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昭十四年,除夕。
伯爵府,黛玉院。
外頭天還沒亮透,屋檐頭映着黑藍色雲顥,遠近傳來起伏的爆竹聲,在小院上空盤旋不去,新年的氣氛愈發濃重。
黛玉房裡自凌晨就點起燭火,瑩黃融和,明亮搖曳,將屋內照得一片通明。
房內光暈柔和,倩影走動,空氣中彌散着,女兒晨起梳妝的殘脂暗香,馨馨透鼻,沁人心田。
黛玉穿着淺金桃紅二色撒花長襖,桃紅馬面裙,纖腰盈盈一握,身姿婀娜,秀眉微顰,美眸秋水,俏臉粉嫩,異常嬌俏動人。
她身前書桌上擺着幾堆分好的禮物,有文房紙筆、團扇紙傘、印石硯臺、線香玉佩、奇石桌屏等,都充滿江南文雅風韻之物。
另外還有兩箱上等的揚州青鹽,兩箱江南金鳳閣的胭脂水粉、手帕釵簪等閨閣之物。
姑蘇林家是五代列侯的世家,到林如海這一輩嫡脈單傳,膝下只有林黛玉一女,林家數代富貴積累,都在林如海一人。
因此,這位兩淮巡鹽首官,可不是隻靠官俸過活的清流,家中資產頗豐厚富貴,雖不比金陵四大家,但也差距不遠。
當年因賈敏過世,林家已無嫡脈女眷教養,加上巡鹽一事風險難測。
纔將黛玉送到外祖母膝下教養,因賈母爲大周超品國夫人,身份貴重,可以淡化黛玉喪母陰霾,以作將來出閣的尊崇背書。
每年黛玉生日或年節,林如海都讓侍妾陳氏準備禮品寄給女兒,既讓她有江南故物自用,也可贈送親友以爲敬意。
林家的年節禮也是在臘月二十九送到,昨日黛玉已將賈母、兩位舅母、王熙鳳和李紈的禮物親自送過。
今日早起,開始整理送給園中姊妹的禮品。
她指着書桌上分成幾摞的禮物,掐指分配道:“這是迎春大姐姐的,探春妹妹的,寶姐姐的,惜春小妹妹的,岫煙表妹的。
雲丫頭這份先留着,等她來了再給她。
最後這份是送寶玉的,紫鵑、雪雁你們等下先東府後西府,各自幫我分送過去。”
她又轉頭看繡牀上早放好的另一摞禮品,份數明顯更多些,繡牀邊還放着一口小箱子。
說道:“三哥哥那份我自己去送,再給我叫個有力氣的婆子,幫我擡那一箱子,裡面是金鳳閣的胭脂水粉。
是送三哥房裡芷芍姐姐,五兒、晴雯、英蓮、齡官這些姑娘們。”
紫鵑聽了莞爾一笑,說道:“姑娘這是愛屋及烏,連三爺房裡的姑娘都關照,就是忒偏心些,也不留一些給我們用。”
黛玉俏臉一紅,微嗔道:“就你怪話多,那裡還有一箱,都給你用了,看你什麼時候用的完。”
黛玉不管紫鵑在一旁偷笑,提了起牀上一堆禮品,便出了房間,紫鵑連忙叫了屋外的婆子,抱了那口箱子跟上。
……
伯爵府,賈琮院。
黛玉進了賈琮的院子,五兒一早就去了西府,幫王熙鳳、平兒操持西府除夕諸般雜事,芷芍昨日去牟尼院陪師傅守歲,今日一早還沒回府。
黛玉遇到晴雯和英蓮,把送人的那箱禮品都交待了,各人都歡欣道謝,黛玉又一人往賈琮書房而去。
齡官跟在身後說:“林姑娘,三爺一早去了榮慶堂見客,我過去看看,就是說姑娘送禮過來。”
黛玉進了賈琮的書房,便看到書桌上擺着一個木匣,並不像賈琮讀書的東西,有些好奇的上去看了一眼。
見那木匣裡整齊放了一件長袍,一雙棉鞋,還有一張淡藍色的薛濤箋。
黛玉飽讀詩書,喜好文事,她好奇的拿起那張薛濤箋,見上面寫着:深巷煙火思浮生,一江春水怨別離。
身後的齡官看到這一幕,不自禁吐了一下舌頭,便退出了書房。
昨日三爺收了姑蘇寄來的禮物,回到書房擺弄了許久,還發了好一會呆,想來他也想念敏兒姐姐。
大概是昨晚三爺沒把東西收拾起來,今兒大早去了西府,英蓮也沒來得及進書房收拾……。
……
今天一早,神京八房幾個和賈母同輩的妯娌,來榮慶堂問好閒坐,因爲輩分擺在那裡,賈母便讓賈琮這個新家主過去露個臉。
自從他承襲了榮國爵,這種年節禮數一下變得繁瑣起來,原先只要賈政出面就好,如今賈琮卻是躲也躲不過的。
雖然讓他有些無奈,不過宗族禮數卻不好輕慢了,等他應酬了事情,便獨自回了東府,並沒遇上去西府找他的齡官。
等他進了書房,見黛玉正坐在自己書桌前,手裡拿着一張淺藍色的薛濤箋,正在來回翻轉的細瞧。
她見賈琮進來,下意識的將那張薛濤箋藏到身後。
賈琮笑道:“妹妹這是藏了什麼好東西,拿出來給我瞧瞧。”
黛玉嘴角微微一抿,輕咬櫻脣,從身後拿出那張薛濤箋,說道:“我可沒偷瞧你的東西,誰讓你就擺在桌子上的。
三哥哥,這樣的好東西,你也不好生收着,省的都被人看了去,哼!”
