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爵府,迎春院。
院落外清流蜿蜒,石橋宛然,岸邊蓼花葦葉經一季嚴冬,雖呈大片枯黃衰敗,但向陽處卻已生出新綠嫩芽。
院落中三間開面的兩層繡樓,朱樑畫棟,白牆黑瓦,甚爲別緻精美。
正屋中堂門口,垂掛着奇海香木珠簾,南窗下座炕上鋪着大紅氈子,東邊板壁擺着鎖子錦靠背引枕,鋪着淡粉閃緞坐褥。
午後的陽光照進堂屋,俏麗窈窕的身影晃動,香氣隱隱,光影婆娑,笑語晏晏,顯得生氣盎然。
迎春和黛玉正對坐在暖炕上,喝着暖茶說閒話兒。
堂屋中央大理石面圓桌上擺着棋盤,史湘雲正在和邢岫煙對弈,棋子落坪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
姊妹之中迎春棋力最好,黛玉次之、賈琮再次之、寶釵日常只觀棋,卻從不下棋,因還有史湘雲墊底,賈琮逃過臭棋簍子的尷尬。
像湘雲這樣外向直爽的性子,心裡大概會少些丘壑彎繞,表現在棋路上也會憨直一些。
每次她和迎春對弈,都是輸多勝少,即便是偶爾勝上一局,多半也是迎春放水哄她高興。
湘雲雖然直爽,卻不是真胡塗,下棋的次數多了,自然就對迎春退避三舍。
好在和她同住迎春院子的邢岫煙,對她來說是個極好的對手。
邢岫煙從小跟着妙玉讀書寫字,下棋也是跟着妙玉學的,她心智頗有靈透,其實棋力並不差。
但是她生了副淡泊自處的性子,對輸贏勝敗半點不在乎,棋盤上也是隨遇而安,曲徑通幽,少有鋒芒銳進之舉。
她遇上棋路直爽勇決的湘雲,剛柔相遇,恰好能相互剋制,兩人對弈常能勝負對半,讓在迎春面前丟盔卸甲的湘雲大感有趣。
常日裡湘雲但凡有安靜的時刻,幾乎都是拉着邢岫煙下棋的時候。
暖炕上黛玉抿了一口暖茶,聽到史湘雲歡聲笑語,竟是贏了一局,邢岫煙臉帶微笑,毫不在乎,兩人收拾棋子重新對局。
黛玉饒有興致的看了自得其樂的兩人,見迎春坐在那裡有些發呆,目光老是往院門口看。
問道:“二姐姐怎麼心神不定的,是因爲三哥哥的事嗎?”
迎春回道:“方纔太太和老太太提到元春姐,定要說道公中提取四千兩銀子的事,這事已被琮弟否了。
太太將大姐姐的前程看得很重,肯定是不甘心的,方纔繡橘回來說,老太太叫了琮弟去榮慶堂,定是要牽扯此事,琮弟多少要頭疼的。”
黛玉微笑道:“老太太雖然年紀大了,但卻沒有真糊塗了,如今賈家東西兩府,都靠三哥哥支撐門戶,可不是靠宮裡的大姐姐。
這樣淺顯的道理,老太太心裡必定清楚的,再說自那年三哥哥搬到了西府,遇到多少裡外事情,你見三哥哥什麼時候吃過虧的。
迎春聽了黛玉的話,心中也是一鬆,笑道:“妹妹說的有理,倒是我糊塗了,如今他可不是東路院那個十歲少年。
這些年他在外頭走南闖北,都是毫無妨害,還能建功立業,哪裡會被家裡的小事難住。”
黛玉笑道:“二姐姐不是糊塗,是太在乎三哥哥了,事事都要爲他操心,三哥哥有你這個姐姐真是福氣。”
迎春聽了微微一愣,笑道:“妹妹這話倒是說反了,我有琮弟這樣的兄弟,纔是真有福氣,沒有他我哪裡會有今天。”
……
黛玉微笑道:“自我小時入府以來,倒是聽過幾次,家中出銀爲大姐姐謀劃,可今年三哥哥卻反對如此行事。
三哥哥雖從未和我說過此事,但其中原由倒是不難猜,如今三哥哥樹大招風,太過引人矚目。
想想也是古怪,三哥哥纔多大點年紀,居然就要學瓊俊和尚韜光養晦的法子,讓那些蹉跎半生無所成之人,豈不是要羞死。
