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晉江首發
提起林家的這位堂少爺,也是個絕色,打小兒書學的不錯,又是林如海家未出了五服的近親,多少有些受人巴結,故而一歲長一歲的性子便也驕狂起來。如此倒還罷了,這林家家大業大,未必養不起這麼個讀閒書的秀才老爺,只是這林如海年歲既長,卻始終未有子嗣,及至賈敏西去,竟彷彿也哀莫大於心死,有些垂垂老矣之感。
那闔族裡良莠不齊,總有狼子野心之輩,譬如林如海的族叔林熠正,又譬如林如海族兄林洋。二人一合計,卻正是雙一丘之貉,當以爲林海未免百年後無人送終自是要從旁過繼的,眼下竟只消打壓了族中其餘個優秀苗子,再有林熠正出面轉圜,如海家萬貫家財竟彷彿板上釘釘了飛入他們囊中。
林墨玉自打從父親處隱約探聽了些許風聲,心內自得意滿,便一貫以林家繼承人的姿態招搖過市,出門非四人大轎不坐,衣裳非綾羅綢緞不穿,連進窯子找姐們兒也得要那身段一挑一的頭牌花魁。
按說這倒也是無可厚非的事情,孰料人算不如天算,旁道里偏偏殺出了一位不走尋常路的賈環環三爺,這人不僅有和天上神仙嗆話兒爭命的本事,更是早與上頭那位親密得只差穿了同一條褲子。以林熠正爲首的一夥人這正是吃了啞巴虧,竟還找不着債主,只能自己跟自己慪着,生生要被口老血哽死在喉嚨裡。
林如海只奉了摺子進京來,逃了個乾脆利落,林熠正等人也是被利益迷花了眼,看不清其中利害關係,夤夜裡掌燈謀劃,方覺此事仍是有戲。你想這黛玉不日出嫁,進的又是那等天子門第,少不了各樣的規矩纏身,只怕比之深宮裡的娘娘也差不了寸許,想要回府,那恐是千難萬難。
這時若把林墨玉送到林如海跟前兒,只消誠心些伺候着,林如海又素來是重情的性子,還怕這“伯父”去不掉半邊兒嗎?
於是,這林墨玉便懷揣着種種對未來呼風喚雨、前擁後簇的美好向往,點算細軟包袱皮兒一裹上京投奔了林如海。但是這道理嘛,又和某賈姓少年曾曰過的一般,理想是豐滿的,現實是骨感的,這燕京裡是甚麼地方,真真兒的天子腳下,粗俗點來說,樓子裡抽手拉出來個灑掃丫鬟都比那揚州妓館裡掛名兒**千金的頭牌花魁俏麗幾分。且不提那些大挑朱門的官邸,縱是那隸屬下九流的商賈豪客,伸出一個指頭,也敢碾死他這個秀才童生。
頓飯用去十兩,吃的也就名目好聽些,甚麼一錢珍珠二錢龍心三錢鳳髓四錢瓊漿液,實則也不過是豆腐磨了渣,驢肉汆了水,飛龍熬了湯,花雕隔了年。添置件衣裳這還沒定下花色喜好呢,布莊活計便說了,客觀您先遞了二十兩銀子咱們再談,咱這兒綾羅綢緞樣樣齊備,保管只有您想不着的沒有您挑不上的,便是那宮裡頭皇帝娘娘御用的,但凡您手裡壓着票子,咱也敢拍着胸脯打包票給您打扮齊活兒了。
便是薛家那般潑天的富貴,來到此處,也經不起薛蟠與王夫人花銷摳用可見一斑。
來到這十里煙花場,林墨玉渾像是掉進了銷金窟、英雄冢,手頭千把兩銀子,說沒也便沒了,小廝夢鄉點算賬目時,險險驚出了他一身白毛汗,這荷包裡剩下的,尚不過一手之數,如今他好容易扒上了山東布政使家的二少爺,若沒有銀子開路,倒是哪個願意多瞧他一眼?
