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回京 燃文
“姑娘回來了?”灑掃的婆子放下手中銅盆,急急端上杯子已出了色的君山銀針,又遞上一塊擰乾了的布巾子,這乃是在冰盆中浸過的,帶着絲絲涼氣,陰的久曝在日光中的肌膚十分舒適。
平兒因感念她的貼心,倒要從袖中拿出剛打的銀餜子送她,那婆子忙推了,道:“姑娘使不得使不得!如今奶奶不管事兒,竟一心只好待着大姐兒,前回替我那不爭氣的兩個兒子求活計,少不了姑娘在其中周旋。如今不過做些分內的,哪裡敢討甚麼賞頭!”
平兒硬把餜子塞進她手中,抿嘴笑了:“媽媽這說的可是見外,您是我家爺們兒的奶嬤嬤,院裡一貫敬重着,奶奶也時常叮囑我斷不可怠慢的。如今兩個哥哥爺們兒使起來也極其得力,寫了信來誇了幾回,可知媽媽俱是好的,如今怎生說這樣的糊塗話?”
趙嬤嬤嘆了口氣,也不矯情,只道:“如今璉哥兒看着是出息了,我心中也寬慰。日前與我那老姐們兒扯話,卻是叫二爺狠狠地罵了,說是要攆將出去,可憐她哭得將要半死,只叫我心中十分發涼。”
平兒勸慰道:“媽媽淨多想,二爺那不是還小麼?咱家爺們兒奶奶可不是那起子忘恩負義的,還差了那享不盡的福呢?”
見趙嬤嬤面上神色輕鬆不少,平兒又與她閒話幾句,聽聞裡間略有動靜,乃告罪匆匆進去。廂房中置着三四個冰盆,十分爽利,直叫人爲之一清,榻上斜倚着一着鵝黃襦裙的俏麗婦人,許是天熱,廣袖卻是攏在肘間,故而露出兩截白膩藕臂,其間環着一個十歲大的小女孩兒,一時顯得又是溫馨又是旖旎。
“回來了?桌上倒還有碗饕樓來的酸湯子,你且小心飲下,莫傷了脾胃。”那婦人在女孩兒背上輕拍了拍,女孩兒在她頸間略蹭了蹭,碎髮下的面目已初初有些嬌美豔麗的輪廓。
平兒搬了腳踏在她跟前兒坐下,笑道:“才灌了杯茶,可是喝不下了。況姐兒起來指定要的,我不與她搶。哥兒與林姑娘已到了城門,我與他說了會子話,此次乃是姑老爺回京述職,一時又是加官進爵,聖上十分看重,連宅子都是現成了的,恐進不得咱府裡來。”
王熙鳳冷嗤道:“你當這賈府有甚好?環兒那般通透的性子,往外摘還來不及呢,竟會巴巴兒地回來找不自在嗎?這府裡明白人兒沒幾個,大姑娘封了妃,省親別墅眼見着是落成了,聽聞二老爺隔兩日便要寫摺子請她回來,到時盛景哪是你我主僕曾見過的?只我替那慈善人算算賬目,沒了那黑心錢,賈府如今青菜蘿蔔也供銷不起,烈火烹油、鮮花着錦,氣數撐不了三兩日了!”
平兒垂了眼,不敢接她話頭,只岔開話題道:“奶奶慎言。那林姑娘身邊的紫鵑姑娘與我說了兩句,姑老爺如今是風光進京的,賈府卻不過備了薄薄的賀禮送上門去,可見是不會做人。如今奶奶任擔着管家的名頭,可須我添上一二?”
王熙鳳撫了撫大姐烏黑的髮鬢,沉吟道:“哥兒心裡必然不會介懷這些,我們也沒白的拿私庫給賈府長了臉面兒。另挑了上好的文房四寶並稀奇書冊給哥兒送去,只說乃是過了鄉試的賀儀。我那兒還有匹子大紅的西洋布並一些紅綠寶石的簪子,不值幾個錢,只給林姑娘淘弄着玩玩兒便是。你不必張揚,偷偷地來去,只請姑老爺記着情分也就是了。”
平兒點頭應下不提。
赫連扣給林家安置的乃是一座極清幽安靜的大宅子,乃是當年從周文清手下抄落來的,故而內裡點綴精細,樓閣大氣,他又添了許多物件兒,早早地便好住了。那宅子不過出了北靜王府兩條街,其中心思,不言而喻。
在外人眼裡看來,這林海自然是極得聖意的,這兩年龔家越發勢大,林海這一來,京城一灘子渾水卻是越發深不可測起來。
可當事二人心中卻沒有那有的沒的。一路舟車勞頓,賈環剛到了京城地界兒,卻也是半點不得閒,先安排着龍鱗衛偷摸兒且穩當的把赫連千疆送進了宮,又親跑了趟饕樓,點算各項賬目細則。
饕樓在赫連扣和龍鱗衛的庇護下發展勢頭兇猛,另在應天府蘇州府等處起了好幾家分店,如今倒成了賈環與赫連扣手中頗爲厲害的一張底牌。未免出現尾大不掉等問題,賈環卻是絲毫不敢鬆懈的,一應賬冊看下來,竟是連入了夜也不曾察覺。
