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初相見林家女情容馥比仙
十文錢,這小東西竟是向老婦人要了各式元宵一色一個,沒白的叫人好笑,十足是個孩子氣一團兒的娃娃。可想到他方纔與自己對峙的樣子,卻又有些難以想象。
“你瞧着我作甚,可是沒吃飽要嘗一個嗎?這碗裡的可不給,你再去買罷,與你說,棗泥和白糖的最是好吃呢!”賈環捧着瓷碗,朝青袍男人眨了眨眼,說話間又是一個元宵塞進嘴裡。
赫連扣終於是沒忍住,趴在桌上輕輕地笑起來,眉眼雪霽初晴,柔化了許多凜冽冰封一般的森寒,小少年於是也跟着笑起來:“先生終於笑了,家裡老人與我說,上元若是不笑,那便要愁苦一整年啦!”
赫連扣微怔,賈環這時候早已低下頭去吃元宵,只露出烏黑的發頂,碧色瓔珞垂在白玉似的耳廓上,如同初春裡波動的綠水般動人。男人微微眯起眼,只覺得今天甩脫了那一起子人出來是個極好極正確的決定。
“小娃娃,你叫什麼名兒?”赫連扣見他吃完,便出聲詢問。
賈環正左三圈右三圈揉着肚子消食兒,聞言微微擡頭,想了一會兒才道:“先生是要知道真名還是假名?”
赫連扣挑了挑眉。
“若是真名,那須得先生同以真名來換;若是假名,先生喜歡,那便自己想一個得了!什麼元宵白糖的,我可不會介意。”
赫連扣勾起薄脣:“赫連,單字一扣。”
賈環眨眨眼:“賈環,肉好若一謂之不者爲環。”
赫連扣皺眉:“便是那聞名京裡銜玉而生的賈?”
小少年語氣極淡,卻又峰嶽一般定然:“當是賈環的賈,再無其他。”
赫連扣點頭,他並不喜歡賈家,但面前的小孩兒卻讓他很是好奇在意,於是便錯開這個話題不談。目光轉向小少年沒有離手的提籃,眼光在那黑色磚石上轉了一圈,道:“你買個磚頭作甚,拿回去墊桌角嗎?”
聽這人講這樣的話自然是極好笑的,賈環忍俊不禁,豎起根手指搖了搖:“先生若是再借五文錢我便告訴你聽。”
赫連扣見他眉眼間許多得意,越發顯得雙眸瀲灩,神情溫潤,更有種天真爛漫的稚氣,當下便笑,從腰間隨意掏出一錠銀子。
賈環將磚石放到桌上,舉起盛放元宵的粗瓷大碗狠狠地砸在了黑色龜裂的表皮上,一聲巨響,碗碎磚裂,一樣光華內斂的物件兒靜靜地躺在碎成多瓣兒的磚礫之間。
周圍早有人被這聲響吸引過來,不等兩人開口,便有識貨的失聲大喊:“這是——是徽硯啊!”
賈環輕輕撫摸上那方小硯,這是典型的宋式抄手款式,刀法簡練、樣式古樸,硯面青黑純淨、犀紋緊緻,兩側更有銀甲狀紋理,燦爛可愛至極。指下觸感有若小兒肌膚,賈環便知,哪怕在徽硯中這方也是上品!
旁人嘖嘖稱奇,更有欽羨嫉妒的不在少數,賈環挑着眉看向赫連扣,那得意俏皮的小模樣兒逗得青袍男人不住發笑。
赫連扣同樣伸手覆上那方硯臺,兩人的手掌放在一起,一者大而修長,一者小而圓潤,倒很有些稚趣。男人認真地看着,忽道:“我也拿一物與你換,將這方硯臺給我可好?”
賈環愣了愣,瞧着男人的神色不見玩笑,便也正了臉色道:“先生今日請我吃元宵,還與了我砸碗錢,這點子微末要求,斷沒有不從的道理!”
赫連扣早知這小少年並非凡人,卻也不能想象他如此豁達通透,甚至不過問自己用什麼換這價值連城的龍鱗硯,心念急轉,這下不論是硯還是人,都瞧着極爲舒心喜愛了!
赫連扣解下腰間白色玉玦放入賈環手裡:“珏者,自古是君子配飾,環兒戴着,卻是再合適不過的。”
那玉質入手溫潤,賈環卻只是下意識地握緊了,定定看着青袍男人微含笑意的桃花雙眸,傻傻道:“你叫我環兒,那我當否稱先生爲扣扣?”
