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7章 死生難契闊
金陵,清音閣。
賈琮的馬車到了門口,他剛下車就看到江流迎了上來。
說道:“三爺,那個在街面上買鬢花胭脂的吳嫂,這附近不少人都認識,我們按你的吩咐,已查到她住在崇勝坊。
可是我帶人找過去時,她家裡沒有人。
我問了旁邊的街坊,他們說兩日前有一個生面孔的男人,來過吳嫂家裡。
之後他們就沒再見過吳嫂,不過吳嫂家的院門是上了鎖的,有可能是她自己離家,或許是走親戚去了。”
賈琮聽了眉頭微微一皺,那日吳嫂在清音閣門口認出了鄒敏兒,他便留了心思。
鄒敏兒以禮部下派的名義,留駐清音閣,他和鄒敏兒通過清音閣往來,以此掩人耳目,但也是盡人皆知之事。
他不能排除對他心懷疑慮之人,會在清音閣佈下耳目窺探。
這個吳嫂偏偏於青雲閣門口,在鄒敏兒毫無防備之時,突然出現認出了她。
鄒敏兒作爲鄒懷義的女兒,她在金陵的身份敏感,這一幕是否會落到有心人眼裡,賈琮對此不得不防。
所以他才讓江流帶人查找吳嫂的下落,卻沒想到是這樣的結果。
……
清音閣,三樓雅室中。
賈琮進來時,鄒敏兒已在室內,手中拿着一副畫像在端詳。
賈琮見畫像上是一個男人,五官端正,鼻樑高挺,蓄有短鬚,凜然生威。
這幅容貌賈琮彷彿在哪裡見過,又不是很肯定。
鄒敏兒見賈琮觀看畫像,神色有些迷惑,大概猜到他的想法,又從桌上的文牘中,抽出另外一副畫像遞給賈琮。
“你看看這兩副畫像有什麼區別?”
當賈琮看到第二份畫像,便明白爲什麼第一幅畫像讓他感到有些熟悉。
“這是周正陽的畫像!”
鄒敏兒回道:“沒錯,我們的人下沿江各州搜尋周正陽的痕跡,帶的是第一幅畫像,是兵部存檔的周正陽畫影圖形。
前幾日中車司的人,找了幾個周正陽親近之人辨認,他們說第一幅畫像和周正陽本人,只有五六分相像。
所以,我讓人請了金陵城最好的畫師,依照非常熟悉周正陽容貌之人的描述,重新畫了第二份畫像。
我讓原先那幾人辨認,他們說新畫的畫像,和周正陽本人已有八九分相像。
我現在有些明白了,爲什麼錦衣衛和應天府的人,始終找不到周正陽的蹤跡,或許和原有畫像存在偏差,有一定的關係。”
她望着第一幅畫像,又若有所思問道:“你說兵部存檔的畫像,和周正陽本人相差甚遠,會不會和張康年有關?”
賈琮思索片刻,回道:“這點很難說,我曾在神京兵部觀政,對兵部的辦事程序多少知道一些。
兵部對四品以上武官,都會建立詳細的個人案牘,裡面會附上本人相貌圖形,不過這種事都是兵部案牘司吏員辦理。
兵部侍郎這樣的高階官長,不可能去接觸這種基礎庶務,如果他以侍郎之尊,想要做這種手腳,是很容易落下把柄的。”
自從兩年之前,賈琮入鄒府緝捕鄒懷義,從那個時候起,張康年就進入他的視線。
而且此人與鄒懷義當堂自盡,有說不清道不明的聯繫。
……
在這之後,大理寺和推事院,都對此人做過暗中排查,都無法找出任何破綻。
賈琮這次到金陵之後,也曾讓鄒敏兒動用中車司的力量,對張康年進行篩查。
雖然發現了一些可疑的關聯,但依舊沒有任何實證。
所以即便賈琮奉秘旨辦差,鄒敏兒有節制金陵中車司的權利,在毫無實證的情況下,都無法對張康年輕舉妄動。
張康年不僅是正三品兵部大員,而且是當今趙王的至近姻親,而趙王身份特殊,朝野內外都以他爲未來儲君。
一旦對張康年無罪尋誅,如果沒有落罪的實證,就會因此牽扯可爲儲君的皇子,那就是滔天禍事。
以嘉昭帝的心術城府,到了那個時候,爲維護皇家的威望體面,即便賈琮如今深得聖眷,也要當成替罪羊和炮灰。
所以,賈琮和鄒敏兒雖一直關注張康年的動向,卻都沒有采取實質性舉動。
就是因爲此人背後,牽連實在太大。
……
鄒敏兒說道:“我們中車司在金陵的人手不夠,需要有四五個人手,去沿江各州找我們的人,替換掉舊的畫像。”
賈琮說道:“我手上有人手,這事情交給我來辦。”
鄒敏兒早猜到賈琮會這麼說,其實她一直好奇,賈琮爲何會隨身帶有這麼多人手。
賈琮說道:“鄒姑娘,上次那個吳嫂認出了你,我找人查過她的住處,知道前幾天她見過一個陌生男人,之後吳嫂便失蹤了。”
鄒敏兒聽了這話,神色一驚,說道:“怎麼會突然失蹤了!”