不過幾日功夫,眼見他們院裡連僕帶主的都是懶散人,賬面上只出不進,眼見竟是要揭不開鍋了,林墨玉暗自咬咬牙,決心豁出老臉上趕着也要抱上林如海的大腿。
可嘆林如海是甚麼樣人,堂堂的一甲探花,當朝閣老,又是個能頂事兒有號召力的純臣,可謂真真兒是得了帝心的。倒不要說方奪瞭解元的賈環是個能耐的,便是他百般瞧不順眼的大尾巴狼姑爺也是個了得人物,槍桿子一提能打仗,筆桿子一提,那筆字,便是見慣了名家風流的林閣老也得甘拜下風。
人吶,都是有對比才能有發現,林墨玉這個人,族裡頭不事生產的怎麼瞧怎麼好,擱人林家父子眼裡,卻實實在在是個蠢物,還比不得賈府裡頭能做兩首歪詩的寶玉強些。京城這地界兒,一板磚拍死仨人,指不定有倆是某某年某某科二甲進士呢,區區一個秀才,還須得族裡廕庇方能出頭的,那可真算不上出息。
故而林如海並不稀罕見他,能推的便推,實在推不過便掰扯個品花品茶品酒的勞什子藉口隨意搪塞了,待這個侄兒還比不得對小徒弟三分,林墨玉縱然再不堪,也不是沒數的,久而久之卻也十分明白林家父女兩個竟是半點也不待見他。
只奇葩貴在“奇”這一字,換了別個卷着鋪蓋灰溜溜回揚州去也就罷了,林如海瞧在同族小輩的情分上,也昧不下那點子路資盤纏。可他非要搏個出頭,好叫這兩位再不狗眼看人低,到時還要恭敬來請他,闔府裡上下口稱一聲林大爺,他也便勉強替如海扶靈送終,如此竟算是一樁美談彷彿。
他心裡想得正妙,渾不顧多少可實現性。
林如海這官途已算是到頭兒了,如今首輔空懸、次輔年邁,龔、林兩家純臣隱隱敵對有似乎同氣連枝對陣忠順與其黨羽的局面,正是赫連扣計較爲之。
說句不好聽的,那都是在爲他和賈環鋪路,若非如今小少年時時刻刻提點他防民之口甚於防川,他早沒了顧忌,提拔這人當得個首輔又如何?卻是鐵了心要他一步登天又如何?
他的環兒真正有經世致用之才,那些個祿蠹只知道成日介兒要錢要糧,若非賈環一手拉扯大幾隻生金蛋的母雞,這會兒的國庫,便是掘地三尺恐也搜不出半根毛來!
按下赫連扣賈環這節,林墨玉卯足了勁兒在京城這攤子渾水裡蹦躂,許是那千兩銀子到底也網了些魚龍混雜的人物,今兒個來的黃博文並李淮便是其中還能入眼些的兩尾魚兒。
這黃博文是山東布政使黃英的幼子,上頭還壓着個文武雙全的兄長黃博御,年前恰納了吏部侍郎的嫡次女爲續絃,搭上了忠順的線兒,升了半職,手裡有了些實權正是春風得意,老父效仿當年宋高宗連發三道家書以示嘉許,雖然數量上不給力,那後頭跟着的賞賜並一些不足爲外人道的承諾便很是令這位小少爺眼紅了。
可恨父親當年也是看好他與端陽的,甚至還撫着他的肩說過“文兒雛鳳清於老鳳聲,來日老夫倒要靠你一二”這樣的話來。大哥升官,做手足的卻半點不曾與有榮焉,反是越發鬱悶頹然,林墨玉這時舉着銀子巴巴兒湊上門來,雖爲人不成了些,到底也是打斷骨頭連着筋的林家人,黃博文說不得也動了幾分心思。