赫連扣:“.......”
這時圍觀的人羣忽然被衝開,一個衣衫襤褸的年輕人跌跌撞撞地衝進來,伸手便要拽那硯臺,嘴裡更是呼呼喝喝:“不賣了不賣了,這磚石我不賣了,小娃娃,我把那錢還你!”
賈環微微皺眉,赫連扣卻是冷了眸色,眉宇間無端端泛起兇戾酷烈,一柄三指寬的長劍如同從天外飛來,須臾間便架在了那年輕人的脖子上,唬的衆人有尖叫有轉頭逃跑的不在少數。
那年輕人更是被嚇得抖如篩子,那伸出的手是無論如何再擡不起半分了。
賈環看了眼赫連扣身後的黑衣男人,那張臉木而冷,全似沒有感情的死物,那劍卻穩,便最是無情的樣子。
赫連扣用手指緩緩敲着桌子,節奏緩慢而沉,彷彿要將人的心肝子齊震出來,不多時那年輕人便被嚇得癱倒在了地上,周圍人更是跑得一個不剩。賈環拿了銀子給那雙老夫婦,兩位老人更是連攤位器物也不要便互相攙扶着走了,瞧得小孩兒一陣苦笑。
“赫連,你也不要惱了。這人竟是說那磚石不賣了,便還他好了!”小少年取了只粗瓷碗來,將桌上的磚礫裝了進去,又蹲在地上將石片一一撿了,末了遞到年輕人面前,笑的見牙不見眼,“你把錢拿來,端着這碗走罷!”
年輕人哪敢不應,忙把那二兩七錢銀塞進賈環手裡,捧着個碗沒命似的跑了,黑衣男人沒攔,只是慢慢地收回了劍掛在腰間,然後一言不發地跪在了赫連扣身前。
“環兒不問問我?”赫連扣好整以暇地發問。
賈環輕笑:“都是您治下的百姓,何須如此?赫連來此,也必不願驚擾民生。”
赫連扣情知這玲瓏心肝的小孩兒已猜出了自己的身份,對他的放鬆不在意極是喜歡,在內在外,見多了動輒下跪請罪的,這小少年的舉動就顯得頗爲大膽新奇了,但並不討厭!
日薄西山,赫連扣與賈環走在人漸稀少的路上,上元黃昏時是最清寂的,熱鬧往往要從飯後才起,兩人便一邊談笑一邊朝榮國府走去。那黑衣男人並不在側,但賈環知道,他一定貓在不遠的地方,隨時隨地能充當雨後竹筍地冒尖兒出來!
“環兒年九歲,可有什麼志向不曾?”赫連扣揹着手,他人極高,身姿偉岸,目前仍是個小孩兒的賈環便只到他的腰部。
小少年笑了笑:“並不曾有。只是有時心裡會想,若能將這江山看遍就是頂好。可惜古語有云:父母在不遠游,賈環無論如何卻不能做那不忠不孝之人。”
賈環嘆了口氣,哪怕是作爲李準的前世也當真是以環遊世界爲目標的,但現今條件如此,他的願望,哪怕是退一萬步也罕有實現的可能了。
赫連扣倒是一怔,這問題他問過許多人,幼時更有許多人問過他,從沒有一個答案如這般的自由曠遠,只光聽着,便感覺無拘無束得很。走在身側半步的賈環神情嚮往,卻隱帶寂寥悲苦,如同一隻折了翅的雀鳥,叫人十分憐惜。
這樣想着,赫連扣便在賈環的驚呼聲中將他抱起,手掌遮住了那雙細長的黑眸,輕聲道:“環兒的願望,終有實現的時候。”
得了男人的話,賈環心裡的悵惘竟好似消失了一般,癡癡地笑將起來:“扣扣當是君子一言,駟馬難追的。”
赫連扣僵直的嘴角略略抽了抽。
隱在某處陰影裡的黑衣男揉了揉木然的臉孔,發出“哈哈”兩聲笑,復而沉寂。
有些人,哪怕從未相識,只一眼也能成爲朋友。
有些人,哪怕血緣相親,卻是如何也不能認同。
別了赫連扣,賈環回屋換了件兒正紅挑素白斜紋的對襟長袍,頭髮也解了用水紅絲帶編進挽起,弄得活像個散財童子才披了雜色兔毛斗篷朝前廳走去。
