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國府,榮慶堂。
王夫人進入堂內,見王熙鳳正和賈母說話,微微一愣,心裡多少有些膈應。
她挑午後時間到榮慶堂,自然是知道這個時辰,榮慶堂走動的人最少,最適合和賈母說些體己事。
有王熙鳳在場,說話總歸少些爽利,不過她想幫寶玉討入房之人,這事也礙不到王熙鳳,也不用怎麼顧忌。
她看着王熙鳳笑道:“鳳丫頭臉色倒是極好,懷胎四五個月數,的確應當常走動一二,往後分娩會順當許多。”
王夫人寒暄幾句,便回到正題,說:“我今日過來有些體己話,想找老太太說,鳳丫頭也在,正好能幫着參詳一二。”
王夫人這幾家話說的甚爲和煦,透着幾分喜氣,一雙眼睛老打量給賈母捶腿的鴛鴦,目光中頗有滿意的神情。
鴛鴦方纔被王熙鳳一番話,弄得心緒低落,正有些魂不守舍,自然察覺不到王夫人神情的異狀。
但賈母是一輩子沉浸後宅的人物,加之對二兒媳的性子十分了解,聽了她這番話,還有她來瞟着鴛鴦的眼色,多少猜出些意思。
“鴛鴦,我看你精神有些不濟,想是早起忙得狠了,你先去後面歇着,只留我們娘們幾個說話便是。”
王夫人見鴛鴦回了後堂,心中也微微鬆了口氣。
要說以前寶玉是榮國府的寶天王,花團錦簇,光采耀眼,府上的丫鬟都稀罕寶玉,王夫人心中極篤定的。
但如今二房已敗落,且已搬出了榮國府,榮國府中最耀眼的子弟,也不再是自己的寶玉,王夫人心中再沒那種底氣。
去年賈赦逼納鴛鴦做小老婆,鴛鴦因爲誓死不從,差點用暗藏的剪刀自行了結。
這雖是個家生丫頭,可是一腔烈性,她自己不願意,誰都勉強不了她。
王夫人心裡清楚,這事只有老太太發話,鴛鴦是個忠婢,因着老太太的臉面多半就肯了。
況且自己寶玉生得好相貌,又是青春年少,哪裡是大老爺那半截入土的貨可比。
王夫人說道:“老太太,寶玉過了四月就滿舞象之年,依着家裡規矩,要選兩個丫頭入房頭。
這些年我都仔細留意,寶玉身邊這些人當中,還是襲人是最好的,總歸是老太太調教出來的,比其他人都強上三分。
但除了襲人還缺了一人,我和老爺都商議過,我和老爺身邊這些丫鬟,竟沒一個得意的,再沒有比得上襲人的。
老太太疼愛寶玉,自然知道他是個淘氣的,我們不在跟前,也就襲人的話能聽幾句。
但如今一年大似一年,襲人多少也是孤掌難鳴,只有再有一個她這樣的,在寶玉身邊服侍,才能真正妥當了。
我和老爺都是一樣主意,闔府上下,老太太調教出來人物,纔是最好最得力的,襲人便是活生生的樣板。
所以我這會子過來,是厚着臉皮和老太太討人來了。”
賈母聽了這話,臉上也是一愣。
王熙鳳的臉色更是臉色精彩。
自己剛用話堵了老太太的嘴,省的她往琮老三房送丫鬟,在大房的地界下釘子。
自己姑媽居然也來趕趟,還有臉從老太太房裡討姑娘。
也不看寶玉房裡多少丫鬟了,排場比家主都大,居然還想從西府扒拉東西,這臉皮是挺厚的。
……
賈母笑道:“今天倒是好日子,姑侄兩個居然都說一塊去了,鳳丫頭也正給琮哥兒說這事。”
王夫人聽了這話,心中彆扭酸澀,說道:“府上的人都知道,琮哥兒身邊養的幾個丫鬟,都是樣貌極好,哪裡還用太太再賞。”
賈母笑道:“這入房頭的丫鬟,也不能只看樣貌好就行,更要論知事識禮,裡外周到,不僅能導引少年子弟,還要能生養血脈。
щщщ¤ttk an¤C○
琮哥兒和寶玉都是我孫子,前頭我把襲人給了寶玉,總不好厚此薄彼,我想着也挑一個給琮哥兒,正和鳳丫頭說這事。
你倒是說說,你給寶玉又看上哪個了?”
