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花朝節只與君共飲桃仙釀
三月上頭,日漸回暖,燕京的桃花開了一茬又一茬,直如紅雲霞彩覆蓋十里,光看着便叫人心醉。
賈環也早已大好,刑十五隔三差五地便要拿燕窩人蔘此類來,更有許多玩物衣飾,宮裡那位顯是恨不得將小孩兒放在身側將養着。
二月二,龍擡頭。
花朝節這日,郊外遊人如織,文人騷客莫不把臂同遊、共賞春韶,可謂盛景。
賈府一家老小早早地便準備了香火紙錢,要去城外的元貞寺祭拜。賈政更是攜着數名清客,意欲在那山桃爛漫處作上兩首千古名詩,好叫別人看看他的本事。
“哥兒,你作甚不披那白狐狸毛的斗篷,今兒風大,這兔毛的可扛不住呢!”隨行的一輛馬車裡,蓮香郁鬱地挑了挑炭盆子裡的烏金,心裡很有些怨言。
賈環翻過一頁書,淡淡道:“叫老太太太太看見了,你讓我怎麼說?偷來的還是搶來的,一個不得寵的庶子,哪裡來這般金貴東西使用?”
蓮香訕訕點頭,刑十五來時並不避着她,那通身的氣派卻看得她腿軟。時間長了,小姑娘也能推斷出一二,她家哥兒,背後恐怕還靠着極有臉面極有來頭的人物!
隔了約莫有半個時辰,馬車慢悠悠地停下了,蓮香湊出頭去,來旺家的正捧着條大紅猩猩氈小跑過來:“好姑娘,這是我家奶奶給哥兒的,哥兒體弱,又恐沒有好的披風,穿上這個,好不叫他着涼。”
“有勞姐姐了,哥兒說了,這些許給姐姐家的兒女買些果子吃。”蓮香脆生生地應了,從荷包裡取出一塊碎銀子遞過去,接了那軟綿厚實的一團,覺得手心都是暖意,想來之前也是一直使炭火燻烤着的。
來旺家的笑的見牙不見眼,連聲寫了幾句才走,走前又說到了廟裡給賈環送薑湯來。
“還是二奶奶好,有的沒的都記着哥兒您!”蓮香感慨了一句,細細緻致地給賈環裹了個滾圓兒,理了理脖頸處那圈灰色的風毛又忍不住讚道,“哥兒這面目長開了,真是好看的緊。我看再過些時候,那寶二爺拍馬也趕不上!”
“可勁兒吹吧你就。”賈環輕啐一句。
赫連扣這人小氣,是他護着的那便半點不能落了不好。那畢竟是正兒八經的皇帝,並沒有人能比他吃用更好更精,賈環與他一同月餘,竟是養出了通身的雪膚凝脂、貴氣難言。
小少年輕輕巧巧地下了車,用手擋了擋清透的日光,一座輝煌貴重的廟宇就在不遠的樹木掩映間,嫋嫋香菸如縷,顏色鮮豔的少年男女面帶虔誠地進出,頗爲熱鬧頗爲鼎盛的樣子。
元貞寺始建於前朝,因其內有多位高僧佛骨及太祖皇后等牌位,遂太祖有令,來人無分三六九等,皆不可使車馬行近百米處,恐驚神佛。故而哪怕賈家貴重,也是老老實實地在百米外停了車,一行人浩浩蕩蕩地朝寺廟走去。
王熙鳳與賈環行在一處,賈環頭次來,王熙鳳有心要他熟悉,便低聲與他訴說此間傳聞規矩等。
“元貞寺後山坡始種桃、李、梅各色不下千餘,又有楊梅、蜜柑、金柚等許多果樹,身份不同的自然也能摘上幾許嚐個鮮頭,只是少不了多費一些銀兩。”王熙鳳引着賈環跨過門檻,指着重重廟宇後說道,“我家那個混物也慣愛來這兒,說是素菜做得好,我看他恐是在這佛門清淨地養了個小蹄子罷!”
“姐姐說的是氣話,元貞寺非比一般,時常有皇家貴胄來此遊玩。璉二哥哥好大的膽子,敢這麼把腦袋提在褲腰上嗎?”賈環抿着脣笑,沖走過的一個白衣小沙彌微微頷首行禮。
王熙鳳緩了緩臉色,也不再多說,兩人隨着賈母等拜過各路神佛按下不提。
時至近午,老太太與那遠空住持進了禪房討教佛法,連帶着也攜了賈寶玉賈政進去尋求指點。賈環站在人後瞧着那半大少年滿是不耐煩的神色,眼裡含着幾分輕嘲。
女眷各自有去處,連蓮香也是隨了去求籤,賈環落得清靜,便自顧自地往後山去了。
三月芳菲,後山風景正好。桃李紅白摻雜,或怒放或含羞或熱烈或清雅,仿若一段織錦輕薄籠覆,風情不勝數,豔絕語難表。
元貞寺是貴地,並沒有許多人能在這裡行走玩耍,若要論起家世,漸趨勢弱的賈家更是隻能屈居末流次等。但賈環從來是沒有太多等級觀念的,眉目又生的秀致風雅,此番雍容淡定很快便吸引了衆多目光。
李鈺便是那個打頭迎上的倒黴蛋兒。
賈環停下腳步,靜靜地看着面前十七八的少年摸了摸鼻樑,頗爲赧然地說道:“小友,在下李鈺,見你形容頗爲不凡,有心結交,可否移步同飲?”