二姐有這樣的弟弟,還是真有福氣,可是半點不摻假。”
迎春聽了黛玉這話,忍不住展顏一笑,神情燦然,清妍奪目,目光之中難掩驕傲。
黛玉又說道:“我雖從來沒見元春大姐姐,可聽外祖母和家中姊妹常說起,都說她是個極出色的人物。
可是有些可惜了,少時入宮,年華空擲,如今歲過雙十,二舅母還老想着讓她……。”
迎春說道:“大姐姐我小時候相處過許久,她的確是個出色的,如不是少年入宮,如今早就披上紅妝,嫁爲人婦。”
迎春只是隨口感嘆,但這話卻觸到了自己心事……。
自從賈琮被皇命欽封榮國爵,一體雙爵的佳話響徹神京,使得迎春這個親姐姐也爲人所知。
去年年節之時,已有多家上門賀歲走動的勳貴老親,向賈母表露提親之意,其實不外乎是衝着交好賈琮。
賈母曾興致勃勃的和迎春談論定親之事,都被迎春找了藉口推脫掉。
但在賈家姊妹中間,除了大姐元春,迎春居長,已過及笄之年,即便她推脫親事,最多也就拖個一年二載,終究還是要嫁人的。
她想到當年在西府之時,生父嫡母對她不聞不問,像是從沒她這個庶女,老太太雖把她養在身邊,但在姊妹之中並不太看重她。
她在奴才下人眼中是有生氣的死人,針戳了不知喊痛的二木頭。
自從那年賈琮從東路院搬到西府,對自己這個同父姐姐異常親近孺慕。
那時他雖常年在書院讀書,但只要回到府中,其他事可以不在乎,卻定會去她房裡陪她說話下棋。
因知道自己喜歡棋藝,他便常收羅稀有的棋具棋譜,送給自己討自己歡心。
迎春生母早逝,從小在寂寞中長大,從來沒有被人這樣對待過。
她原本僵化拘謹的芳心,因賈琮這個弟弟的出現,開始變得鬆軟萌動,身心如同煥然一新,從此把這個弟弟當成唯一寄託。
賈琮封爵立府之後,又把她接到東府做了長小姐,她不僅可以在東府當家做主,還能和自己兄弟姊妹日日作伴,無憂無慮。
這樣的日子讓迎春沉醉其中,感覺怎麼都過不夠,可是隻要她一出嫁,這一切美好都要離她遠去,再也難以留住。
她將會嫁給一個陌生人,廝守終生,面對完全未知且讓她恐懼的將來。
她的琮弟也會離她遠去,再也不會像現在這樣,日日守在她身邊……。
……
黛玉見迎春突然發起愣來,臉色也有些發白,關切問道:“二姐姐你怎麼了,氣色怎麼有些不好。”
迎春強顏一笑,說道:“昨晚沒睡安穩,今日有些精神不濟,不過也不敢白日補覺,省得夜裡又不安穩,緩緩也就好了。”
兩人正說着話,便聽到院子中傳來腳步聲,迎春聽出腳步不像姊妹們那般輕盈,帶着一絲沉穩,自然就是弟弟賈琮。
她方纔泛起沉鬱的心緒,似乎瞬間一掃而空,臉上生出嫣然的笑容,不由自主從暖炕上起身迎了出去……。
賈琮剛跨入堂屋,迎春見堂屋門口光線撩動,看到他清朗陽光的容顏,一顆心不由自主一鬆,生出莫名的安定。
她讓繡橘給賈琮上茶,問道:“老太太叫琮弟去榮慶堂,可是說那四千兩的事情?”
賈琮回道:“太太特地去找老太太,除了這事還能說什麼呢,我去之前特地請老爺一同過去。
榮慶堂上我已將此事利害關係說透,老太太和老爺都已首肯,不從西府公中支取銀子操持此事,免的遭來外頭猜忌和禍事。”
迎春說道:“還是林妹妹說得有理,琮弟如今功業已成,很是引人注意,謹慎些總是沒錯的。
賈家兩府有琮弟支持門戶,足夠安定穩妥,何必還要大姐姐一個女子,爲了些許榮耀富貴,將一輩子都賠進去。
只是我也多年未見大姐姐,琮弟截停了此事,不知大姐姐心中作何想法?”