賈琮說道:“我覺得不會有這麼巧的事,她剛認出了你,就有陌生人找人門,然後她就失蹤了。
我猜想那個陌生男人,很可能是衝着你來的,他應該是向吳嫂打聽你的事情。
爲了安全起見,你最近最好不要獨自離開清音閣,或者,伱住到我府上會比較安全。”
鄒敏兒突然臉色一紅:“我住到你家裡……。”
賈琮見鄒敏兒的神情,連忙解釋道:“你不要誤會,我沒有其他意思,主要是爲了你的安全考慮。
興隆坊住的都是金陵勳貴之家,賈家老宅很安全,齡官和豆官也都住在那裡。”
鄒敏兒說道:“還是不必了,這段時間我會小心,不會單獨離開清音閣,這裡後院有健婦女保守,外人無法進入,應該還是安全的。”
她微微沉吟了片刻,說道:“如果有人想對付我,我倒希望他們找上門來,至少可以知道他們是什麼目的,難道就因爲我是父親的女兒?”
賈琮聽了這話眉頭微微一皺,說道:“如果他們真找上門,那就是要你的命,連命都沒了,知道目的又有什麼用。”
鄒敏兒聽了這話,也不回話,只是擡頭看來賈琮一眼,便轉過目光。
她被貶入教坊司爲伎,就已算死過一次。
她一輩子都是教坊司賤籍,即便入中車司也無法擺脫污點。
而眼前這和她心結難消的少年,卻貴爲世襲罔替伯爵,兩人之間判若雲泥。
她淡然一笑,俏顏璨然生姿,但那笑容透着漠然和空洞,讓賈琮看得有些心悸。
賈琮想起當初紫雲閣中初見時,那個天真靦腆的青春少女。
鄒府中抱着父親屍身嚎啕大哭,彷徨無助的閨閣千金。
如今已練就一副冷硬心腸,爲了探知她想知道的底細,可以身爲餌,漠視生死。
賈琮心中有微微的嘆息,她的性子被扭曲壓抑成這樣,或許是命運的坎坷,這其中多少也有自己的誘因。
……
金陵,泰平門。
一個年輕人駕着一輛騾車,車上坐着一箇中年婦人,夾雜在出城的人流中,顯得毫不起眼。
那年輕人十七八歲年紀,是個十分精壯的小夥,雙目清明,神情有一絲憨厚。
“娘,我好不容易回來一次,你怎麼也不讓我在家陪你幾天,就急忙忙去常州二舅家,什麼事情要這麼着急走。”
那婦人回道:“娘心裡害怕,去你二舅家躲幾天,不然晚上都睡不安穩。”
年輕人好奇問道:“娘你到底遇到什麼事,有兒子在呢,你怕什麼?”
那婦人回道:“我前幾日在清音閣,遇到了鄒家小姐,早聽說她被賣到了神京教坊司。
我本來以爲小姐都可能不在了,要是活着也是在神京,沒想到在金陵遇到她。”
那年輕人眼睛一亮:“娘,你說的就是水監司的那個大官,你前些年在他們府上做廚娘的。”
那婦人嘆道:“可不就是他嗎,那位鄒老爺聽說勾結東瀛強盜,在外海殺人劫船,手上不知欠下多少人命。
後來要朝廷要治罪,鄒老爺自己抹脖子自盡了。
可憐了府上的夫人和小姐,都要被朝廷賣到教坊司,夫人活活氣死在大牢裡。
夫人可是個好人,對小人寬厚的很,真是好人沒好報。
鄒小姐也是個乖巧漂亮的姑娘,好好的官家千金,要被賣到教坊司被人作踐,真是作孽啊。
那日我認出鄒小姐,第二天就有個陌生男人來打聽小姐的消息,我看着他有些不懷好意。
金陵城的人都說,當初鄒老爺搶來的金銀堆積如山,可是直到他死了,再也沒人找到這些金銀財寶。
那個男人這麼巴巴打聽鄒小姐的消息,哪裡會是個好的,我們都是平頭百姓,沾惹上這種事,說不得糊里糊塗就丟了性命。
你說娘還敢在家裡呆着嗎。”
……
那年輕人這才明白,爲什麼自己剛回家,娘就這麼急匆匆收拾包裹,讓自己送她去常州二舅家。
自從家中飛來橫禍,父親突然得了重病而死,母親又丟了廚娘的差事。
好好的小康溫飽之家,一下子變得生計困難,自己的娘擔驚受怕多了,性子也變得膽小怕事,有些風吹草動,就緊張得不行。
年輕人說道:“娘去二舅家住一段時間也好,等兒子下次出海回來,就去常州接你,這些銀子是我攢的,娘你拿着花。”
那婦人接過年輕人遞來的錢袋,仔細數了一下,竟然有三十兩碎銀子。
驚訝問道:“你才跑了半年的海船,怎麼有這麼多銀子?”
