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晉江首發
如今賈府,果真是比如鮮花着錦、烈火烹油的境況。
忠順的青眼,彷彿將這高門大宅最後的生氣焚於一處,香木集頂,於垂死頃刻將將綻出萬丈光芒,竟好一副與皓月爭輝的姿態,使所見所者多有迷了心眼,不辨前路。
賈環擡眼瞧了瞧被夕日輕薄圍攏的大觀園,真真好不富麗,雕檐綺戶,堪比吳王臺榭,一抹殘紅如血,偏生又有股子詭譎莫測,使得滿目喧囂熱烈蒙紗遮霧、水月鏡花,過了今夜,戲臺子收場,此間種種也彷彿不過是說書人滿是斑駁舊痕的手札罷。
“環兒,有甚好看的,竟是要將你的魂魄奪了去?”水溶見他許久不說話,也不知兀自看向何處,只覺空寂,不免拿話逗他開口。
賈環攏了攏披在身上雨過天青色半袖披風,抿着脣角依稀似有些笑意:“自然是看這省親別墅十分堂皇,美輪美奐,竟是憑白要折了人福氣罷。”
水涇雖不通文事,心思卻透徹,聞得賈環語氣中頗有些血腥淒冷,因湊趣吟了半句:“朱門酒肉臭......”
賈政聽着卻極是摸不着頭腦,他榮華富貴了半輩子,又本就是局中人,只覺他那幾個話間全是深意,這北靜東安兩位便也罷了,沒的個庶子竟也是十分的見識。
王夫人因是女眷,本就行在後頭,此刻雙目瞠大,兩股顫顫,若非金釧兒彩霞二個一直攙扶着她,此時竟是氣力不支一時要仰頭栽倒下去。她如今放利子錢越發沒個章程,只以盈利爲目的,公中賬上虧空頗大,她自個兒私庫裡頭卻充盈倍餘不止。合該早先她也未必有這樣的膽子,只是這省親別墅耗資巨大,雖有老祖宗與薛姨媽幫襯卻也尚有不足,周瑞家的的多挑撥幾句,這王夫人竟是徹底頭尾不顧放貸下去。
更有那江南甄家的大房夫人與她勾搭上,一來二去竟是有些無法無天了。
賈環道“憑白要折了人福氣”,可是把她嚇得不輕!那利子錢何等昧着良心,又髒又血腥,如今寸寸鑄在這大觀園中,竟是彷彿烏雲蓋頂,不日將大禍一般!
王夫人到底是個不經事的婦人,此時面上便顯出許多異樣來,也幸虧走在後頭,纔不叫人察覺罷了。
至於那賈寶玉,他雖行在王夫人跟前兒,卻一心記掛着門口那輛青綢幄馬車,眼前顰顰笑笑一徑是那林黛玉脫俗模樣,往日他二人一道玩、一道吃飯、一道午睡之景歷歷在目,他竟只覺心口酸脹,肝腸寸斷,此時纔是通悟了那“平生不會相思,纔會相思,便害相思”之意。
幾人腳程不快,約莫兩盞茶功夫才及至正廳,迎面是一扇五彩光明的翡翠水晶屏風,乃是新雕了的東海長流水、南海不老鬆圖樣,更有松鶴延年、麻姑獻壽、王母長生、天翁送福等等,端的是貴氣逼人,使人嘖嘖稱奇。
賈環只消一眼便有所計較,如今水晶倒比玻璃易得些,卻仍是稀罕物,這一架子勞什,少不了耗費千把銀兩。
繞過屏風,目前更是彩繡輝煌、翠繞珠圍,甚麼尺高的血玉珊瑚、臂長的白玉如意、東海的龍頷珠、瑤池的蟠桃果等等零碎千百種,莫說見過,有些竟是聽都不曾聽聞的,唬的許多也算得京中勳貴的竟有些不知如何落腳了。
賈政一時有些得意,回頭瞧瞧那三個,卻皆是稀鬆平常,彷彿視而不見,彼此說着些小意話兒,旁的不曾注意半個。他心頭正不快活,那同來的機靈宮人便高聲報了他三人名諱,一時廳子裡竟是靜得齊了。不過片刻,身份上等些的又活潑潑湊上來問好,便是對上形容尚不足的賈環,竟也顯得可親慈和。
北靜郡王的好名聲是盛京裡有數的,只他雖爲人謙和沒架子,亦仍是正正經經的皇室子息,少不得比他們這些加起來還尊貴些。至於那水涇,雖則前兩年名聲不顯,遠征交趾節節連勝卻也美名長傳,這是位狠人,更有個手段厲害的親姐,少不得是使他們十分忌憚的。
廳子里人人心思各異,除了那等忠順的死忠,皆是有抱緊這兩條粗腿的意思。
賈環比起這二位,身上功名便算不得甚麼,實乃他座師林海與諸君皆是有些交情的,更兼位高權重,不得子嗣,想來他日衣鉢便是這賈府庶子繼承,少不得也給他些顏面罷了。
賈政見了,又羨又妒,卻也未有他法。
水溶三人被拱上了高座兒,待得筵席開始,大家吃喝一團,沒的竟是熱鬧親近,彷彿彼此俱是相熟的一般。
雖是賈母千秋,女眷究竟見不得外男,老太太也不過出來坐將片刻,與水溶水涇並幾個公侯說上幾句,聽賈珍賈赦念一番祝詞,又好生表達拳拳謝意,便由金鴛鴦攙扶着進屋去了。
吃了約莫一個時辰,賈環實在厭煩這其中勾心鬥角、利慾燻人,便推辭人有三急乃遁逃出來,那水涇本就是個冷面冷心的,旁人不敢接近,水溶又叫人裡三層外三層圍着,正覺無趣,見少年動作便悄悄綴上也出了來。
賈環不曾來過這大觀園,也不過隨意尋摸,且行至瀟湘館,見翠竹蔥蘢,在粉白影壁上映出節節長影,倒是有些意趣。如今林姐姐不在這兒住,卻也不知與了何人,大抵倒是配不上這“瀟湘”二字!
“小王觀這兒倒是與她合宜,日後竟要請人爲我府邸謀劃一處。”水涇立在竹梢上,也不知想起甚,眸色如水溫柔。
賈環擡眼看他,嘆了一句:“王爺有這心思便是十分好了。日前賈環多有得罪還請原諒則個,我那姐姐竟是很命苦的,性子又倔,我少不得關心則亂些。王爺人品我見過了,只請、只請好生待她。”
水涇眼眸鋥亮,面上含笑一味點頭,兵戈之氣不再,竟顯得有些忠厚老實了,徒惹賈環嘴角微勾,對這表姐夫卻是再無多的不滿。
他二人這裡頗有些和樂融融,那頭月色如銀,卻是忽有衆女子尖叫啜泣,卻是將他二人嚇了一跳。
水涇與賈環對視一眼,情知乃是走近了後院女眷看戲吃飯處,想來其間有事發生,皆是柔弱女子,況又有他們心繫之人在那處賞玩,若有個好歹卻是萬萬不行的!二人竟也顧不上許多,急急循聲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