賈琮強笑道:“妹妹又說笑,就是一張寫了字的紙,怎麼就算好東西了,你喜歡的話,讓我寫多少都可以。”
黛玉眨了眨眼睛,說道:“這上面的字秀麗工整,可是有些功夫的,我想寫字的這位姐姐,必定是個官宦千金。”
黛玉這話倒是沒錯,眼下這個世道,但凡識文斷字的女子,還能寫一手好字,多半出身官宦世家,極少有例外的。
黛玉看着手中的薛濤箋,明眸微微一轉,說道:“這種薛濤箋看起來也眼熟,紙張柔中帶韌,不易損毀,每張右下角都有梅花烙印。
這是姑蘇榮寶齋出的薛濤箋,其他家可沒這樣的標記,我是姑蘇人,自小家裡就用榮寶齋的紙張。
我從小常用榮寶齋的薛濤箋寫字寫詩,每年陳姨娘從南邊寄年禮過來,其中都有榮寶齋的薛濤箋。
黛玉指了指她剛拿來的禮物,抿嘴說道:“我送你的這份年禮,就有這種薛濤箋,我是再熟悉不過了。
我猜這位寫字的姐姐,不僅是個官宦小姐,還住在江南,說不定就住在姑蘇。
三哥哥,你說我猜得對不對?”
賈琮臉色有些作難,說道:“林妹妹,女兒家其實不用這麼聰明的。”
黛玉微微側頭,哼了一聲,說道:“我就說三哥哥這次下江南學壞了,果然是沒錯的,除了那位甄三姑娘,居然還認識了其他紅顏知己。
有這等好事,回來也不說給妹妹聽個稀罕。”
賈琮聽了這話心中古怪,就這種事情,也能當稀罕來聽……?
黛玉擡頭說道:“三哥哥,我們姊妹平日都是二門不出,大門不邁,最愛聽個外面的稀奇,三哥哥有這等好事,一定要說給我聽聽。
最多我保證不耍小性兒,不搶白三哥哥就是。”
賈琮有些疑惑的看着黛玉,說道:“妹妹是不是故意哄我,要套我的話?”
黛玉噗嗤一笑,又正色說道:“我纔不稀罕哄你,一向是三哥哥哄我纔對,況且是你做出事情來。”
賈琮知道這事遲早也瞞不了黛玉,雖她對自己柔順體貼,但骨子裡難掩傲氣,既然看出端倪,自然告訴她最好。
說道:“左右不過認識了一個人,你想聽我就告訴你,不過不許又生閒氣。”
黛玉點頭說道:“好,都聽你的,我不置閒氣就是。”
賈琮在黛玉身邊坐下,將自己和鄒敏兒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
甚至鄒敏兒假死脫身,擺脫中車司和教坊司賤籍,從此隱居姑蘇的事,他也不隱瞞黛玉。
當然,給鄒敏兒解衣擦身,換藥穿衣,抱進抱出這種風流事,自然春秋筆法,刪減無蹤。
倒不是賈琮心虛,只是這種話說出口,就再也說不清,黛玉小臉掛不住,必定要羞惱的,甚至還會翻臉……。
在一個女兒家面前,說自己和另外女子肌膚相親,那不叫誠實或者坦白,大概歸於愚蠢一類……。
賈琮似乎放大了女兒家的醋意,而忽視了她們氾濫的同情心。
黛玉聽了鄒敏兒的遭遇,不僅沒使小性兒,反而眼淚汪汪,對鄒敏兒的處境頗爲同情,倒讓賈琮生出一些暖意。
黛玉嘆道:“鄒姑娘遭了多少罪,換成是我,多半都活不下去。
我們姊妹比起鄒姑娘,可是幸運了許多,每日富貴度日,過得平安和順,還能時時和三哥說話作伴。”
黛玉說到這裡,突然反應過來,秀眉微顰,說道:“三哥哥,你是不是相中鄒姑娘了,我看她必定是丟了心給你。
你說你一出門,就胡亂招惹,欠下這麼多債頭,我看你將來怎麼收場,哼!”
