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繡房裡已然忙成了一團,七八個人高馬大的婆子站在門口有條不紊地下着令子,一撥撥丫鬟子兒跑進跑出,手腳都利索得很,倒也是忙而不亂,顯出了極好的規矩教養。
“安嬤嬤——”身着淺黃裙子的小女孩兒打桌前跑過,桌邊一個未放穩的果盤被衣角子捎帶了下,卻是幸而叫人眼疾手快抄住了。
紗簾那側快步走出個容長臉的高挑婦人,狠狠瞪了眼那女孩兒:“甚麼樣的好日子,憑你這樣沒頭沒腦地衝撞?往日裡的規矩呢,倒叫你忘到狗肚子裡去了?”
那丫頭年歲尚小,剛留了頭,卻也知道這安嬤嬤乃是在宮裡侍奉過貴妃教導過郡主的,經她手裡出來的,縱是如自個兒般的賤身也能嫁個小姐般的好出路。
故也識得清好歹,並不把這些往心裡去,只是此刻事態緊急,管不了許多,只能傾身附到她耳邊,低低敘說幾句。
饒是見過好些大世面的安嬤嬤聽了竟也乍然色變,晃了幾晃方穩住身形,白着臉面厲聲道:“此事切不可聲張,快去請三爺來,但凡有一句多嘴,我絞了你的長舌頭!”
賈環正在前廳同水涇閒聊,這位真正乃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談興十足,光說不夠還消得比劃兩腳,倒是將一廳子人逗笑了好幾回,連林如海也不免有些滿意這個毛腳女婿,直言雖是皇家人,卻也很有幾分真性情。
那小丫頭到了前廳,竟也是記得素日裡嬤嬤的教誨,沉心靜氣,擺出一副不慌不亂的架勢小步走進。
規規矩矩衝衆人福過身,方朝向林海道:“老爺,姑娘想着今兒個便要出嫁,心中難受得緊。往日她與環哥兒最要好不過,親兄弟也比得,這會子既哭得厲害了竟是如何也哄不住,嬤嬤唯恐她傷了身子,斗膽倒想請哥兒前去勸一勸纔好。”
賈環面上笑容頓了一頓,林海皺眉道:“這怎麼使得?環兒雖與她親厚,到底也不是稚齡童子了,男女七歲不同席,說出去實在是不成體統!何況王爺也在這裡,殊爲不妥、不妥……”
林如海畢竟是人老成精,女兒向來穩重知禮,斷斷不能出這般差錯,只怕是院裡出了事兒,賈環素有急智,身份到底也合適些,故此倒也不曾將話說死。
這要去的,本無論是誰,水涇心裡都有不痛快。可賈環是甚麼身份?那可是他的皇嫂嫂,況二人朝夕相對也不過是姐弟情深,再沒有別的,當下便笑道:“這也沒有甚麼緊要的,環弟只管去便是。可千萬把玉兒勸好了,叫她不要哭,日後我一定好好待她。”
水溶和賈環不免嘆了口氣兒,這人,倒是心寬,可那話外音,恐是半點沒聽出來。
賈環着人請來王熙鳳與那新擡的太太吳氏,她二個畢竟是女兒身,行事也方便些。
剛進閣門,竟聞得切切悲啼,賈環心裡一驚,原還只當那小丫頭不過尋了個由頭,這怎麼真哭上了?
王熙鳳與吳氏掀簾進去,不過半刻竟捧出一團鮮紅布料,二人面色一紅一白,眼底隱約有些水色,神情卻相似,淨是一派驚慌失措。
“這是……姐姐的嫁衣?”賈環粗粗一瞧,那紅潤澤如水,綿細流長,隱約露出半截赤金絲線的鳳尾,正是一匹子年前賈環特特從赫連扣私庫裡尋摸出來給林黛玉縫製嫁衣的雲錦。
王熙鳳紅着眼抖開了,厲聲罵道:“也不知是哪個下賤娼婦生養的,姑娘大好的衣裳,竟給糟蹋成了這副德性啊!”
賈環是知道黛玉在這件嫁衣上費了多少心思的,大錦命婦或婚服多用翟衣,樣式繁瑣不說,更須得處處精緻、處處合乎規矩。林黛玉幼時身子嬌弱,又客居賈府,自是不如其他女孩兒自小備下這衣裳,何況她嫁的又是郡王,連月裡緊趕慢趕纔算有了這套好衣裳。
黛玉生性外柔內剛,故而那繡活兒一針也不曾假過人手,成宿成宿地熬眼睛,方纔得了那一身稀罕珍貴的繡金雲霞翟紋紅色大衫。如今那煌煌綵衣卻上下各有兩道交叉撕裂的長口子,深青色鸞鳥鎏金帔更是攔腰斷成兩截,軟塌塌飄到地上,卻是在林家面上甩了個脆響的嘴巴子。
饒是賈環這般喜怒不形於色的一時也出離憤怒,拾起那霞帔死死捏着,額角蹦出青筋,猙獰得彷彿個惡鬼一般:“誰幹的?我他媽叫你們好好看顧着,怎麼就能出這樣天大的簍子?”
賈環在林府裡一貫表現出的俱是平和漠然,待下人雖不親和卻也從未有說過半句重話,如今乍一見他雷霆震怒的模樣,卻是把這些丫鬟婆子唬了一跳,只覺涼意從腳底板漫到了天靈蓋,故此皆是低垂着頭噤若寒蟬。
王熙鳳抱胸冷笑道:“還能有個喘氣的不成?繡房重地,素有人看管着,怎麼着,可消得我取名冊來,一一發作你們這羣蹄子?”
