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蘇,鐵嶺關碼頭。
殘陽如血,江濤躍金。
一艘商船正在向碼頭靠近,商船上裝載一批金陵來的貨物。
都是鑫春號所出香水、牙膏、香胰子等制物。
這批貨物的貨主,是姑蘇城內兩家開辦不到一年的新商號。
市井傳聞,這兩家商號的幕後老闆姓林……。
這些鑫春號研製的新奇制物,不僅價格親民,用途也十分貼近民生實際。
經過半年多時間推廣,在江南這種民智開明之地,這些新制物很快就被民衆接受。
在姑蘇這種富庶的江南古城,更是十分流行緊俏,小康之家和商賈大戶,對這些東西趨之若鶩。
姑蘇這兩家新開商號,老闆甚爲神通廣大,不知用什麼高妙手段,竟說服金陵鑫春總號的曲大掌櫃。
讓一向不對外做大規模分銷的鑫春號,在這兩家商號面前鬆了口風。
而這兩家商號靠着鑫春號的分銷商品,不過短短一年時間,便成爲姑蘇城內引人矚目的大商號。
這一度引起姑蘇城一些權貴的覬覦,但是行內很快傳出消息,這兩家商號的背後大股東,是姑蘇本地望族林家。
甚至有人透露,這位幕後大股東,就是姑蘇林家的林如海。
林如海是姑蘇林家的翹楚人物,嘉昭元年的探花郎,如今是總理兩淮鹽務的巡鹽御史,在兩淮之地位高權重,勢力深遠。
而且林如海和神京榮國賈家關係緊密,林如海正妻就是榮國公賈代善嫡長女。
雖然林夫人已去世多年,但林如海和榮國賈家依舊親緣深厚,他的獨生愛女就養在榮國太夫人膝下。
而且,坊間還傳聞,榮國府那位名聲響亮的威遠伯賈琮,對林如海這位姑父執禮甚恭。
每次下江南辦差,必會去揚州鹽務衙門拜訪。
單單一個林如海已讓人心生忌憚,更不用說其背後,還有大周頂級勳貴榮國賈家,以及那位聲名顯耀的威遠伯。
這些頗有份量的背景信息,讓那些對兩家商號生出覬覦之人,立刻都偃旗息鼓,徹底死了那點心思。
……
這艘商船上除了鑫春號的貨物,隨船還有十幾名水手,個個身材健壯,行動靈活,和一般大江上走船的水手並無區別。
當船隻剛剛靠岸,兩個水手拖着纜繩固定船隻,其餘水手在個管事模樣的人指揮下,忙着搬運貨物上岸。
這時,其中一個水手走到管事身邊,低聲說道:魏千總,還有最後十多個兄弟,在另一艘船上,半個時辰後才能靠岸。
等他們到了後,我們的人手就都齊全了。”
那管事凝聲說道:“好!等下上岸之後,你帶人到城中各處傳遞信息,讓所有人做好準備,一旦收到伯爺號令,便立即行動!”