賈琮微笑道:“二姐不需多慮,我兩次入宮和大姐姐見面,多少知道她的心意,前幾日我送年禮書信入宮,昨日已收到她的回信。”
賈琮從懷中取出元春的親筆回信,迎春和黛玉接過取出一看,迎春嘆道:“難得大姐姐和你心意相通,這封信琮弟可有給太太看過?”
賈琮搖了搖頭說道:“本來我帶這份信,就準備給太太老爺看,也好少費些脣舌。
但太太對大姐姐謀取聖寵屏選之事,十分偏執熱衷,絕不會輕易放棄。
只要她不將榮國府公中牽扯進去,其他的事情我也阻攔不得……。
如今公中不再爲此事支銀,太太必不會因此罷休,我猜測她會自己籌措銀子,畢竟太太也是出身大家,多少有些根基。
我私下問過鴛鴦,往年家中籌謀此事,都是太太親自操持,手中定也有些人脈關係。
即便我將大姐姐的信給她看了,也是於事無補,依太太的性子定會一意孤行!
二姐你想一想,當年大姐姐入宮,難道還有誰在意她心中所想,難道就是她自己心甘情願嗎?
以後大姐姐回家,知道太太看過她的回信,還要繼續操持此事,母女之間就太過難堪了。
大姐姐離家十年,何必讓她回來之後,還面對如此心寒的情形。
太太沒看過這份信,母女之間這些難堪,也就遮掩過去了,對大姐姐纔是最有好處。”
迎春聽賈琮考慮細緻,處事妥帖,往日他對家中姊妹,也都是這般用心,不禁內裡微微顫動。
說道:“還是琮弟考慮妥當,你和大姐姐只是見過幾面,還能爲她思慮深遠,姐弟間也算有緣了。”
黛玉說道:“三哥哥,太太不用公中銀子,自己出錢張羅此事,你就不擔心她真的成事,豈不是弄巧成拙,違了大姐姐的本意?”
賈琮笑道:“大姐姐入宮九年,賈家花去不少銀子手段,都無法成事,如今聖上屢此降恩於我,此事就愈發難以成事。
況且我送年禮書信給大姐姐,就已經有了思慮準備,大姐姐又讓人送信出宮,說明她知曉我的心思。
就讓太太自己去折騰,左右不過一場枉然……。”
……
榮國府,東路院。
王夫人滿腔憤恨從西府回來,想到榮慶堂上賈琮言語惡毒,心中暗自咒罵不止,在房中獨自坐了許久,才平復下胸中鬱氣。
想着怎麼也要使盡手段,好好操持女兒元春的大事,一旦事成,也好爭回這口不平之氣,二房從此也有了根底憑仗。
她思索片刻,便入內房清點私房銀子,算計此番事項各處花銷關節,只覺四千兩還有些捉襟見肘,心中不禁有些無奈。
王夫人原先想從公中提取銀子,不僅是想像往年那樣,公銀私辦,不用二房自己耗費。
還有更重要的一樁,只要能從公中提取銀子,就能用榮國府名頭來辦此事,許多事情做起來會更加便利。
那些人脈關係,看在榮國府的威勢上,心中多少有些顧忌,總需留下體面後路,疏通卡要也會有所收斂,可以省去不少冤枉銀子。
王夫人原先算計需要四千兩銀子,便是從此中估量而來。
再加上東府那小子,如今這般威勢,又得到皇上器重,用上他的名頭,事情籌辦起來必定還會更加順利。
可惜那娼婦養的孽障,心思太過狡詐陰險,完全不顧一家人的臉面,生生斷了這條路子……。
但今日榮慶堂上,衆人都已明言,公中不爲此事支銀,賈家對外也不摻和此事。
王夫人雖然私慾難遏,拿自己的錢去操持,倒還說得過去,但她即便膽子再大,也不敢再拿賈家的名頭招搖此事。
不然公然違背賈母和賈政的意願,便是不守婦道;違背如今家主賈琮的決言,便是有違宗法;
一旦事發,她在賈家真就沒了立足之地,即便女兒做了宮中貴人,風光榮耀也落不到她頭上了……。