王夫人笑道:“老太太調養的人,自然個個都是好的,但要說出挑的自然是鴛鴦。”
賈母聽了這話有些意外,怪不得方纔二媳婦眼色話音,讓他屏退身邊丫鬟,要說什麼體己話。
搞半天她就是衝着自己的鴛鴦來的,怪不得要暗示自己打發人出去,她這纔好說討要的話。
王熙鳳一聽王夫人要討要鴛鴦,心中便微微一震。
她不喜賈母拿着鴛鴦在大房扎釘子,但也不願看到鴛鴦成爲寶玉的侍妾。
自從賈琮繼承榮國世爵,賈家二房完全失去了根基,就留個寶玉還賴在西府胡混。
王熙鳳就等着寶玉成親,就能麻溜的離了西府地界,但如果寶玉納了鴛鴦,以後事情就不一樣了。
因鴛鴦和老太太的關係太過特殊,她要到了寶玉房裡,就會讓二房和老太太愈發親近,以後更加牽扯不清……
王熙鳳笑道:“太太倒是好眼光,要說滿府的丫鬟,最得意的一個就是鴛鴦,也就是老祖宗這樣的手段,才能養出這麼出色的。
不過,鴛鴦雖是個家生丫頭,卻是個剛烈性子,太太雖是想擡舉她,但也要她自己願意,這才成水到渠成的好事。”
賈母聽出了王熙鳳話中意思,心中也微微一緊,自己從小調教的丫鬟,她最清楚她的性子。
當初自己大兒子要收她做小老婆,她心中不願意,便隨身帶了剪刀,頭髮都剪了一綹,要是被逼急了,她能結果了自己小命!
鴛鴦是賈母的貼身丫鬟,她最清楚她的脾性,就是個死心眼子,八頭牛拉不回的。
她心中早暗中看上哪個,賈母的心中比誰都清楚。
原本按着賈母的性子,自己的好東西都留給寶玉才還,但唯獨鴛鴦這件事情,她從沒動過這心思,因爲根本行不通。
如果自己真聽了兒媳婦的懇求,真讓鴛鴦去入寶玉的房頭,只怕要鬧出人命來……
即便鴛鴦忍氣吞聲的從了,她在寶玉房裡,心裡想着另外的哥兒,都是年紀輕輕的,那裡都是把持住的……
這兩房兄弟遲早要鬧出醜事,這種事大宅門裡還少嗎,到時候就不可收拾了。
賈母心中的擔憂,除了這一樁,還有着另外一樁。
這世上的事情,有時就是這麼奇怪。
但凡自己主動給的,便會大氣爽朗,就不會生出疑心暗鬼。
但是,被人來討要,還是自己兒媳婦,就容易讓她懷疑其中動機……
方纔王熙鳳爲了幫大房守緊門戶,在賈母面前一番花言巧語,但賈母聽了卻並不覺得沒有道理。
這不僅是因爲王熙鳳心思靈巧,摸準了賈母的性子說話。
更要緊的緣故,王熙鳳是賈母的孫媳婦,兩個人差着輩分,賈母對王熙鳳天然少了芥蒂和防備。
只是,婆媳之間的齷齪,大概是個永恆的主題……
當初邢夫人幫着賈赦逼納鴛鴦,賈母就是能一眼看出大兒媳的算計,如今王夫人討要鴛鴦,賈母心裡就沒幾分明白?
賈母對王夫人笑道:”你能看上鴛鴦,也是她的福分,不過鳳丫頭的話也是在理。
鴛鴦這孩子樣樣都好,就是性子太烈,還是個死心眼,我倒是可以把她許給人,想來她也沒什麼二話。
不過也看她自己的心思,不然不情不願的,這種事還有什麼趣味。
你說的這事,我再合計合計,左右寶玉和琮哥兒都是今年生日,只要今年把人落了房頭,事情都不算晚。”
王夫人一聽賈母這話,整個人也是楞了,她如何聽不出來,賈母這是推脫之辭。
按着老太太的話音,難道鴛鴦還能不習慣寶玉這樣俊俏的哥兒,這怎麼可能呢,自己的寶玉銜玉而生……
還是說鴛鴦有主子姨娘不當,倒樂意一直做老太太的奴才丫頭,除非她是真昏了頭。
還有,方纔自己和老太太說寶玉的事,老太太怎把琮哥兒也夾在一起說?
難道,老太太說也要賞個丫鬟給那小子,說的難道就是鴛鴦,不然鳳丫頭方纔爲何說那種冷話?