蓮香早在廳口候着他了,摸着他冰涼的手一邊說叨一邊給他塞了暖爐才把人推了進去。
掀開簾子,賈環險些被眼前鶯鶯燕燕色彩紛呈晃花了眼兒,顏色鮮妍的姑娘們四處走動,臉孔叫暖氣薰成漂亮的玫瑰色,襯着衣裳更是各有各的風情,竟似無一個不美一般。
賈環看了眼在姑娘丫頭間走動的賈寶玉,好笑於對方比自己穿的更喜氣福態,卻也並沒有什麼上前講話的興致,徑自找到位置坐下了。
這一桌坐的都不是什麼重要人,譬若那東府裡的賈薔賈芸、李紈之子賈蘭、義學賈代儒之孫賈瑞,還有一些旁遠的親戚,若要論起來,竟倒算是賈環輩分最高了。
小少年也不以爲意,只是靜靜地端坐着,腰板兒筆直而側臉沉靜,看着竟像一尊白玉人像。
旁側賈薔這個寧國府的正派玄孫對他倒是頗爲好奇,雖與賈芸說着話兒,眼神卻還是時不時地飄向賈環一側。
約莫盞茶的功夫,賈母攜着一衆女眷從外進來,着一件啞糖色福字紋緞面大衣裳,額上系一條嵌拇指寬綠玉金抹額、滿頭華髮以碩大南珠烏色紗冠束了,又有紫貂絨的斗篷、金銀絲的荷包、黑珍珠的耳墜,看着便是極富麗堂皇、寶相莊嚴的!
賈環撇了撇嘴,這老太太身上任一樣小件兒,竟夠的一戶普通人家活上三五月份了,也怨不得紅樓終局落至那般悲慘境地。
若他是赫連,也忍不了。
小少年搖了搖頭,看賈母摟着賈寶玉在上首坐了,旁側另嫋嫋婷婷的倚着一名顏色素淨的少女。賈環眼睛一亮,算算日子,這少女必是賈敏之女又有那瀟湘妃子美稱的林黛玉無疑了!
不過片刻,又有人聲。
“哎喲喲,小女子來遲來遲,勞駕各位等候,過會兒定要好好給各位陪上個不是啦!”這語聲來得又急又脆,帶着盈然的爽利勁兒與潑辣氣兒,又好像細細地吊着人魂兒,竟有些薰醉的很了!
賈環抿着嘴角笑了,這可不是他那好姐姐好嫂子又能有哪個呢?
王熙鳳噙着抹笑,滿載着風雪進了屋,解下擋風的大紅猩猩氈交給一側的平兒,露出底下紅底紫金雙色蝴蝶對襟襖子和橘色折枝梅紋寬擺襦裙,身段兒纖細曼妙,眉眼間又是有着少女天真及婦人成熟混雜的風情,行止擡手間竟是叫人看呆了、迷傻了、渾不知今夕何夕了!
“你個鳳辣子,平素便是沒有規矩的,今兒大好日子也敢由着性子胡來,原是該好好地罰一番!”老太太讓人給王熙鳳送上暖手的爐子,眼裡含笑地罵道。
王熙鳳掃了遍全場,把那縮在角落的賈環狠狠瞪上一眼,挑眉道:“便由老祖宗罷,只請給孫媳婦兒留些氣力,不然回去大姐哭鬧起來我這個親老孃卻是不能連牀都爬不起不是?”
賈母撫了撫賈寶玉的頭,又握了林黛玉的手笑道:“大姐兒也有三歲了,怎麼不見你帶她來?玉兒前些日子還叨唸着要給大姐繡荷包送糖果吃。”
王熙鳳看了眼老太太身邊的少女,小姑娘今日只穿了天藍交領桃紋小襖,底下配一條素面白色月華裙,鬢邊斜斜插着一枝鑲顆綠翡翠珠子的步搖,在這滿室喧鬧熱烈中宛若一枝靜待盛放的菡萏花兒,不勝清雅,滿目詩情。
真真兒是個謫仙似的人物,王熙鳳在心裡嘆了口氣兒,笑道:“妹妹一向是有心人,只是近幾日姐兒身上有些不爽,卻不能連累妹妹去過了病氣,有環兒送的書她倒很樂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