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爵府,賈琮院。
正屋裡牀帳新懸,脂香盈盈,窗櫺簾幕收攏,春晨朝陽,照進房內,在棗木地板上留下淡金色光斑。
芷芍站在賈琮身後,幫他梳理好髮髻,將一個無樑束髮玉冠,輕輕套在髮髻上,再插身上根脂玉髮簪。
清晨融合的晨光,照在她秀美瑩潤的嬌容,彷彿能熠熠生輝。
峨眉淡掃,膚潤似玉,雙眸如星,眼波水潤婉轉,透過鏡子和賈琮目光相撞,總會不自禁微微一笑,猶如奇花初綻。
賈琮望着鏡中影象,看得有些入迷。
問道:“芷芍,你還記得家裡還有什麼人嗎?”
芷芍一邊整理他的發冠,說道“不記得了,三爺幹嘛問起這個?”
賈琮笑道:“我在想如今日子安穩了,你家中如果還有至親,你也好妥善關照,讓他們也得些你的福氣。”
芷芍微微一愣,一雙手不知覺放在賈琮肩頭,說道:“這幾年三爺和我說許多過去的事,有些迷糊有了印象,有些卻總想不清楚。
再遠一些的事情,就更記不起了,師傅常和我說,因緣生滅,一忘皆空,還說這可能是我的福氣,讓我不用過於強求。
我有三爺對我好,一直陪着我,這就足夠了,想不想得過去的事,有什麼打緊的。”
賈琮笑着拍拍肩頭纖柔的手掌,說道:“你說的沒錯,只要現在和以後,我們都快快活活,也就夠了。”
芷芍說道:“上次趙嬤嬤傷了手臂,我去瞧她的時候,她倒是我和提過,說我是六歲的時候,被賴管家買入府中伺候三爺。
至於我的家人情形,趙嬤嬤也不清楚,只是她早年聽人說起,我家是官宦門第的家生奴才,像是落罪纔會被髮賣。
到底的情形,趙嬤嬤也不清楚了。”
賈琮想到芷芍既是賴大買入賈府,賴大應該清楚芷芍的來歷,但賴家兄弟早就被砍了頭,去年連賴嬤嬤都病故了。
那些真實的來由,只怕再也沒人清楚……
……
賈琮心中清楚,犯官家奴販賣,身份比尋常奴僕更卑賤,甚至一般人家都會忌諱。
像榮國府這樣的世勳豪門,所用家奴不是世傳的家生奴才,就是要買背景乾淨的良家子。
比如寶玉身邊的襲人,就是正經的貧苦人家出身。
花家因窮得揭不開鍋,也就女兒賣了爲奴,還值幾兩銀子,才把襲人賣給賈府做丫鬟。
像犯官抄家的賤賣家奴,賈家這種門第,尋常是不屑於購買的。
當年賴大知道賈母臉色,他必定也看不上自己,家生奴才輪不到自己,這纔會從外面淘弄來打發。
加上當年芷芍只有六歲,黃毛小丫頭並不顯眼,旁人一時看不準好賴。
這纔會被賴大隨意買來,丟給自己做丫鬟,不然以賈琮當年在東路院的窘迫,怎麼能攤上這麼俏美的丫鬟。
如果不是這樣,當年芷芍也不會剛要長成,芳華初綻,惹人眼目,就被賈赦覬覦美色,惹出這麼大的事故。
如今,想要知道芷芍的家世親眷,只怕是很難了,不過這不算緊急之事,只能來日方長,各看機緣了。
……
這時,正屋的門被推開,五兒端着盛大銅盆進來,銅盆裡盛着水汽振騰的熱水。
她將銅盆擺在臉盆架上,擰乾了面巾,遞給賈琮淨面。
說道:“三爺,昨天二奶奶讓我傳話,不過三爺昨晚都在書法,我就沒去打攪。
二奶奶說這月二十一,是三爺舞象生辰,如今三爺是兩府爵主,這可算是大日子,按常例要在兩府擺壽宴,宴請賓客。
二奶奶還說,這是三爺承襲榮國爵之後,第一個生辰,最好還是操辦一下,賈家內外也是一個體面。”