至於李淮,聞聽是管着中軍都督府的趙置一房小妾的姊妹之子,口稱他一聲外甥都嫌那倆字落地髒了自家水洗的門檻兒,自然算不得親近。不過他父親倒是李氏一支正統,又打小兒跟着李鈺識得些熟面孔,故而也算混出一分顏色。至少比林墨玉,那是綽綽有餘的。
總算是在林黛玉平淡的描述並紫鵑時不時的插口中理順了京中複雜而兇殘的親緣關係圖,賈環轉了轉手中茶盞,只覺莫名憂傷。得虧這時代人還不知道近親結婚的弊處呢,這一竿子打下去淨是親戚了,萬一是未出五服的,那祖國未來花朵們的前景可實在堪憂了。
林墨玉領着黃博文一行人在梅林裡坐下了,那兒有處頗具和風的長廊式建築,上好的圓杉木浸了桐油修築的,裡頭空間敞亮,竹製芙蓉簟上鋪着厚實的毛皮子又通了地龍,便是赤腳也覺不出涼來。
林家父女算得上疙瘩人,沒毛病就愛吟風賞月,賈環卻是因爲憊懶,冬天到了哪兒都不願挪窩,更是稀罕有一處能盡他打滾酣睡的,三人一合計,便修了這座拘香館。等到日後有了條件,賈環甚至打算將木板拆去一面兒,通通裝上落地透徹的玻璃,趴在毯子上一邊吃火鍋一邊看景兒什麼的,實在是太頹廢太美好了!
原因主子喜愛,拘香館裡一應齊備的日日都換,小廝丫鬟等的也比照一個院子的份例安排妥當,此時見了客,雖心裡不甘願,卻到底不能落了林府的面子,只得硬着頭皮服侍,把那人五人六喝三吆四的林墨玉美得不行。
拘香館結構奇異,兩面木牆皆能如紙窗一般向上擡起,爲了定製固定的軸承與滑輪,林如海拎着賈環給的圖紙可沒少和幾個工部退下來的老梆子拍桌板,文人的腦子裡總有點不切實際的理想主義,何況發話兒的是一向穩重老成的小徒弟,也不管說的是不是一個話題,愣生生是磨得幾位老大人加班加點兒地研究出了成果。
至於奉獻餘熱的大人們回頭又上了怎樣的摺子給聖上來盛讚這位“再世魯班”的事兒,就按下不表了。
遣人將事事做得穩當了,林墨玉忙不迭捧着一碟子賈環溫泉莊子上來的葡萄借花獻佛,黃博文懶洋洋伸指頭拈了一顆,卻是擱在手心緩緩滾着,眼裡掠過些鄙夷之意。
“林兄,一路行來,我觀這林宅實在是匠心獨具、美輪美奐。我日前在大觀園中游玩,倒還叫其中曲折婉轉迷花了眼,今兒個比之此地,卻是稍遜一籌了。”段酆秋闈時考舉人落了榜,謀路子進得國子監卻也未討着好兒,竟是有幾分削瘦,眉目間也有些散不去的浮躁陰鬱。
林墨玉得意洋洋,彷彿是身處自家後花園一般:“那是自然的。如今賈府淨是老孃們兒管家,算不得數,我伯父可是正兒八經的探花郎出身,學富五車,眼光自然也是高得很!”
怪不得看不上你這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草包!