王夫人想到這點,心中勃然而怒,雖然壓着火氣,但臉色已有幾分僵硬。
東府那個小畜生,簡直是無法無天了,但凡我寶玉的東西,不管是寶丫頭還是鴛鴦,他都要過來搶走!
……
榮國府,梨香園。
陽春三月,院子裡七八株梨花木,枝頭不僅新綠鬱蔥,還綴滿燦如雲顥的瑩白梨花,隨風搖曳,馨芳醉人。
正房裡屋之中,朝西窗櫺子被支起,春日陽光合着梨花的清香,脈脈流淌入屋內,將那些繡牀、桌椅、插瓶等傢俱擺設照得通明。
寶釵正坐在西窗下羅漢牀邊,手中拿着一本《琵琶行》翻閱。
她穿了件粉紅鑲邊淡黃對襟褙子,裡面是茶白色抹胸,下身是條蘭花刺繡長裙。
頭上漆黑如墨的纂兒,在陽光下閃着烏亮光澤,映襯如畫細眉,雙眸盈波,肌透雪潤,更顯姿容芳華。
門口的擋簾被掀開,丫鬟鶯兒手捧着個長方形木盒,神色欣然的小跑着進來。
說道:“姑娘,你要的上等高麗雪參,已讓鋪子上趙掌櫃買到了,說是三十年份的野物,好不容易弄到的。”
寶釵放下手中書本,臉生笑嫣,燦然動人,她接過鶯兒手上的木盒,裡面擺了根鬚齊整的指粗乳白藥參,有兩掌多長。
她湊過去聞了一下雪參的藥氣,笑道:“果然是上好的高麗雪參。”
轉而又問道:“你交代趙掌櫃,可是按我的話吩咐,沒說是我幫琮兄弟預備的?”
鶯兒笑道:“姑娘放心好了,你仔細交待過,我豈能說錯話,我只說是姑娘氣虛不寧,買了給自己補身子用的。
趙掌櫃聽說姑娘自己用的,所以這事也辦得格外用心。
只是姑娘原給三爺準備的,這也是家中親戚的情分,怎麼還不讓我說了?
原本太太要搬出榮國府,也是三爺重情重義,硬是客氣留了我們住下,光從這份人情,姑娘爲三爺操些心,不過禮尚往來罷了。”
寶釵說道:“你那裡知道事情深淺,再過幾日從琮兄弟便要下場,春闈大比天下矚目,清濁交匯,風波涌動。
前些日子,幾家店鋪掌櫃到家裡報賬,說起眼下京中舉子拜謁官員,勾連關係,鬧得沸沸揚揚。
琮兄弟才名卓絕,又是雍州解元,不但在雍州舉子中享有盛名,便是在各州入京舉子眼中,也是本次春闈的熱門人物。
他這般引人衆目睽睽,其中即有人仰慕敬仰,也少不得有人陰私嫉妒,這種情形之下,極易生出糾葛變故。
你沒聽說這兩月以來,到伯爵府拜謁的赴京舉子,都快踩破東府的門檻,遞了多少拜帖進去。
琮兄弟都以閉門應考、熱孝在身爲由,閉門謝客,沒有接見一人,爲了就是不想在春闈緊要關口,惹出是非變故。
如今是防人之心不可無,要是讓人知道,我們購買上等雪參,是爲琮兄弟置辦,萬一有人在參藥上使壞,那就太險了!”
鶯兒聽了寶釵的話,臉色上露出幾分害怕,說道:“虧得姑娘想的仔細,只說姑娘自己用的,家裡掌櫃越發不敢出半點差錯。”
寶釵又取了一把乾淨剪子,剪下幾根參須,放入檀口中輕輕咀嚼,須臾之後微笑道:“藥力淳厚,果然是好參。”
一旁的金釧好奇問道:“我知道姑娘針織女紅極好,還會寫字作詩,沒想到連草木藥理都是懂的?”