王夫人雖有些體己財貨,但如今二房已落魄如此,將來西府的便宜只怕很難佔到,她總要給寶玉留下後路,不好一股腦都端了。
於是叫來心腹陪嫁婆子,讓他去兩間陪嫁鋪子清點財貨,看哪些可以儘快變賣,也好暫時填補手頭空缺。
又讓這識字的陪嫁婆子,幫自己寫了封短信,讓她返回途中送到桂花夏家,請夏太太親啓。
……
大周宮城,幹陽宮,東暖閣。
雖然二月已過半,神京天氣已有回暖跡象。
嘉昭帝每日下朝之後,依然回暖和的東暖閣處理政務。
皇帝多年操勞政務,損耗心血,身子已不像五六年前強健,天氣未真正回春,他有些抵不住前殿的空曠陰冷。
郭霖手持一份灰白色秘札走入東南閣,說道:“啓稟聖上,前日袁競上報,威遠伯賈琮託他送年禮書信,轉呈鳳藻宮女史賈元春。
聖上因本年宮中屏選,易生奸邪陰損之事,命中車司予以訪差,晌午過後中車司送來急件秘札,奴才予以增補完畢,請身上預覽。”
嘉昭帝結果秘札,見上面逐條寫到:
“二月十七日,威遠伯賈琮出銀五十兩,轉託幹陽殿六品值守袁競,送年禮書信,由鳳藻宮女史賈元春接受。”
“書信落十六字,無晦暗之思,言:桑梓如故,歲月易老,陳琴掃榻,手足同倫。”
“二月十七日,賈元春回信:皇恩德厚,芳華衰榮,辭服謝印,孝親不離。”
“二月十八日,袁競指派八品內侍徐雲,送賈元春覆信出宮,轉交於賈琮。”
嘉昭帝看到這裡,臉上淡然一笑,說道:“這兩姐弟言辭郎朗,皆無圖謀聖寵之念,心思倒也算清正,且彼此之間頗爲默契。
賈琮明知袁競在幹陽宮當差,卻託他送年禮書信入宮,他根本沒打算隱瞞此事,賈元春也很乖覺,也託袁競送信出宮。
中車司雖森嚴秘查,卻難疚這等陽謀之人……。”
郭霖說道:“今日急報的秘密札上記錄,榮國二房賈王氏,欲從榮國府提公銀四千兩,爲長女賈元春疏通宮內屏選之事。
被賈琮於榮慶堂回絕此事,言屢受皇恩,自當惜福,恪守家業,不敢生偏私之念,妄念內宮權勢,敗壞令名,招惹家禍。”
嘉昭帝仔細預覽秘札上的內容,裡面的記敘比郭霖所說,更加細緻詳盡……。
說道:“朕原本以爲,賈琮此人頗有福運,屢次建功,蒙受皇恩,這般少年得志,多少會生出些驕橫,也算人之常情。
他和那賈元春這番書信往來,是在和朕表面心跡,沒想到他小小年紀,能有這等練達,有謀略,懂大勢,知進退,朕的確沒看錯人。”
郭霖聽了皇帝這番話,心中微微震動,這賈玉章能得到皇上一貫器重,確非偶然。
這人行事雖也用手段,但一言一行都卡着正理大義,即便聖上這等嚴縝的性子,都對他出言嘉許,這人確實有些了得。
嘉昭帝問道:“秘札上所言,賈家諸人之中,賈王氏對賈元春屏選之事,頗爲熱衷,婦道人家以宮闈之事搏富貴,也算常有之事。
朕好像記得賈王史出身金陵王家,她的兄長便是王子騰,此人頗有心機野望,他可與賈王史謀劃之事有關?”
郭霖聽了這話,心中悸動,回道:“此事中車司暫無察覺,奴才會吩咐下去查訪一番。”
嘉昭帝冷然微笑:“前番兩次宮中選秀,朕都是虛應其事,只是皇家之事,一言一行,都是國事,皆關朝局。
上年賈琮在金陵破獲衛軍大案,竟然牽扯皇胄子弟,世事艱深,人心難測。
今歲選秀正行其事,如今波瀾已成,朕就是想看看,那些魑魅魍魎會跳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