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晉江首發
春二月,京裡垂垂纖柳枝子方萌了新芽,遠瞧綠殷殷毛茸茸一片,頂着寒意料峭,也算有幾分可愛動人。
折騰了無數學子的會試方過,林府上下人人也不拘着賈環,只讓他睡,此刻正是日上三竿,賈環略睜了睜眼,擁着碧藍潞綢緞面兒的錦被下意識地蹭了蹭,又睡得臉頰紅撲撲,頭髮亂糟糟,形容竟直如只不足月的貓兒般。
蓮香與雙燈捧了衣服吃食進來,巧的是正看見這稀罕場景,笑得打跌。
蓮香性子爽利,又與他親近,當下便道:“哥兒這模樣,倒是越活越小嘛,渾像個不知事的小娃娃,再沒有更可愛的。”
賈環眯了眯眼,也不與她計較,懶洋洋道:“數你嘴快,早不該叫你去姐姐那兒,別的不成,盡是愛數落人的本事得了十二成。”
雙燈一邊把新制的衣裳放進箱子一邊聽他二個鬥嘴,脣角含了一絲清淺的笑意,比着在宮中雖則富貴無比卻也壓抑至極的生活,她是十分滿意如今的景況的。
“哥兒可要起了?莊子裡送了新鮮羊j□j來,奴婢這兒還存了些上好的莓果乾兒和核桃果仁,一鍋熱熱地煮了,您吃着暖暖身子。”待他二人方歇了,雙燈才柔聲問道。
賈環雖跟着姚無雙學了些奇奇怪怪的本事,卻多因胎中不足,後天更是錯過了調理身子的最好時段兒,如今雖有赫連扣想方設法精心照顧着,卻到底也比常人嬌貴弱氣些。赫連扣把雙燈撥到賈環身邊也是看中了她向劉三七學過幾手,誰讓這個天生來討債一般的人物喝不得苦湯藥子,可謂是用心良苦。
賈環又挨着被面兒蹭過一遍,展了展手腳:“我再躺會兒,那號房活像個棺材,木板子咯得骨頭疼。如今碰着這綾羅錦緞,只覺全身都軟得厲害。”
雙燈也便隨他,只笑道:“那我給您溫上,起來再用便是。”
“姐姐和師傅那兒不消我說,你只再往宮裡送些,十五和疆兒愛吃稀奇玩意兒,他......脾胃不好,也該養養。”少年麪皮子略紅一紅,眼裡更帶些柔色,看上去仿若一尊玉人上了彩,數不出多少種風流韻致。
雙燈彎了彎眉眼,方應下去了。
蓮香絞了巾子來給他醒覺,賈環道:“方纔看你們捧進來好些衣裳,新做的?”
“正是呢。如今姑娘管着府上,咱們院兒裡的吃穿用度一貫都是緊着的,前兒姑老爺得了些御賜的蜀錦,聽說是上好的東西。姑娘只看那顏色素淨清濯,不豔不妖,竟是一匹不願給自個兒留,只拿了散碎布頭給老爺納了幾雙鞋面兒並荷包的,其餘全拿去給您裁了衣裳。”蓮香把帕子放進水裡,又拿了玫瑰露給他過口,頓一頓道,“細瞧着有披風兩件,直裰棉袍綾褲三身,道袍不到季,只挑個色亮些的做了一套。另得些零碎,我回頭也給您縫幾雙好鞋子穿。”
賈環心裡一時也不知做何感想,那晚從大觀園裡出來赫連扣倒是提過,他嫌三道四不愛要,如今卻是換個法子到了他手裡,其中所含情意道理又是不同,更有林家父女一片誠摯關切,當下竟是有些酸楚難明。
蓮香見他不說話也便藉口倒水,端了銅盆子退出去。賈環在牀上翻了半晌,卻是真真兒沒了睡意,打量着今日正是休沐,倒不如請龔琳與奚清流過來聚聚。
吩咐妥當後,又用了些雙燈溫好的莓果乾羊j□j,他便拖着懶洋洋的身子去向後園。
林家是書香門第,林如海秉性清正高潔,故而回京後府上常年栽植梅蘭竹菊,如今梅花開得正好,他在那兒等着會友也算美事。
方到送春亭,便見一襲紫衣娉婷曼妙,倚欄拂着一把鳳尾琴頭相思木琵琶,曲聲連綿悅耳,仿若春雨淅瀝、春山蒙翠,寥寥更有些許閒散倦懶之意。紫鵑在一旁撥着暖爐子,瞧見賈環立在亭下,正要招呼,少年卻微笑着擺了擺手,示意莫擾了黛玉雅興。
水涇是個疼媳婦兒的,見了林黛玉,恨不能一顆心都挖出來寄在她身上,如今二人見不着面,便巴巴兒地往府裡送各式吃食玩物,也不愧是赫連氏,連寵人的方式也一般無二。
今兒黛玉身上着了件端方華貴的木槿紫折枝蓮紋滾金邊拖地山水裙,戴的乃是一整套上品翡翠點金頭面兒,款式倒分明是賈環在赫連扣私庫裡見過的,後來賞給了端陽,倒不知怎麼叫那東安郡王索要了來討好自家媳婦兒。
黛玉一曲終了,紫鵑笑着指指下邊兒,她掃上一眼,因淡淡道:“你站那兒看什麼洋景,還不快上來,倒有上好的瓜片,你吃不吃?”