等到鑫春號的貨物都被搬上碼頭,早有姑蘇那兩家商號的夥計過來交接。
那位管事帶着十多名水手,在碼頭呼喝來往的人羣中,來回穿梭,慢悠悠走出鐵嶺關碼頭,消失在姑蘇喧囂繁華街市中。
……
姑蘇,鉢蘭街,張五和蔣小六落腳的單進小院。
自從前日蔣小六在耿大富府邸,意外發現中車司的標識。
引起了張五的注意,在他看來,出現這種情況,惟一的可能,就是姑蘇除了他之外,中車司可能另外派出了人手。
但張五在金陵中車司的職司不高,在杏花巷姚家酒鋪許七娘之下。
中車司內部架構森嚴,不同等級的職司,能掌的控信息尺度各有不同。
金陵中車司就算有其他密派,可能不是張五的權限可以知道的。
所以,昨日他寫了書信,讓人帶去金陵向許七娘查問。
不過按行程來算,大概兩天後才能收到消息。
耿大富的府上發現中車司標誌,就如同被仙人指路一般。
讓張五把探查的重點,從衛指揮同知賀同,轉到了姑蘇富商耿大富。
但是耿府的外院容易進,耿府的內院卻守護異常森嚴,外人竟無法踏入一步。
張五手下的吳麥蕎身爲女子,想了很多辦法,都無法混入內院。
這讓事情有些陷入僵局,可單憑耿府內院守護森嚴,並不能簡單斷定內院就藏匿了周正陽。
因爲,富家大戶,和尋常百姓不同,內院居住主家內眷,外人難以進入,並不算奇怪之事。
而張五和蔣小六的人馬,是賈琮和中車司秘派到姑蘇打探消息,沒有官衙告身文書,不可能直入他人後宅搜查。
張五是金陵中車司的老人,心思縝密,處事利落。
但面對眼下的情形,一時想不到妥當的解決之法。
……
正有些一籌莫展之際,突然聽到院門被人敲響,張五和蔣小六對視一眼。
敲門的聲音並不是手下約定的暗號,說明來人是生人。
不過他們落腳姑蘇,查探消息,卻沒有出格之舉,並不怕人找麻煩。
蔣小六打開院門,見到來人樣貌,心中大喜,說道:“三爺,怎麼是你,你怎麼一個人過來了。”
張五聽到聲音也迎了出來,當初他帶人出金陵之時,曾和賈琮在城東杜家農莊見過一面。
對他突然隻身到了姑蘇,也大感意外。
三人進了小院,賈琮說道:“前兩日我帶三百火槍兵離開金陵,押送火炮至姑蘇和松江,中途脫離隊伍,潛入姑蘇。
多日前我已向神京急送奏書,聖上回旨應已在傳送途中,估計五天內就會送抵金陵,不過我已提前得知回旨內容。”
賈琮將聖旨的內容和張五、蔣小六簡略說了一遍,兩人聽了都臉色凝重。
賈琮說道:“我提前潛入姑蘇,因爲只要聖旨下達金陵,就是圖窮匕見之日,金陵姑蘇兩地會有何反應,難以預料。
羅雄有可能鋌而走險,甚至將周正陽滅口,消除罪證。
所以務必在聖旨到達金陵前,將周正陽緝拿歸案,免去後顧之憂,才能全力依旨辦事。
上次傳信給你們,不知你們查探結果如何?”
……
張五將近期查找周正陽的經過,和賈琮一一詳述,又說道:“耿大富府邸出現中車司標識,此事蹊蹺,我已派人回金陵查問。
只是現下還未收到迴音。”
賈琮想起鄒敏兒假死之後,曾把自己掌握的中車司信息,全都詳細告知自己。
其中最關鍵的內容,她在金陵掌控中車司骨幹,一共有六人。
包括許七娘在內的五人,在金陵從事各行各業,有各自的掩飾身份,如今都在金陵各司其職。
唯獨第六人的身份有些特殊,此人名叫陳魁山,是金陵衛一名百戶,是中車司在衛軍中的暗樁,而且被周正陽視爲親信。
周正陽潛逃之後,陳魁山也隨之失蹤,可能是出於某種原因,跟隨周正陽逃亡。
賈琮說道:“我出京之時,聖上賜我中車司掌事提督令牌,我知道周正陽身邊親信百戶陳魁山,是中車司安插的眼線。
在耿府留下標識可能就是此人。”
張五聽了神情一振,說道:“賈大人,如果真是陳魁山在耿府留下標識,他是在向外界傳信,周正陽極可能藏在耿府。
或者他藏匿之事,和耿大富脫不了干係!”