寶釵微笑道:“也不能說很懂,小時候在金陵老家,族中兄弟姊妹甚多,哪個又是安心看正經書的。
我小時也很淘氣,整日索羅那些雜書看了取樂,我父親又是個喜歡藏書的,在這些上頭也從不拘着我。
所以我日常除了孝經、女誡之類的正書,其他的詩文集註、戲劇雜本、佛經醫書、幽夢怪談之類,都是無所不看。
加之從小就有舊疾,沒得那冷香丸海上方之前,家中爲了彈壓病竈,不知用了多少名貴藥材。
這種高麗雪參,我從小到大也吃過許多,所以我才深知雪參藥理,隨口嘗一下,便知好壞了。
琮兄弟在遼東有莊子,想來他庫裡有不少好的遼東野參,只是遼東野參性熱大補,適合虛病之人食用,常人不適常用。
高麗雪參卻是溫涼相宜之物,最能補氣聚神,生精活氣,最適合琮兄弟春闈下場的時候用。
他在號監要呆上九日,吃睡不比家中,又是三場連考,十分虛耗精神,帶些上等雪參補氣壯神,十分有用。”
……
寶釵又用乾淨的棉布,將那株雪參擦拭兩遍。
讓金釧拿出早備下的精緻琢器,親手將那株雪參切成薄片,然後擺放在西窗下向陽出晾曬,待蒸發去水分,藥理便能更加淳厚。
這些事情本可以託給外邊藥鋪去做,但金釧和鶯兒見寶釵都親自操持,其中自然有對賈琮的心意,但謹慎心思只怕也不少。
金釧在一旁試探道:“姑娘對三爺這般用心,該讓三爺知道纔好,他一定會高興的。”
寶釵微微臉紅,說道:“這有什麼好說道的,都是相處多年的姊妹弟兄,不過是盡些心意罷了。”
其實賈琮每次封爵加官,或是科場得意奪魁,寶釵的心情都十分複雜。
每次賈琮風光得意,她既爲他歡欣喜悅,心中也頗爲他自豪,自己相中的人物,果然這般卓絕不俗,世間少有。
同時她心中又難免擔憂失落,賈琮越是出色耀眼,他和自己這樣的皇商之女,彼此的距離也就愈發遙遠……
更何況賈琮這次下場之後,必定要進士及第。
常日聽說當今聖上器重於他,他立下頗多功勳,但文官實職只到五品封頂,就因國朝官制,非進士之身難晉五品以上。
這次他春闈出場之後,說不得用不了多久,就能晉升五品上,到時大概愈發遙不可及了。
……
但是,她想到那次雨中擁抱,他的臂膀挽在自己腰間,如此有力,讓她感到從未有過的歸屬和安定。
這是她窈窕長成的十幾年光陰裡,從未有過的特殊感覺,讓她感到異樣的迷醉。
她甚至感覺那次意外的親暱,瀰漫在其中的莫名情愫,並不只是她一個人的……
或許那只是她一廂情願的想法,但她心中其實有些肯定的,那是一個女子天生的直覺。
等到後來,自己母親被姨媽擠兌,一家人想要就此搬出賈府避嫌,雖然寶釵清楚,這其中有母親欲擒故縱的想法。
但是賈家人如果不挽留,這事也就弄假成真了。
至少以寶釵的精明聰慧,她看出老太太和姨媽對這樣的結果,都是樂見其成,甚至是迫不及待……
但是,最終賈琮以家主的身份,言辭懇切的挽留,給了自己母親足夠的臉面和臺階。
難道他心中也有自己,不想自己離開賈府,從此兩地生疏,難得相見……
雖然這樣悱惻的情思,讓寶釵有些苦惱。
但即便是一廂情願的妄念,讓她纏綿深陷其中,那份苦澀迷惘之中,依然能泛出甜蜜,腐心蝕骨,難以自拔。
或許多年的同府相處,她和他雖不像黛玉、探春那樣親密,但是彼此的關係,早已變得有些不同。
每一次姊妹相處時刻,那些無意間的一顰一笑,難道只是打動了她?
每次她爲他思量着想,賈琮也能敏銳感覺到,總會不吝讚賞和感激。
書房之中單獨相處,他們彼此相談,言語投契,風涼披衣,柔情殷殷,她其實可以離他很近。
甚至他爲林妹妹尋訪到名醫,也不忘請自己過來問診,讓自己的舊疾大爲改觀。
這些日常不留意的點滴,讓原本才自精明志自高的寶釵,性子中的理智自醒,漸漸被侵蝕消弭殆盡……
只要她想到這些甜澀難明,即便將來結果迷惑,她也就不太在意,覺得爲他做什麼都是甘心的。
一旁鶯兒問道:“上次三爺院試下場,姑娘還爲三爺準備過人蔘茯苓糕,這次也備些能進考場的吃食嗎?”
寶釵微笑道:“這次就不備那些了,琮兄弟身邊的五兒和齡官,最通飲食烹飪之道,自有她們給琮兄弟操持。”
她又想了想,說道:“鶯兒,等下我寫個條子,你讓鋪子上的掌櫃,幫我置辦兩套首飾頭面,不需要太張揚,我有用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