黃博文垂下眼角,暗自冷嗤一聲。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常言道隔行如隔山,這林如海做官縱然做得再如何風生水起,於這百工建築,卻未必有所建樹,其中風水堪輿、地勢溫差零零總總,又怎生是他一個讀書人能辨別的?更何況這宅子是周文清起的,後期修繕也是皇室一條龍服務,還真沒林閣老什麼事兒,這話也就是林墨玉愣頭青能說,京城裡的地頭蛇們都笑而不語了。
李淮這個人有些懦氣,笑起來卻有股子難明的赧然清秀,目光在黃博文身上轉了一圈兒,方輕聲道:“林兄明見。我等也正是欽慕閣老才學而來,恰不知大人如今在何處歇息,也不敢驚擾了,只消讓我們見一見顏面,也是過到了仙氣。何況梅林風景獨好,又有如此賞花好地,閣老與我等小輩一道切磋聖人書,也算是一樁佳話,自然若閣老無暇分神,我們也是並不強求的。”
他這話說了,大家一時也笑起來,紛紛攛掇林墨玉去通報了來。林墨玉正是快活,況他特特向林如海院裡的大丫鬟雪鵠打聽了林如海今兒個的行程,斷定他此時正在府中,忙差遣拘香館裡的一個小丫頭去遞話。
黃博文恰似漫不經心朝李淮望去,那張青嫩臉蛋兒又是拂開了一個柔柔的笑,撓得他心裡直癢癢,忙側過頭去無意般摸着他手,細長指頭在掌心撓了一撓,心中便越發癢得厲害了。
段酆暗自打量着拘香館奇特之處,陰沉沉的眼睛裡似乎升上了一絲興奮與算計。
不過盞茶的功夫,那丫頭回來了,不待林墨玉問她,便脆生生開了口:“回堂少爺的話兒,我們姑娘說了,前頭老爺接了口諭進宮面聖去了,一時半會兒只怕回不來。她不好見外客,您也別客氣,只當自個兒是這府裡頭的主人便是,領了來在拘香館先坐坐,吃穿的淨可取用,不夠再問此地管事的雪鵲姐姐要。若是玩的晚了,只管在府裡用下晚膳再走,也省得諸位白走一趟。”
這一番話說畢,拘香館裡鴉雀無聲,人人心裡彷彿聽着個巴掌拍在臉上,脆響。
林墨玉臉色漲得茄紫,咬的牙都崩碎了,這林家女,簡直是欺人太甚!
冷不丁那李淮又張張口,聲線極柔和的:“林姑娘這話說得好沒道理,我們原不是衝林閣老來的,林兄高義邀我們到府上賞梅小聚。只是乍然思及閣老才學過人,才生出了求教之心,並沒有旁的心思。”
小丫頭拿眼白瞄了瞄他,捏着嗓子又開始:“回這位少爺的話兒,我們姑娘說了,堂少爺您莫嫌她多嘴,只是如今遠着揚州衆位長輩,她雖小卻也說不得提着您點兒道理。交朋友固然是好的,也須得分辨些虛情假意,那些個一進府來便要直往後院的,想來也並不通人情禮義,也是虧得姑娘躲得快,否則叫外男瞧見了,王爺又怪罪下來,莫不成堂少爺擔着嗎?”
登時,李淮的臉也白透了,訥訥再不敢多說半個字。
黛玉以準王妃的身份說這番話並沒有甚冒犯過失之處,皇親國戚皇親國戚,說的便是如此。憑他黃博文的父親坐到了山東布政使的位置也罷,憑他黃博文的大哥剛升了職打上了忠順一派的印記也罷,只消這天下仍是赫連扣做主,只消水涇仍是他最爲寵愛的弟弟,要打要罵他們也只得受着。往後黛玉正式出了這門子,便是林海那也要口稱一聲娘娘,全套按君臣之禮來,足可見這其中道理。
小丫頭蹦蹦跳跳地走了,一行人竟越發沒了興致,原也不過借個賞梅的由頭,尋那貴人才是真。如今貴人鳥飛了,那梅花雖彤紅豔麗卻也不過如此了,還不及家裡頭軟玉溫香有看頭些,越發萌了退意。
黃博文也好生無趣,正巧一個石青比甲橘紅裙子的丫鬟端着個漆盒來換上新鮮的糕點,素白的指尖搭在烏木上,勻停修長,指甲也打磨得圓潤,說不出的勾人。
拘香館裡沒有桌椅,只放着一張小几並一副琴臺、一牀極寬極闊的美人榻,那兩處一看便是主人家的物件兒,他們不敢動,也便席地而坐,皮子軟實,並無任何不適。那丫頭跪着擺放東西,頭上梳着雙環髻,一些細碎髮絲落在頸側,脖子長而白膩,圓臀微微翹起,裙角擦着黃博文手背窸窣滑動,那處豐腴正隨着她的動作上下起伏着,瞧了一會兒,方纔被李淮挑起來些許的情動竟越發掩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