賈琮聽了五兒的話,卻品味出王熙鳳話中隱含的意思。
自從賈琮承襲榮國爵,賈家大房已成正溯,王熙鳳作爲長房媳婦,賈琮的長嫂,她和賈琮是一榮俱榮。
王熙鳳如今不僅以賈琮爲靠山,賈璉要在遼東發配十五年,如此長的歲月,她腹中的兒女,將來也需賈琮庇護。
王熙鳳雖也是個心狠的女人,但比起王夫人卻要明智變通,她心中也是算準,賈琮穩妥她便有保障。
上次東路院壽宴,她就看出王夫人和夏家太太媾和,多半暗中在爲元春謀取後宮尊位。
她自然不能等閒視之,這大概就是後宅女人的伎倆和暗鬥。
她主張將賈琮的十五生辰大肆操辦,不過藉着傳訊內外,賓客盈門,將賈琮的家主身份,大房的正溯之位,不斷夯實張揚罷了。
即便二房真搞出一個皇妃,大房的名份早就穩固如已,自己姑媽再怎麼折騰,也翻不了天。
……
自從那日東路院壽宴回府,賈琮也早聽姊妹們提起,當日花廳女席上夏家太太那些話語舉動。
王熙鳳能因此猜到事情,賈琮自然也能夠想到。
但是在這件事上,賈琮早已和元春提前打下伏筆,這件事王夫人和王熙鳳都不知內情。
因此,賈琮對王夫人暗中鼓搗此事,半點都不會擔憂。
要知道皇城裡的那位至尊,是個眼裡不揉沙子的主,自己已提前下了眼藥,王夫人這樣的怎麼折騰,都是一個笑話。
賈琮說道:“二嫂倒是想的仔細,只是我可要辜負她一番好意了。
前幾日宮中已頒佈春闈屬官詔書,禮部也下達了春闈入試日程。
這月十八日就是下場之日,我要在貢院號監裡呆上九日,連續應考三場,要到本月二十七才能放監。
二十一日生辰都要在號監裡過,所以家中倒不必我特意開壽宴。”
五兒問道:“那不如和二奶奶去說,將三爺的壽宴提前幾日,豈不是好?”
賈琮笑道:“那也不必了,如今離開春闈下場不過十日,一旦開了壽宴,來往應酬,鬧哄哄三四日都不消停,太耽擱時辰了。
這剩下的時辰,我還是專心讀書應考,最爲妥當。
雖說我是雍州解元,下場取一個進士之位,大概是可以的,不過春闈大比,天下才俊匯聚,可是半點都馬虎不得。
要是過於大意,最終名落孫山,那可就出了大丑了。
老師可是創下柳門八進士的創舉,要是到了我在這裡,最終砸了招牌,壞了名聲,我可就愧對師門了。”
五兒聽賈琮說的有趣,忍不住噗嗤一笑,眉眼彎彎,很是嬌俏可愛。
芷芍笑道:“那就等三爺下場回來再操辦,到時三爺金榜題名,再開壽宴,雙喜臨門。”
……
賈琮梳洗過後,剛吃過早食,就看到晴雯拿着捲紙進來。
說道:“三爺,這是管家按你的吩咐,讓人去貢院門口抄錄的詔書,說上頭的人名全都齊了。”
前幾日朝廷在貢院門口,張貼春闈官員任命昭告,將來得了訊息便向賈琮報信。
當時江流爲了快捷回報,只抄錄三名主考官姓名,還有靠前二十名春闈屬官的名字。
賈琮又讓人去抄錄一份完整名字清單,是想看這些春闈屬官之中,哪些人可能是本次春闈的同考官。
大周春闈之試,不僅會任命二至三名主考官,也稱爲總裁。
又因科舉五經《詩》、《易》、《書》《春秋》、《禮記》。
還會任命十八名同考官,分房評閱科舉五經,稱爲十八房。
在會試三場九日結束之後,進入舉子試卷篩選評等程序。
十八個同考官會分閱五經,並篩選取中答卷,最終一併遞呈春闈主考官評選名次。
雖然在春闈大比中,主考官的地位十分尊崇。
但是對於普通舉子來說,同考官的份量,在某種程度上不亞於主考官,在某些關鍵之處,比主考官還要緊。