少年摸了摸僵硬的脖頸子,低緩地吐了口氣,喚道:“蓮香。”
許久卻不曾有人應答,賈環苦笑一聲,卻是自己沉迷了,忘了那丫頭白日間整理灑掃十分忙碌,如今恐也睡下了的。
“勞什子君子遠庖廚,今兒爺說不得得給自己弄碗子面吃了。”賈環嘟囔了一句,起身活動活動僵硬的腿腳,一路朝着小廚房摸去。
“主子,小心腳下。”
賈環拿走了房內唯一一盞燭火,今夜又無甚月光,赫連扣到的時候險險讓一物絆了腳,刑十五忙拿出火摺子點燃四角燈籠,才瞧得此間一地狼藉。
“環兒呢?”赫連釦環視一週,略略蹙起了眉,屋內冰冰冷未有人氣兒,心心念唸了半年的少年連個影子也不曾有,眼見着他的面色竟是十分黑沉了。
刑十五摸了摸攤了一桌的賬冊,木着臉道:“這墨跡還不曾幹,主母恐是剛走的,想來不過有事罷了。”
赫連扣隨意拎起一本在手中翻着,上頭奇特的記賬法子頗爲引人,他雖不十分通曉,一時倒也看出了興趣。刑十五貼着牆角靜靜守着,心中盤算起賈環那丫頭精熟的手藝來。
待賈環端着一碗麪回到房內時,瞅見滿室燈火略怔了怔,待瞧清楚了那披着一身兒昏黃火光的男子時,眼裡又透出實實在在的笑來。
“幾時來的?可餓了?”賈環放下碗筷,口中閒閒詢問,彷彿他二人之間並未隔着那相離的半年時光。
赫連扣放下書卷,擡眼望去,少年的面孔掩映在燭光裡,分外迷離乾淨,脣角的笑一如他時時回想的那般溫潤寧靜,一眼瞧見的,就是思念蜿蜒、情意靜好。
賈環俯身親了親帝王的額頭,用茶碗分了一些麪條,另加了一勺子切好的雞肉筍丁哨子遞給巴巴兒湊在一邊的刑十五:“一時沒有別的,吃夜食並沒有好處,你也不過嚐個鮮兒,喜歡的話明兒白日我再齊備了材料給你做得。”
刑十五點頭,頓了頓又道:“你不在,饕樓的東西難吃,回頭要補上的。”
賈環笑着搖頭:“我可沒那閒功夫,回頭找蓮香討要去,她的手藝可比我好上十倍不止。”
刑十五得了承諾,十分滿意,捧着茶碗吸溜着湯水出去了。
“只得一雙筷子,你我分食可好?”賈環側頭,帝王的眼神一直頓在他身上,灼熱而定然,他抿着脣輕笑,那目光陡然一沉,竟十足十地危險起來。
赫連扣靜靜地瞧着小少年舉箸食麪,柔滑細白的麪條兒在兩瓣削薄的嘴脣間進出,略沾了些子油花兒,在光下有一抹亮眼,赫連扣輕輕開口,聲音沙啞難明:“我餓了......”
賈環那勺子舀了一點雞湯,吹了吹遞到他脣邊,笑道:“喝呢!蓮香白日就燉上了,十足的功夫,我不過借了個現成。”
赫連扣就着他手飲下,卻一把捉了那細弱的腕子輕輕摩挲,垂下的睫羽覆在眼下,鴉鴉如墨,平添幾分惑人:“你去了半年。”
賈環頓了頓,帝王的聲音暗藏一絲委屈酸楚,想來雖有龍鱗衛時時回報自己的境況,對於自個兒不能在眼皮子底下養着心中還是不無怨憤的。
又想到這人再如何威儀貴重,也不過才二十四五罷了,還不如自己前世大些。一時心中柔軟,神情便越發溫和親暱起來。
另一空着的手略略蹭了蹭赫連扣的臉頰,賈環溫聲道:“我知道這回是我對不住你。等過了科舉,我便不走了。考得好也罷差也罷,你隨意許我一官半職的,也過些清閒的日子可好?”
赫連扣斂着的雙目更形幽深,偏過頭去,聲線卻似隱隱不穩:“環兒回回都走得那般乾脆利落,我心中實在難受得很。你今日許我一個,明兒可許我一筐,哪日你走了,我也不過只能跟個傻子似的等着,哪裡有半點心安?”
要說賈環在別處那斷斷是人精兒沒跑的,可遇上感情這回事兒他還真沒什麼經驗可言。前世給李淮追着跑,茫然地愛上了,被動地出櫃了,他不是付出的那一方,所以李淮說那是愛,他便以爲是。直至落得舉槍自盡的下場,想來也怨不得別人。
如今卻不同,他是立意要站在赫連扣身側的,說不得要投入進去,本就是生手,如今更是看不清,帝王使得那些小心計是一踩一個準兒,忙賭咒發誓恨不得簽了賣身契才完事兒。
刑十五蹲在屋頂上聽着底下的動靜,估摸聊着聊着就該啃到牀上去了,嘴上幽幽感嘆了一句:“當腹黑攻遇上小白受,主母,您自求多福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