賈琮苦笑道:“好妹妹,剛纔不是說好不置閒氣,不能說話不算數。”
黛玉不服氣的說道:“我纔沒置閒氣,以後三哥還是別叫好妹妹,免得你嘴裡叫着好妹妹,只怕心裡想的不知是哪個。”
賈琮:“……。”
說着黛玉便站起身要離開,賈琮說道:“妹妹怎麼着就走,留下一起說說話,要不我陪你逛園子?”
黛玉說道:“我有些乏了,回去歪着,晚上好熬夜守歲,要是沒有精神,外祖母又會操心說話。”
她走到門口,還回頭說了一句:”三哥哥,我可沒使小性兒,一向說話算數。”
賈琮笑了笑,說道:“我陪妹妹回去吧。”
賈琮話音未落,黛玉已出了房門,遠遠的去了。
賈琮知她雖口口聲聲說不使小性子,可是聽了鄒敏兒的事情,心裡總歸有些不自在,也在常理之中。
賈琮等到黛玉離開,想了一會兒,取出黛玉送他的那個香囊,上面有黛玉繡的石橋明月紅梅圖案。
他在宣紙上將香囊上的圖案仔細臨摹下來,又另外寫了一份信,將圖像和信件裝入信封,又塞了張銀票進去。
他叫來晴雯,說道:“你把這份信讓人傳到外院,讓人交給江流,讓他將信送到城東涌金齋找洪掌櫃。
就說是我交託的事情,請他今天辛苦一下,務必在午夜前把東西做出來,派女眷送進內院。”
晴雯聽到一臉疑惑,不過也沒多問,原樣傳話就是了。
……
姑蘇,和光坊。
巷底一所別緻的小院中,深冬的陽光,耀眼光明,充滿溫和寧靜的韻味,
鄒敏兒穿一身布衣裙褂,滿頭秀髮盤成俊俏的髮髻,頭上那支梅花點翠金簪,在豔陽下璀璨生光。
她看到院中那株梧桐,又落下寥寥無幾的葉子,隨手拿起笤帚將落葉清掃乾淨。
一雙水盈盈的明眸,下意識的看向院門,那次賈琮進門的時候,她也是在清掃院中落葉,時間轉瞬便是數月。
其實賈琮離開後,時間並沒過去多久,可是她卻覺得異常漫長,似乎已在小院中度過很長的時光……。
素手瑩潤,髮絲撩動,她握了握手中笤帚的把柄,望着那扇黑油的院門,一種錯覺瀰漫心頭,似乎在下一刻,賈琮就會推門進來。
這時,突然有人敲門,鄒敏兒心中泛起古怪的感覺,一顆心劇烈跳動不停。
正在廚房操持的丫鬟雙荷,連忙跑到院門前,從門縫中看了一眼,纔打開院門。
進來的是個中年婆子,手裡還提着一個硃紅的木匣子。
鄒敏兒心中很是失望,轉念一想,自己也是魔怔了,他怎麼這個時候會來。
雙荷明顯認識這個婆子,笑道:“周大娘,今日是除夕,你怎麼有空過來?”
那周大娘笑道:“我得了掌櫃的吩咐,他說前幾日收到神京貴人傳信,讓商號按他的意思,給周姑娘準備一份年禮,還有一份信轉交。”
鄒敏兒聽到神京傳信,俏臉上生出歡喜。
雙喜接過婆子手中的木匣,道了謝,關上院門,臉有喜色的說道:“小姐,神京來信,是不是少爺送來的年禮。”
鄒敏兒微微一笑,宛如奇花綻放,清研奪目。
她拿着那木匣放在院中石桌上,小心翼翼的打開,那木匣樣式精美,裡面分成多個各自,都用硃紅絨布鋪墊。
放了一隻鳳釵、一對耳環、一對玉鐲,樣式精巧,光彩耀眼,另有胭脂水粉等上等閨閣之物,看着十分華貴喜氣。
但是鄒敏兒的目光,只被匣子中一份書信吸引,書信上面寫着敏兒親啓四字,鄒敏兒看得出那是賈琮的筆跡。
這是他的親筆信,不知是用飛羽傳送,還是早就從神京寄出,一直到除夕才送到姑蘇。
鄒敏兒展開信件,當初她在金陵清音閣,每日和賈琮商討推演周正陽之事,早就對他的字跡十分熟悉。
如今再次看到熟悉的字體,一顆芳心忍不住怦然跳動。
信中寫的都是普通之事,敘說自己如今丁憂居家,諸般起居讀書之類的日常雜事,細緻入微,不厭其煩,寫了近十頁信箋。
鄒敏兒在哪些字裡行間,甚至能想象得出,賈琮居府度日的模樣,她讀着厚厚的信紙,心中暖洋洋的。