賈環走上來,笑道:“古人不是說過‘你在樓上看風景,而我在樓下看你’嗎?好容易姐姐你得了性兒,多少年難得的事情,我可不敢攪擾了。”
“就愛貧嘴。雪雁,取些哥兒喜歡的杏仁酥並玫瑰百果蜜糕來,滾滾的奶茶也砌一壺。”
賈環趴在桌上笑眯眯的:“咦,不是說有上好的瓜片嗎?姐姐小氣了,倒不願給我喝罷。”
林黛玉點點他眉頭:“竟是胡說,你在裡頭考了九日試,再如何準備也到底傷了脾胃,不敢這時叫你喝茶,再不如養兩日我把這瓜片穩穩地送進你院子去。”
二人又戲說了些玩笑話兒,渾然是親姊弟一般,融洽自然得很,紫鵑瞧得心裡頭感慨動容。往日在賈府,這環哥兒便是一心一意地待姐們好,便是落了難左右也是他在張羅,有道是久病牀前無孝子,若非那一遭,也看探不出人心深淺,只覺再沒有比如今更叫人喜歡的場面了。
此處正是溫情更勝春意幾分,底下卻傳來好一陣喧囂嬉鬧。
林黛玉登時變了臉色,賈環更是虎着臉道:“出了甚麼事?這府裡有別人?”
紫鵑搖了搖頭,剛要下去瞧看,一個穿素色衣裙的三等丫頭匆匆跑了上來,委屈得眼角都帶了些淚花子:“小姐小姐,不好了!那堂少爺非要領着一撥人進後園來,只說梅花開得好,他們要吃酒吟詩。我們攔將不住,雲陌幾個更是叫他們身旁的豪奴打壓了,雪鵑姐姐只管叫我來找您。”
“堂少爺?”賈環眯了眯眼,手指在桌上略略動了一動。
紫鵑面有怒意,冷聲道:“還不是那個勞什子林墨玉!哥兒您前幾月不在府中是不知道,他鄉試落了榜,老爺的族叔便將他送進京裡,非磨着老爺給他個監生名頭,此回倒是跟環兒你一屆考了,卻真真不過個蠢物!住在這府裡,竟還真當了是此間主人家嗎?”
換做別的紫鵑恐怕也犯不着如此生氣,只是那林墨玉齁不是個東西,剛愎自用、驕橫無知不說,一次見她在井邊兒洗帕子竟彷彿動了情,當場便要老爺許了自個兒給他做個通房。
可憐她是黛玉身邊一等的大丫頭,往後便是不入王府,許出去嫁個商賈員外做妻也是理當的。林墨玉算個甚麼?去了林海的大勢,一個薄有家財的秀才罷了,竟也敢起那樣的齷齪心思,怨不得紫鵑不懷恨在心!
林黛玉喝了口茶,喜怒不顯:“紫鵑你去取個錐帽來,我倒要好生地瞧一瞧他們怎麼個吃酒吟詩法子。”
賈環皺了皺眉:“姐姐,你是待嫁之身,還不若早早地回房,萬一叫他們衝撞了,傳出去徒惹市井流言。”
黛玉笑道:“傻環兒,你不是這府裡頭的嫡親少爺,他們不服你。便是衝撞了,我倒好找藉口把那蠢物攆出府去,省得父親兩面難做。”
賈環情知她多半還是爲了自己,心中頓暖,雖林黛玉只因不知他身邊兒時刻還有數名龍鱗衛護着,但實實在在是待他好的,也便不再勸她,隻眼神越發柔和了。
送春亭地勢奇高,又掩在湖石假山後面,若非常來,倒是難以發現。這林墨玉雖在府中住了兩三月,進後園卻也是實打實的第一次,那些林府家奴叫他打罵了自然也不願引路,故而一行人只瞧着梅花開得好處去了,卻是正落在賈環與黛玉眼底,彷彿看戲一般。
賈環細細瞧了,卻是一樂,好生有些熟人,譬如那曾在饕樓裡大放厥詞的學子段酆,又譬如那曾在元貞後山見過的山東布政使黃英之子黃博文、李淮等人,倒是沒有李鈺和嚴傅,想來竟是分道揚鑣了也未嘗可知。
“前面這個絳色儒衫的便是堂少爺,哥兒您看看,規矩不成規矩,形貌不成形貌,往日連和姊妹們玩牌輸了,掏錢也不爽利,可見是個小門小戶教養不高的。”紫鵑擰着帕子,一點兒不費勁地給這位抹黑。
黛玉瞪了她一眼,卻也不曾多說。
賈環笑了笑,看來今兒這一行裡地位最高的便是黃博文了,至於這位巴巴兒地來到林府,其中緣由想一想便也是十分通透的。
不過他倒是失算得緊,林如海正巧得了畢宏口訊進宮面聖去了,也不知這位林堂少爺能不能討了好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