立時有幾個丫鬟哆哆嗦嗦地跪下了,哭喊道:“哥兒,我們也是聽了人說,姑娘處缺人手,方纔、方纔”
“誰叫你們來的?”賈環深吸了口氣,打門前迎了水涇,他心裡便堵着一口氣,這會兒又出了這樣的糟心事兒,竟是有些壓不住地泛上來,只覺頭疼欲裂、胸悶氣短。
“雲容!是雲容!就是那個賤蹄子喊我們來的!還有堂少爺!說是、說是”其中一個丫頭自知在劫難逃,恨得不能將那對姦夫j□j扒皮抽筋、生啖骨肉,聞言登時擡起頭來扭曲着俏臉尖聲叫道。
王熙鳳最曉得這些陰私手段,冷哼道:“說是有大把的賞錢拿是不是?到底心眼子都長到豬肚兒裡了,沒白的蠢笨濁臭。哥兒,如今緊要的是再尋摸件合宜的嫁衣,眼看吉時快到了,可不能叫人看了笑話!”
賈環揉了揉額頭,往那簾子裡看了一眼,哭聲已歇了,不過會兒紫鵑走出來,衝賈環福了福身:“姑娘也是這個意思,哥兒不必光火,今兒的一切咱們都記在心裡,只待來日一筆筆清算。”
“姐姐可還好?”賈環急急問道。
紫鵑頗爲不好意思地抿脣笑笑:“想必哥兒也聽着那鬼哭狼嚎了罷,是小婢冒犯了。姑娘不過一時怔愣,只是這會兒不得出來見人,外頭還請哥兒擔待一二。”
賈環總算鬆了口氣,道:“你也是個忠心的,姐姐倒是沒白疼你。姐姐和嫂嫂既都是這個意思,說不得倒只能去各家問一問”
“哥兒可真是不懂女兒家心事,這嫁衣素來是一等一首要的東西,哪裡是說借就借的,出再多銀子也求不來。”王熙鳳嗔怪一句,微微露出笑模樣兒,“倒也不必急,我家那諢人如今掌着*繡館,雖不成器,壓箱底卻也有幾身好衣裳。猶有一件嫁衣,也不知哥兒記不記得,還是當年你給的圖樣子,我瞧着既是特別又是好看,央着他做下,前不久才得了成貨,還不曾上身,卻是正合適妹妹不錯!”
午時將至,在林家祖廟行過拜見之禮後,水涇已然急得屁股都不肯沾凳兒,像個沒頭蒼蠅似的在門外亂轉,裡頭的婆子忽而高聲唱道:“吉時已到——”
守在門邊兒的兩個小廝立刻眼疾手快地點燃了高高懸掛的百響,然後捂着耳朵跳到了一旁,滿天火紅紙屑飛舞之中,一襲重紫的賈環揹着一個蒙着紅蓋頭的女子沉穩走來,少年走的很認真,就好比高中那日沿着乾清宮前的白玉臺階拾級而上,落在身後的前塵過往已然隨風散去,今後的日子只剩下全然的喜悅和綿延的幸福。
“王爺,王爺!”侍從推了把子已然有些癡楞的水涇,他方纔清醒過來,眼眸深深地看着賈環將黛玉送進轎內,向他鄭重地鞠了一躬後方才翻身上馬,汗血寶馬連連嘶鳴,意氣風發,竟彷彿與主人家心意相通,也歡快振奮得很。
賈環回頭瞧了瞧那頂大紅
轎子,這些年來一幕幕一篇篇走馬燈似在眼前翻過。
紅樓一夢,終歸不是一枕黃粱,他做了所有他能做的,改了所有他能改的,君自觀那幾家歡喜幾家愁,卻是人生百味,因果輪迴。
待長龍般的迎親隊伍消失在視線裡,蓮香匆匆自府內跑出來,在他頭頂撐開一把素色油紙傘,絮絮道:“這麼大的日頭,你竟是嫌自個兒身子骨太好了嗎?也不打把傘,沒白再曬脫了皮!”
賈環迎向少女殷殷澄澈的雙目,心中一暖,正要說話,街角突然行來一輛黑蓬馬車,少年笑了笑,道:“留着那一肚子抱怨回來再聽,你家哥兒吃喜酒去了!”
“走罷走罷,不回來了我才快活”蓮香跺着腳低低嘟囔了句,復又千萬個不放心地高聲朝忙於登車的白衣少年囑咐道,“可莫貪杯,再積了食,倒要難受壞了你!”
賈環揮了揮手,示意記下了,那馬車裡的人早已等不及,竟是一手便將他拖拽了進去。
彭索驥朝蓮香哈哈一笑,凌空抖了抖鞭子,那馬車緩緩朝東安郡王府駛去,徒留一地“嘚兒駕——嘚兒駕——”的清脆蹄聲。
作者有話要說:開始收網了!好高興!
雲容是個小配角╮(╯_╰)╭鑑於時間跨度太長,親們要是不記得可以回顧一下6~68章。。。
考證了許久,發現明朝皇后、王妃、郡王妃的朝服應該是大衫霞帔,翟衣和它的區別窩不是太清楚,這裡就混用了,考據黨手下留情。。這是個架空,恩正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