賈琮說道:“你們不是在耿府外院查探過,並無可疑的跡象,只是進不來耿府內院。
其實想要知道周正陽是否在耿府內院藏匿,也不是沒有辦法。”
張五和蔣小六聽了賈琮這話,都欣喜的對視一眼,方纔他們還頭疼如何混入耿府內院查探。
賈琮說道:“我自己出身富貴大戶之家,但凡這樣的家世,內院是女眷住所,歷來都是規矩森嚴。
不要說外男不得入內,就是家中的男僕和小廝,也是絕不能入內院的。
這個耿大富但凡還要體面,就不會違背常理,將自己的女眷和周正陽一同藏在內院。
所以沒辦法進入內院,並不是問題,只要查探出耿府女眷,是否就住在內院就可以了。”
張五和蔣小六都有茅塞頓開的感覺,他們一直糾結的問題,賈琮三言兩語就解開了。
其實出現這樣的情形,不外乎張五和蔣小六都出身貧寒小戶,卻都沒經歷過世家內院的規矩。
對大富世家男女大防之戒備,內院規矩之森嚴,並沒有太多直觀的概念。
就像身爲中車司幹員的吳麥蕎,雖然身爲女子,日常行事也和男子一樣,同出同入。
在張五和蔣小六的眼裡,並不覺得太過怪異,但在世家大族眼中卻是離經叛道。
所以張五和蔣小六雖有各自的精明幹練,但一個人出身過往,很多時候,決定他們存在某些思維盲區。
在別人眼裡簡單易見的事,在他們眼裡可能就會視而不見。
……
賈琮說道:“通過內院進出的飲食、洗滌衣物、物品採買這些日常之事,都可以判斷內院是否住有女眷。
另外這個耿大富是姑蘇富商,他在姑蘇城內多半不止一處宅院,他的女眷可能住在別院。
既然有人在耿府留下中車司標誌,就是給我們指明瞭方向。
只要要查出這其中一樁,就能推斷出周正陽的藏匿地點。
眼下的時間並不寬裕,你們把手下的人手分派出去,各分一路查探,務必明天午時前確定耿家女眷所在。
只有推斷出周正陽的所在,我們才能設法拿人!”
……
金陵,豐樂坊。
坊中哪所不起眼的三進宅院,過廊穿屋,便是一間擺滿書籍古玩,繚繞清逸氣息的書房。
往日氣度儼然的中年人,最近臉上少了一貫的溫煦從容,神情中陰鬱難消,正在聽着年輕的下屬回覆消息。
“大人,我們的人跟蹤賈琮的押送隊伍,今早派人回報,賈琮一路行進速度不快,剛進入常州地界,比預料的速度要慢不少。
大人原來預料,他帶着三百火槍兵隨行,擔心他有所企圖,如今看起來並不太像。”
中年人凝聲問道:“這一路上賈琮的舉止有無異常?”
年輕人回道:“據來人回報,前幾日賈琮偶感風寒,白天一直呆在馬車中,都沒有露面,只有到了晚上安營時,纔會出來巡視一番。
看情形着實有些散漫,他似乎並不着急行程,也從沒催促隊伍加快行程,一路走來都是順其自然,略慢於正常速度。”
中年人臉色有些迷惑:“難道是我多慮了,他真的只是運送火炮,並無其他企圖?”
年輕人又說道:“我們的人也給羅雄送去消息,讓他對賈琮一行加強戒備,我想羅雄必定也會採取應對措施。
我們這麼多人盯死他,不怕賈琮鬧出什麼玄虛。”
中年人微微鬆了一口氣,說道:“即便如此,也不能掉以輕心,神京的消息還沒傳來,眼下形勢不明。
讓我們的人繼續沿途盯緊賈琮,一旦出現異動,讓他們立刻送消息給羅雄,以便及時反制。”
……
他又問道:“另外,甄家步雲閣的那批奧斯曼精鐵,最近有什麼動靜?”
年輕人目光閃爍,說道:“這幾天錦衣衛安排在店鋪附近的暗樁,已有所鬆懈,可能一直毫無動靜,讓錦衣衛放低了警惕。”
中年人說道:“我並不想沾惹火槍的事情,從來都意不在此,況且甄家那位三公子,浮躁冒進,是個成事不足的貨色。
讓來人儘快將這批精鐵取走,之後的事情就和我們無關了!”
