春,那些遠思愁緒,也很快一掃而空。
……
大周宮城,幹陽宮。
郭霖渾身冷汗,跪在御案之前,心中恐慌無助。
只是御案之上,寂寂無聲,但比起聖上嚴厲呵斥,更讓郭霖心驚膽寒。
等過了許久,御案後傳來嘉昭帝陰鬱冷戾的聲音:“調動中車時司精幹人員,清查杜衡鑫百戶升遷水監司千戶之事。
朕想要看看,除了北靜王府外,五軍都督府還有誰牽扯舞弊,勾結商賈,行賣官鬻爵之事!”
郭霖聲音微微顫抖,回道:“奴才必定將功補過,將此事徹查到底!”
賈琮這份奏書上的重點,是蘇州衛指揮使羅雄,包庇藏匿朝廷欽犯周正陽,有牽扯水監司大案重大嫌疑。
奏書上關於杜衡鑫的內幕調查,只能證明他的過往有污點瑕疵,但並不能沒有證明他有罪的實證。
但嘉昭帝對這份奏書的關注點,似乎並不在羅雄,一個衛指揮使觸犯國法,一道聖旨就能拿下。
他最關注的反倒是他曾十分熟悉,且在十幾年前,對他起過特殊作用的杜衡鑫。
因爲這個原本他並不在意,甚至心存鄙夷的人物,突然讓他嗅探某種危險的氣息……。
……
當年他將杜衡鑫來回調動,升遷兩級,置散十年,不過是覺得此人不能重用,並且已被他榨乾了價值。
直到五年前水監司在松江沿海,大敗海匪倭寇,才讓銷聲匿跡多年的杜衡鑫,重新回到嘉昭帝的視野。
之後杜衡鑫升遷金陵都指揮司指揮僉事,是因他在松江沿海戰績過於耀眼。
嘉昭帝雖對他懷有戒心和成見,但杜衡鑫挾大功之榮,升遷一級,已變得無可厚非。
嘉昭帝如以帝王之尊,橫加阻撓,未免有失體統,落人口實。
所以對五軍都督府以及朝堂呼聲,他也便順水推舟。
等到了後來,前任金陵都指揮使王勝病故,當時四王八公之流,欲藉此空缺,重新在軍中構築勢力。
齊國公陳翼被不少勳貴保舉,接掌金陵都指揮使。
但這個官職是南直隸衛軍第一武官,關係江南六州一府軍力掌控。
嘉昭帝萬不會將此官位,落入四王八公籌謀之中。
於是身爲金陵都指揮司次官,三品都指揮僉事的杜衡鑫,再次進入皇帝視野。
一個在官場沒有家世人脈根基之人,無疑更適合做皇帝予取予求的棋子,用他佔據金陵都指揮使位置,讓四王八公無機可乘。
等到杜衡鑫登上金陵都指揮使高位,四王八公的復起籌謀,再一次落空。
齊國公陳翼被打發到五軍都督府,順理成章做了左軍都督的閒職,嘉昭帝又一次不動聲色,將四王八公的妄念踩入塵土。
水監司大案爆發,杜衡鑫並不是鄒懷疑直屬上官,雖有監管不力之責,但並無可糾之罪,
金陵衛周正陽涉案,杜衡鑫曾上表請罪,但經過大理寺稽查,並未發現杜衡鑫有所牽連。
因此,嘉昭帝沒有因此挪動,他在江南衛軍中佈下的這枚閒棋。
但是,直到賈琮的奏書上,揭開杜衡鑫重新崛起,竟然和金陵甄家有脫不開的關係。
而江南甄家和四王八公牽連頗深,起背後甚至有上皇的影子。
讓一向謀深疑重的嘉昭帝,猜忌之念陡然重生,這也是他讓郭霖對此事嚴查的原因。
……
郭霖說道:“聖上,威遠伯的奏書上說,杜衡鑫能從百戶升遷千戶,是得了金陵甄家甄應泉資助。
如要徹查此事,必定要牽扯金陵甄家。
近幾日宮中傳聞,金陵甄家相中了威遠伯,要將甄三姑娘許配做親,甄老太妃已和上皇進言,想要爲二人賜婚。
甄老太妃地位尊崇,即便上皇也對太妃禮孝有加。
這個關口徹查甄家之事,就怕上皇和太妃知曉,會有所怪罪……。”
郭霖在宮中多年,自然知道其中錯綜複雜的牽連。
清查甄家,背後隱藏不小的風險。
就算他可以爲皇帝赴湯蹈火,但如果觸怒到上皇和太妃,並因此丟掉官位和性命,他沒信心聖上會救他於水火。
畢竟聖上和上皇之間維持平衡和諧,比自己一條小命要重要的多,這才大這膽子由此一問。
嘉昭帝聽了這話,眉頭微微一皺,賈琮和甄三姑娘的事情,這幾日他也有所耳聞。
賈琮文武雙得,少年封爵,又一向受自己重用,金陵甄家想招爲東牀快婿,不過是攀附權貴,蓄養家勢。
他曬然說道:“這門親事,多有不妥,賈琮出身國公之門,又是國朝貴勳,娶一個商賈之女,難成體統。
甄應泉之事,顧及上皇和太妃體面,先暗中查糾,不要過於聲張,等到取到了實證,朕再行定奪!”
嘉昭帝本就對賈琮和甄三姑娘的親事,有些嗤之以鼻,
如今,他知道甄應泉之事,對金陵甄家更生隔閡,對這門親事自然更加牴觸。
他甚至想過上皇如真要賜婚,他該如何應對之法。
不外乎搶佔先機,在上皇之前先爲賈琮賜婚。
絕不會讓自己刻意培植的少年幹臣,被他人染指侵蝕,失了任事重用的價值。
符合皇帝自身利益,父叔輩又是嘉昭帝肱骨臣屬,這樣的豪門貴女,在神京城內也是大有人在。
甚至家世門第,還在金陵甄家之上……。
……
郭霖將手上的奏書放回御案,嘉昭帝看了那本奏書一眼。
賈琮查到羅雄藏匿周正陽,推定蘇州衛也牽扯入水監司大案。
此事表面上和杜衡鑫無關,但賈琮在奏書中,還是羅列對杜衡鑫履事的查探結果。
說明他和自己一樣,已隱約對此人產生猶疑,只是一時沒有相關的實證。
嘉昭帝知道賈琮千里緊急上書,就是隱約意識金陵形勢錯綜複雜,不願輕舉妄動,以免勘破不該接觸的東西,反受其害。
嘉昭帝心中微微哂然,柳靜庵這老狐狸教出來的弟子,果然和他是一樣的做派。
不管杜衡鑫之事如何了結,但水監司大案後續,必須儘快確定對策,發出上諭。
只有這樣,賈琮纔好儘快依旨行事,不然時間拖延,難免有變生肘腋。
於是對郭霖說道:“傳朕口諭,宣兵部尚書顧延魁,大理寺卿韋觀繇入宮議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