其實不管是從坊間,還是從姑蘇鑫春號,鄒敏兒知道賈琮返京之後,又發生了諸般大事,跌宕起伏,榮耀華彩,讓人目不暇接。
先被聖上賜婚,之後父喪退詔,再峰迴路轉,竟然得了一體雙爵的榮耀,成了神京榮國府的掌家人,一切都顯得匪夷所思。
或許他生來便是這樣的根性,不管到了那裡,都會翻騰起漫天風雲。
但是,鄒敏兒遍嘗生死榮辱,愛恨糾纏,假死隱遁,過着如今平靜安和的日子。
她最想知道的不是他的光彩耀眼,而是他褪去華衣之後,那些日常閒散安靜的片段,就像自己眼下的時光,如同他一直就在自己身邊。
她不知道賈琮給自己寫這樣的信,是兩人無意間的心性相通,還是他看透了自己的心意,不管是那一樁,她心中都很歡喜。
旁邊的丫鬟雙荷,跟了鄒敏兒這麼久,已經知道但凡來自神京的信息,便和那日上門過夜的少爺相關。
鄒敏兒並沒和雙荷說賈琮的名字和身份,但雙荷知道小姐和那人關係親密,那人是小姐最重要的人。
雙荷見鄒敏兒俏臉紅暈,說道:“小姐,你看少爺送的年禮多好看,小姐看了他的信就這麼歡喜,要是少爺常常來看你,那豈不是好?”
鄒敏兒輕輕說道:“雙荷,世上不能事事如意,人和人都講究緣法,有些人可以相濡以沫,有些人只有相忘於江湖的命數。
有些東西,只要有過就好……。”
小丫鬟雙荷聽得一頭霧水,不知小姐的話是個什麼意思。
……
金陵,裕民坊,曲宅。
除夕之日,整個金陵城一片喧囂,爆竹聲聲催舊歲。
三進的小院中,也粗糙掌燈結綵,處處都是新年的喜氣。
日落時分,內院正房之中,紅燭高燒,地上放着兩個箱籠,裡面整齊碼放各種女兒家的禮物,這些是賈琮讓從神京寄來的年禮。
秦可卿在神京長大,曲泓秀也曾長居神京,這些禮物都是神京各大名鋪的精巧物件,是賈琮剛過臘月便讓五兒提前置辦。
這間內院正屋,原先是賈琮居住,如今曲泓秀和可卿卻在屋裡擺開席面,兩人對杯小酌,說着閒話守歲。
院子裡寶珠像個假小子一樣,在燃放爆竹玩耍,把一旁看熱鬧的瑞珠嚇得不停驚叫。
喧鬧的聲音傳入屋內,將兩人心中的寂寥驅散一些,生出不少家的溫馨。
可卿說道:“秀姐,琮弟真是到了那裡,都能折騰出事情,雖說賜婚的事沒成,卻得了一體雙爵的榮耀,當真是天大的好事。”
曲泓秀聽了這話心中微微一動,突然想起自己曾收藏的那幅畫像,說道:“他的排場越來越大,我寧可他平庸些,最好做個富家翁最便利。”
秦可卿聽了卻不以爲然,她出身官宦之家,自然希望自己心上人,科場得意,仕途通達。
笑道:“秀姐想的怎麼和人不一樣,男子在世不就求個仕途功業,旁人想像琮弟那樣,還沒他那個本事呢。”
曲泓秀聽可卿話中滿是驕傲,口中卻說道:“當初他不過一個伯爵,就鬧到要宮裡賜婚,如今一體雙爵,將來必定鬧得更兇。
你巴巴等在金陵,可就更沒指望了。”
可卿聽了這話,俏臉通紅,不知是喝了酒的緣故,還是被曲泓秀調侃所致。
微嗔說道:”這話你不要光說我,也要留着說自己纔好,如今琮弟要守制三年,至少三年內不會鬧出什麼事情。”
曲泓秀笑罵道:“我看你被琮弟哄多了,都變傻了,他要鬧出事情,必定要成親嗎,你看他身邊養了多少俏丫頭。
明年他就是十五了,你看他會不會胡鬧!
不行,我要寫封信給他,就說我老曲家的功夫,另有關竅奧妙,必要讓他再築基兩年,才能真真穩妥了。”
可卿聽了這話微微一愣,憋了一會兒,才忍不住笑出聲來,笑聲難以遏制,整個人如花枝亂顫,最後笑得趴在桌子上。
曲泓秀也忍住笑,說道:“喂,你笑什麼,你心裡必定巴不得我寫這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