年輕人低頭回道:“屬下明白,儘快聯繫對方,了結此事。”
中年人又吩咐了幾句,那年輕人恭敬的一一應下,然後躬身一禮,便離開了書房。
院子的卵石甬道上,午後陽光明媚柔和,但照在年輕人左手殘缺小指上,卻顯得有些陰森恐怖。
年輕人腳下步子微頓,回頭望向書房的方向,嘴角微微一牽,露出一絲陰森冰冷的譏誚之色。
只是那神情一閃而逝,讓人根本無法捕捉,只在下一刻,他臉上又恢復了恭敬整肅的表情,大步走出宅院。
……
姑蘇,嚴華街。
街上有家不起眼的茶寮,生意不算興隆。
店中稀稀落落坐了五六個茶客,茶博士有些聊賴的來回穿梭,給幾桌茶客泡茶續水。
其中一桌坐了兩個茶客,一個是三十多歲的漢子,穿件灰色短褂,身材消瘦,五官普通。
另一個是十五六歲的少年,穿着粗布衣裳,頭戴氈帽,卷在袖子,一條腿架在凳子上,像個市井裡攬雜貨的小廝。
那三十歲的漢子,雖年紀大了許多,看起來也比少年人老成持重,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卻坐在少年的下首。
兩人不時說上幾句話,目光常常瞟向街對面那座府邸。
這兩人正是賈琮和張五,而街對面那座樣式豪氣的府邸,正是耿大富的府邸。
張五說道:“我派人查了耿大富的底細,此人幾年前只是姑蘇城內一個小商販。
後來突然做起來海商生意,據說他和金陵的海商大賈都有來往,每年能都搞到大筆的洋貨來源。
他憑着這些商道路子,沒用幾年時間,就成了姑蘇城裡有名的富戶,平時結交姑蘇本地官吏,是姑蘇城裡有頭面的人物。
另外,他和蘇州衛指揮使羅雄走得很近,兩人關係不俗,兩個月前耿大富還送了羅雄兩個美貌姬妾。
所以耿大富幫助羅雄藏匿周正陽,這種可能性極大。
我按大人吩咐,已派了幾路人去查耿大富的別苑,小六帶着吳麥蕎去查耿府內院的消息,今日午時之前,必定會有迴音。”
因離午時還有不少時間,張五讓茶博士給茶壺續水,兩人安心等待派出的人手帶回消息。
……
賈琮一邊喝茶,目光卻不時掠過耿府的大門,觀察在耿府進出的人物。
每次他都會看到,靠近耿府大門的路邊,有個臉色蠟黃的婦人,擺着兩筐姑蘇米糕在販賣。
嚴華街住了很多姑蘇城的富戶,都是家有資財的人物,引來不少攤販招攬生意,不過尋常之事,所以賈琮並沒在意。
他上午來時,便看到這婦人在那裡賣米糕,在那個位置已待了很長時間。
或許是生意不好的緣故,賈琮見這婦人收拾貨擔,看樣子是要收攤離開。
就在那婦人站起來身子,將那兩筐米糕挑在肩頭,賈琮的目光便微微一亮。
剛纔那婦人都坐在地上,並看不出她的身材形狀。
如今她站起身子挑擔,賈琮發現這婦人身材婀娜高挑,隱含的氣質與尋常市井婦人頗有不同。
如今這個時候,貧寒之家的女子,日常吃用養育不足,除非是富貴之家,極少有女子長得這樣健實高挑。
而且姑蘇米糕是用糯米制成,兩筐米糕份量不清,這婦人似乎不怎麼費力就挑起,連肩頭都沒有沉一下。
賈琮心中猛然一跳,看着那婦人離去的背影,那高挑婀娜的身姿,竟讓他有種強烈的熟悉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