年輕人心情暢快的說道:“娘你不知道,這些日子甄家的大管事劉顯,聽說得了甄家三小姐的吩咐,對甄家海船隊整治了一番。
現在船隊喜歡我們這樣的新水手,手腳勤快,辦事聽話。
而且把我們的工錢也漲了不少,我平時做事最賣力,船隊管事還有額外的賞銀呢。”
婦人聽了歡喜,說道:“那敢情好啊,這可比我當年鄒府做事,賺的銀子還多。”
等到騾車出了金陵城,年輕人往龍潭港方向望了一眼,說道:“娘,我送你去了常州,這次再出海,可能要長一些時間纔會回來。
因爲甄家船隊,要在外海的一座島上,造一個新碼頭,以後甄家海船隊,中途就能在那裡歇腳,聽說甄家三小姐很看重這事。
船上的管事說這次出海,要運很多建碼頭的材料過去,要三個月才能回來呢……。”
……
金陵,榮裕坊,甄宅。
本月八月二十八日,是金陵甄家老太太的六十八歲大壽,這幾日甄府內外,開始張燈結綵,喜慶的氣氛與日俱增。
金陵各大世家,與甄家交好的各衙門官員,甄家在神京的故交老親,都紛紛遣人送來壽禮。
甄家大房二公子甄世文,這些日子因爲私藏火器,被錦衣衛牽連上,甄應嘉爲了躲避是非,眼下正把甄世文禁足在家。
甄應嘉便讓兒子在府上,負責發放壽貼,接待各叫上門送壽禮的賓客。
在甄世文看來,這種雜務找個內宅婦孺去做便是,比如自己那個堂妹,如今去讓自己堂堂長房嫡子,去做這種沒營養的破事。
反而自己那個堂妹,從來不會安穩呆在內宅,最熱衷在家裡的生意上呼風喚雨。
正當他毫無營養的應付上門送壽禮的賓客,大房的管事陳銎找上他。
“三爺,這幾日你在府上閉門,外面鋪子上都亂了,三姑娘和陳顯,已經把二房今年在鋪子裡紅利和存銀,全部提取乾淨。
一共提走了五十八萬兩銀子,據說全部兌換成銀票,要用在新開繡文閣的生意上。
另外三姑娘這幾日在整頓海船隊,開革了不少不滿意的人,其中很多都是三爺安插的人,如今船隊進了一批新水手。
聽說船隊馬上要出海做筆大生意,但是我們的人,都被三姑娘清理,所以根本不清楚是去接什麼大生意。
而且,劉顯最近在盤點家中各處的生意,包括一些閒置的產業,不知道是做什麼用途,應該是得了三姑娘的吩咐。”
甄世文聽了這些消息,臉色變得異常難看。
自己被禁足家中,便是三妹在老太太面前挑唆的,美其名曰讓自己在家中躲避風頭,原來是她早有謀算。
自己堂妹要提取各家店鋪中存銀,這事他早就知道,雖然一下子被提走五十八萬兩之多,很是心疼,但還不算意外。
可是她突然整頓甄家海船隊,卻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甄家以海貿生意發家鉅富,而甄家海船隊,就是海貿生意的根本所在,在甄家的生意鏈條中,佔據極其重要的位置。
這支海船隊是是當年甄應泉親手建立,每條船上的船頭和副手,基本都是二房當年培植的老人。
五年前甄應泉出事,甄家大房才能堂而皇之,插手二房開創的海貿生意。
甄世文也算有些城府和謀劃,早早看出海船隊對海貿生意的重要性,雖然生意是自己這三妹主事,海船上的船頭和副手他動不了。
但是下面的掌舵和水手,這些年他卻安插進不少人。
他實在沒想到,自己這堂妹趁自己被禁足在家,居然打了自己措手不及,乾淨利落的把自己安插的人,全部掃地出門。
而且她還補充許多新人進船隊,加上原本的船頭和副手,海船隊人馬一下穩固下來,自己再想安插人手,就非常困難了。
她在這個當口做這樣的事,難道就是爲了那單出海的大生意,清除自己在船隊的耳目,也是爲了防止走漏消息?
到底是什麼樣的生意,讓自己堂妹如此小心謹慎?
不過這些只是甄世文自己的揣測,一下子他也理不出什麼頭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