因同考官負責舉子試卷的初評篩選,如果你的試卷,連同考官評閱的過不了,就無法到達主考官案頭,更不要談中試及第。
雖然,春闈主考官爲避免滄海遺珠,翻閱複覈同考官黷落答卷的慣例,也有才華卓異的考生,因此被重新取中。
但這樣的幸運者,畢竟只是極少數,名落孫山的舉子,不能期盼都被這樣的好運砸到。
而且,能擔任同考官的官員,也都是舉業精湛的大才,通常情況也很少出現走眼的情形。
所以,對於大多數舉子來說,同考官的份量纔是最重的,因爲他們掌握了舉子春闈及第的命運。
地位尊崇的主考官,對那些才華卓絕,意圖在會試之中獨佔鰲頭者,纔是舉足輕重,因爲取中舉子的名次,最終由主考官評定。
主考官對舉子的作用,更多是在會試之後,因爲舉子一旦及第,會和主考官形成座師門生關係。
但凡能遴選爲春闈主考官,無不是聲望隆重的朝廷高官,他們對門生的提攜和舉薦,對於初入仕途的進士,作用十分巨大。
……
春闈的主考官因衆目睽睽,主持春闈大比,所以朝廷都會在春闈之前,明文昭告,內外皆知。
但在春闈昭告之中,並不會公佈十八名同考官姓名,他們的名字會和其他屬官混雜同列。
這也是朝廷深知同考官職司特殊,防範有人在春闈入試之前,暗中勾連同考官,生出舞弊陰晦之事。
因同考官人數衆多,除了主考官之外,其他人並不知同考官花落誰家,也算春闈之前一大話題。
當初市面上出現那本藍皮冊子,上面羅列的主考官人選,其實也不過五六人之數。
但那些舉子風行拜謁之舉,卻不單限於五六個主考人選,而是藍皮冊子上所列春闈屬官,都受到舉子不同程度追捧拜謁。
就是因爲這些列名其中的屬官,不少人可能就是本屆春闈同考官,一旦拜謁結交,請益指教,互通文風。
即便將來的會試閱卷爲謄寫糊名,但未必不能爲赴考舉子,多贏得一絲僥倖和契機……
……
賈琮本已是雍州解元,又是身負雙爵的貴勳,他對於科舉名望的期望,遠沒有普通舉子那般炙熱。
對他來說春闈下場,只求奪得進士之名,一是對師門有所交代。
二是打破大周官制定規,非進士之身,難晉升五品以上文官實職瓶頸。
所以對賈琮來說,同考官比主考官更要緊……
這兩年他在工部火器司任職,也不再是官場小白,多少也知道現下官場的一些人物。
所以,他纔會讓管家去抄錄完整的春闈詔書名錄,用來瀏覽揣測一番,那些官員可能是本次春闈同考官。
當然,這只是他作爲一名春闈考生的天然好奇心,倒不至於藉此鎖定同考官目標,便要搞什麼拜謁結交的把戲。
……
春日的書房,書香幽恍,光線明朗。
英蓮陪伴母親過完生辰,已回到賈琮書房,正和齡官兩人,擠在南窗下羅漢榻上,一邊翻看雜書,一邊分享食罐裡的零食。
齡官一雙明眸,總是不時的打量賈琮,見他坐在書案前,對着一張寫滿名字的紙張,正看得津津有味。
賈琮在這張抄錄的名單的屬官之列,發現了不少頗有才名的在朝官員,這些人都極可能是同考官人選。
當他看到其中一個官員名字,不禁愣了一愣,都察院雍州道御史孫守正。
賈琮對這個名字頗爲熟悉,因這個名字曾和榮國府密切相關。
當初賈政想要搬出榮禧堂,但賈母和王夫人都予以阻止,此事正在拖延之中,不知怎麼消息傳到了外面。
都察院雍州道御史孫守正,是個極重禮法之人,聽聞這個消息之後,便上本彈劾賈政棧戀榮禧堂。