少年回身指了指不遠處的涼亭,佔着這般的好位子,想必當是今兒在這元貞後山最有勢力的一批了。
賈環無可無不可地攏了攏斗篷,輕笑道:“你這人說話好有意思,我個娃娃,談什麼形容不凡?在大人眼裡看來豈不是一團稚氣的嗎?你這話,倒像拐賣稚童的人牙子了!”
李鈺更加不好意思,但奈何背上那幾道視線火灼似的,只好急急地捉了賈環的手朝那衆人圍坐的涼亭走去。
賈環走近了,便聽見有幾個少女直呼可愛的,嘴角略抽了抽,卻也沒有甩手走人。他錯眼瞧了瞧,坐着的有兩個十五六的少年和三個十三四的少女,另有一人站着,一人斜靠在亭柱上寂靜望天。
那首座的少女見個小孩兒沉沉穩穩地往他們面前一站,玉雪剔透的臉上依舊是賞花遊走那般的雲淡風輕,心裡便先讚了一句好,豔麗的桃腮芙蓉臉上顯出笑模樣,語調也柔和:“你是哪家的孩子,生的這樣小這樣好,竟放心讓你獨自走在這後山間嗎?”
賈環抿着脣:“也並沒有人說這裡有豺狼虎豹的,我一個人也不礙什麼的,若是真個兒遇險,我也大喊一聲便是了,遠遠近近都是人,恐也趕得及不讓我被吞了個囫圇。”
少女捂着嘴笑起來,衝右側一個黃衫子的溫婉女孩兒道:“蕈兒你瞧瞧,是張利嘴,我說的可是不差?”
那女孩兒微微頷首,看着極是知書極是識禮的。
“小女子端陽,這溫婉些的喚作葛蕈,那看着便是潑辣的你直管喊她蠻三姐兒。”少女輕笑着點了點,擡起的腕子間露出一個紫金嵌寶的手鐲來。
先前帶賈環來的李鈺接口道:“這是黃博文黃兄,那是龔琳龔大少爺,站着的這個與我一道來,喚作李淮,那倚着亭柱跟個木頭似的叫嚴傅,京人都喊他嚴呆子,是個讀書讀傻了的!”
賈環幾乎是下意識地看向了那個叫做李淮的少年,初聞姓名的細弱疼痛在見到少年略有怯懦的臉孔時漸漸平息。
這臉,與那人是不一樣的,這世間又哪裡有那麼多的巧合!
小少年一一點頭應了,最後作揖道:“在下賈環。”
穿素白底青團花對襟長袍的黃博文皺了皺眉,仔細思量一番,賈環這個名字卻是他從未聽聞的,估摸着不過是小門小戶又或者旁系庶子,想必也不是什麼身份好的,當下不再多理,只轉了頭一味與那首座穿紅衫銀裙名喚端陽的少女說話。
龔琳卻頗有興趣地勾了勾脣,他是鎮國將軍龔如守之子,對身份地位這些本也沒有太多旁的,再加上賈環長相年紀氣質皆與自家三弟有幾分形似,心裡便更添幾分喜愛親近:“你不要理那個眼睛長在頭頂上的,你喚我一聲琳哥哥,我給你一塊兒糖吃。”
賈環眯着眼笑道:“你讓我叫一聲琳琳,我給你兩塊糖吃可好?”
龔琳一愣,繼而癲癲狂狂地大笑起來,直震的林間寥寥幾隻雀鳥拍着羽翼驚跑了才歇止,他使扇子拍了拍手掌,面上仍含着愉悅的笑意:“環兒果然有意思的很,改明兒你定要來我家,讓我那個終日陰沉的小弟也好笑一笑。”
賈環不置可否,又行禮道:“看這日頭已是正午,恐家人尋找,賈環先行告退,他日有緣必可相見。”
龔琳還未說話,就見那眉目冷漠的小少年利落反身離去,碧藍衣裳上落了許多粉色的桃花,迤邐出一片日光明透清亮,端的是清絕出塵般。
端陽眯了眯眼,葛蕈溫聲開口:“魏晉風骨,是個謫仙般的人物。”
連一直在發呆的嚴傅也靜靜地看了片刻,曼聲吟唱道:“鶴生本自野,終歲不見人。朝飲碧溪水,暮宿滄江濱。忽然被增繳,矯首盼青雲。僕亦本狂士,富貴鴻毛輕。欲隱道無由,幡然逐華纓。動止類循牆,戢身避高名。憐君是知己,習俗苦不更。安得從君去,心同流水清。”
對賈環來說,今日遇到這幫子富貴閒人便只是遇到,再沒有之後更去親近巴結的道理。隨意尋了個由頭離開那處,賈環心情極是愉悅。他是庶子不錯,卻也不代表他願意送上門叫人輕賤。
與他們說人人平等嗎?可別浪費口舌了,便是前世也不能完全做到,又如何來使這一羣活於封建禮教制度下的公子小姐們信服?
轉過一處小橋,賈環眼前一亮,一蓬草屋在桃林中若隱若現,清亮溪水潺潺流過,很有些世外桃源的味道。
一位穿玄黑滾明黃織錦直裰、頭戴同色四方巾的書生打扮的人物煢煢立在那草屋前,使力抖開了扇子,眼眸如兩彎瀲灩褐金琥珀,脣角如貼漫天桃夭:“環兒,如此良辰美景,同飲一杯否,且敘情思?”
小少年溫柔低笑:“相請不如偶遇,既扣扣如此盛情賈環便恭敬不如從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