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府後花園,雖時在夏末,但天公已稍稍褪去炎熱。
加上滿園子亭亭秀樹,錯落蔥鬱的綠植,將夏末的炎火,收斂遮蔽了大半。
一對姿容耀目的青春男女,模樣十分登對,漫步在園中小徑上,正在相互談論着什麼。
他們身後跟着個嬌俏靈巧的小姑娘,偶爾從路過的花枝上,摘下一個花蕾在手上頑耍。
這情景應該是旖旎和美好的,但是他們談話的內容,卻愈發凝重森嚴。
甄芳青所說的鑫春號未來的處境,也是賈琮心中一直以來的警惕
他之所以將鑫春號實現年盈利五十萬兩的時間,推遲半年上報嘉昭帝。
並不是他對皇帝心懷不忠。
其實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講,嘉昭帝雖然滿腹皇權算計,先是稀爵不封,後又搞出更換世子的把戲,費盡心思將他和賈家作最大的剝離。
但是到了最後,他還是封了賈琮爲世襲罔替的伯爵,不管這是出於施政的斡旋平衡,還是爲了收買人心。
但是歸根到底,這也是皇帝對他的隆恩,即便他心中對這種皇權謀算,有天生的抗拒,他也不得不承認這一點。
但是他兩世的閱歷和見識,以及爲官以來的見聞,還有從柳靜庵那裡得到的教誨和薰陶。
他比很多人都深刻認識,官場何其兇險,皇權絕情冷酷。
當初鑫春號只是神京一家小香鋪,因爲生意興隆,都會被賈珍這樣的人覬覦迫害。
等到鑫春號成爲年盈利五十萬兩的大商號,就算有內務府皇商身份的庇護,誰又能保證不會被各種勢力覬覦。
他只是想給自己和身邊親近之人,爭取更大安全和生存空間。
所以,他給鑫春號爭取的半年時間,就是他給自己留的餘地和底線,那是他可以操作的空間。
而且,通過林如海的人脈,用鑫春號自身的力量,在姑蘇和揚州兩地開設分號,鋪設商路。
並巧妙迴避內務府屬官介入,也是他給未來營造餘地的另一種手段。
但是世事變幻,權力更迭,將來的事情誰能說得準,光靠着這些退路和籌謀,就能高枕無憂,只怕是未必的。
……
甄芳青繼續說道:“甄家從事海貿生意多年,比很多人都清楚,大周雖然地大物博,但是跨過大海,能看到更遼源無邊的天地。
這幾年我一直有留意鑫春號經營的手法,我並不覺得那些古怪新奇的行銷手段,都是出自曲大掌櫃之手。”
甄芳青微笑着望了一眼賈琮,說道:“玉章少年卓異超絕,世所少見,有常人無法想象的奇思,也不算奇怪。
以鑫春號眼下的勢頭,或許再用兩年時間,最多三年,必定會成爲大周內務府首屈一指的皇商,但在這之後路在何方?
如果再進一步,只怕會讓不少人忌憚,或者覬覦,這世上的事情歷來都是如此。”
賈琮聽了甄芳青這話,心中凜然,她說的這些話半點沒錯。
鑫春號用三年時間,就從年盈利五萬兩的小香鋪,蛻變成年盈利五十萬兩的龐然大物。
如同再讓鑫春號發展三年,那該會是怎麼一種景象。
自己一個世襲伯爵,朝廷命官,手上卻掌控日益龐大的商道巨力,實在過人聳人耳目。
只怕甄芳青說的忌憚和覬覦,首先就會來自神京宮城裡的那位九五之尊。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堆出於岸,流必湍之。
世道艱險,歷來如此,誰也不會倖免。
甄芳青又說道:“世上成大事而安身自保者,不是狡兔三窟,便是十冢九疑,以拓展新途,營造退路爲上。
兩三年之後,鑫春號必成大周香業翹楚,挾帶皇商之便利,年牟利必定會十分駭人,隨之而來的風險也會倍增。
與其做那鮮花烈火之事,不如榮身而退,迴避世之鋒芒,爲免外力制約,再另尋覓新途。
我知道曲大掌櫃和秦姑娘,這兩年一直通過外夷海船,向東南海國販賣香業制物,但似乎進展並不太顯著?”
賈琮方纔聽了甄青芳一番言論,心中暗自震撼。
一個姑娘家有這等遠見謀算,說的話句句在理,甚至帶着奇異的蠱惑之力,着實有些驚人。
也怪不得她一個女兒之身,能掌管甄家偌大的海貿生意,甚至爲甄家掙得甄半城的名聲。
花園石徑蜿蜒,甄芳青路過一株茉莉花枝,摘了一朵花蕾,順手插在鬢邊,陽光燦燦,更顯風姿綽約,如玉容顏,清麗嬌豔。
……
她又說道:“我想曲大掌櫃和秦姑娘會這麼做,必定是得了玉章的授意,我想玉章在這件事上,多半和我想到一處了。
便是大周之外,還有海天萬里,列國無數,鑫春號想要長久圖存,又不被人所制,最好的辦法,就是多走一條遠洋海貿之路!”
甄芳青笑語晏晏,回頭望向賈琮,卻見他也望着自己,一雙深如秋潭的雙眸,閃動着深邃透徹。
兩人對視了片刻,都能從對方的目光中,感受到某種隱約的碰撞。
但這並不是男女情慾的火花,而是一種思緒通路的契合焰光。
對賈琮這樣一個後世靈魂,他深知一個團體或一個國家,當它的力量發展和膨脹到某種程度,走遠海路途,都是必由之路。
他能懂得這個道理,是建立在後世信息爆炸的基礎上,並不足爲奇。
但甄芳青不過一個弱質女流,不管她是出於何種目的,能看到和說出這一番話,都已足夠讓賈琮吃驚。
賈琮甚至心中生出荒唐的遐思,還好她只是一個女人……。
……
賈琮說道:“三姑娘眼界遠大,賈琮非常佩服,鑫春號雖然已開始往外海銷售香業製品。
但都是通過外夷海船送到列國售賣。
這些外夷海商或爲保護本國香業的利益,或爲壓榨鑫春號香料制物的價格。
對鑫春號外運的香業製品數量,有極大的限制,加上鑫春號創立時間尚短,還未有在外海開拓商路,只是簡單的外售商品。
諸般關要之處,操於他人之手,未有餘力爭奪佔據,短時間在海貿上難以成其氣候。”
甄芳青說道:“甄賈兩家是世交老親,守望相助,手足扶持,乃是正理。
甄家二房有金陵最大的海貿船隊,多年的海貿生意,也在東南列國蹚出不少商路和人脈。
如果玉章想讓鑫春號在海貿上有所突破,我願意鼎力相助,甄家二房的船隊、外洋的商路人脈,鑫春號可以最大限度的予以利用。”
賈琮心中瞭然,甄芳青一番捭闔縱橫的話語,終於說到了關鍵之處。
在商言商,她不僅是在予以鑫春號重利,對她自己必定也大有好處,不然她何必如此遊說自己。
而且,賈琮從甄芳青的話語之中,察覺到一個明顯的概念,她一直強調甄家二房願意鼎力相助。
不是整個甄家,也不包括甄家大房……。
賈琮自己出身世家大族,賈府不管以前的東西兩府,還是榮國府中賈赦賈政兩房,其中的陰私暗鬥又有多少。
所以他大概能揣測出甄家的某些隱私內幕,甚至能從甄芳青看似捭闔淡定的話音中,品味出她隱藏極好的焦慮。
他微笑回道:“三姑娘盛情,賈琮非常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