因他當時只是從七品官職,無上朝之資,彈劾奏本由通政司轉呈聖上御前,所以此事知道的人極少。
但是嘉昭帝看到奏本,卻對他大爲讚賞,說他清正敢言,恪守禮道,並加恩三年大考晉升正七品。
此等消息傳開,這才迎來各部官員紛紛彈劾賈政,最終使得賈家二房倉惶搬出榮禧堂,最後潛入東路院。
官場是最講究論資排輩之地,一個新晉的七品文官,按照常理,很難入選春闈屬官之列。
但這個孫守正卻偏偏有這種殊榮。
大概是此人當初在科場上有不俗表現,畢竟能進入都察院爲官,最少也是名列二甲的才子。
也或許那次彈劾賈政,讓他意外受到嘉昭帝關注,並直接晉升正七品,就此闖出了名頭,讓旁人不敢忽視。
不管是出於那種原因,此人能名列春闈屬官,對賈琮來說也算件有趣之事。
……
榮國府,鳳姐院。
此時王熙鳳懷胎近半載,已是體態圓潤慵懶,身上換了新作的寬大衣袍,日常走動也少了許多。
五兒服侍過賈琮梳洗,便回了西府料理家務,又把賈琮的話帶給王熙鳳。
王熙鳳說道:“我倒是不知三弟春闈下場的時辰,這樣看來這事本月還真不能辦。
不過左右也是無妨,我常聽人說起,三弟是雍州解元,只要下場,必定是要及第的。
十五歲的進士公,可是要嚇死人的,到時候簪花宴和壽宴一起辦,可是賈家百年少見的榮耀,二房更是幾輩子也指望不來……”
五兒見王熙鳳說的露骨,言語中對二房的奚落,也不怎麼掩飾,忍住笑說道:“我也是這個主意,到時三爺可是雙喜臨門。”
王熙鳳微微一笑,說道:“五兒說的不對,照我看來是三喜臨門纔是。”
五兒和平兒一時面面相覷,沒想到這三喜從何而來?
王熙鳳笑道:“按三弟說的下場時辰,他過了春闈之後,便正好滿了舞象之齡,府上的老規矩,他的房頭裡就要進人了。”
五兒和平兒聽了這話,俏臉都不由自主一紅。
……
王熙鳳斜了兩人一眼,繼續笑道:“前番老太太有了話頭,我聽着是想安排得力的人,到三弟房裡,八成便是鴛鴦。
三弟這性子我也是知道的,他什麼時候讓別人給他做過主,這事也不是小事,我這做長嫂的可不能一邊看熱鬧。”
其實,眼下王熙鳳將賈琮視爲最大靠山,爲人爲己,她都思路精細。
這世上最厲害的人,便是香軟的枕頭風。
不管是平兒,還是賈琮身邊那些丫鬟,不管他收哪個入房頭,王熙鳳都無所謂,只要不收老太太的人就成。
省的以後落了把柄在老太太手中,讓大房的權柄便利,被老太太牽扯住……
五兒聽着王熙鳳調侃的話語,想到那日賈琮哄自己說了此事,還有對自己那番蜜語,一張俏臉愈發紅潤。
王熙鳳繼續說道:“如今三弟房裡,晴雯和三弟同歲,英蓮年歲還小,岫煙妹妹雖定了名份,也才過了豆蔻之年。
他這人對女兒家個個都寶貝,也不知他是個什麼主意。
五兒,你回去和你三爺去說,如今我身子走動不便,只能請三弟得空,到我這裡來一趟,我得先知道他的心思。”
五兒臉色通紅,被王熙鳳滿是調笑的話,弄的渾身不自在,雖然連忙應了,只是聲音都低了很多。
王熙鳳忍着笑,說道:“這樣我纔好幫他張羅,少不得做一次和事老,雖說這事必定他自己說了算。
不過這一家子上下里外,這本帳可不簡單,總要和和順順纔好。
我在老太太那邊先吹風,先把事情踩順溜了,省得這祖孫兩個又槓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