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初入學裡
賈家義學較之榮國府不過一里之遙,也無需車馬之流,賈環拾掇拾掇便直領着個書童去了。
說到這節,又不得不提一二句這書童之事,原來此人系賈環離開前的小廝夏生。打從賈環回府那日見了他,心中也頗有感慨,倒不過是些物是人非捧高踩地罷了。
這夏生原算得上是同批進府裡頭條件好的,若非王熙鳳橫插一槓子,卻恐也是要到賈寶玉此等吃香處去。只是他爲人謹慎,更有些懦氣,當初那綰碧倒也曾攛着他一同與賈環對着幹,只是他固然有千萬不滿,倒也知道賈環身份再低大小也是個主子,無論如何也越不過那條檻去。
賈環走後,王熙鳳也不曾給過他與綰碧好果子吃。那琦年玉貌的女孩兒被分去做了下等的洗衣姑子,年輕輕兒的眼見着竟似老了十多歲。自己個兒則被扔到了側門處,又有原那些管門僕從比他年長得多,早都結了派子,並不說欺負他,總也無甚好日子過。
賈環在榮國府中,除了蓮香外並無甚得力的,他見夏生際遇悲苦,前頭服侍他倒也上心,此刻便也只拉他一把,至於日後出了賈府是否也要攜着此人,卻又是另一說了。
有道是無心插柳柳成蔭,夏生只當自己沒了盼頭,卻不想倒還有際遇,若然賈環一朝及第,他可也算有了靠山的,更感念他不計前嫌,自此用上十二分心打理賈環事物不提。
義學塾掌賈代儒此人,說來很是方正迂腐,對獨孫賈瑞可謂託之厚望,奈何學裡前段時間來了個甚薛蟠的,招貓逗狗不說,還非將聖人之地攪得烏煙瘴氣,更是帶壞了原本心術便不十分端正的賈瑞。
薛蟠是浮萍心性,最近幾日似得了更新鮮的,也不太愛來塾裡,雖則賈薔賈瑞幾個約莫有些失落,賈代儒卻萬分高興。誰料昨兒榮國府卻使了人來回道,竟要讓那如珠似寶好生供着的活祖宗入學來,他並不願,老太太卻備上了雙份足足的束脩,所謂拿人手短,卻也推拒不開,翌日只陰沉着臉面進了學裡。
賈家素來不拘着銀錢花銷,故而這義學卻也修得極好。一色的黃花梨矮几,座椅上鋪着半舊的紫金彈墨椅袱,桌上另備有各式上品文房四寶,磚下更通了地龍,比之那些個寒門學子,卻不知好上幾倍。
賈代儒捧着本論語進來之時,新來的寶玉與秦鍾二人正湊在一塊兒親親熱熱地說話,桌上隨意放着幾個打開尚冒着熱氣的盅子,想來是蔘湯燕窩之類。
真真兒享福來了!老儒心內冷哼。
“靜一靜、靜一靜,昨天我們講到,子曰:‘不仁者不可以久處約,不可以長處樂。仁者安仁,知者利仁。’,齊讀——”
“子曰,不仁者不可以久處約......”
等賈環抵達之時,所見便是如此情景,一鬚髮霜白着灰黃直裰的老儒手捧一卷書搖頭晃腦,似是頗爲沉醉,底下坐着的學生或趴在桌上瞌睡不已,或湊在一處竊竊私語,唯有二三個讀得頗爲認真,也學着先生一般晃着腦袋,直瞧得少年眼暈不已。
雖則已來了數年,賈環卻是真不曾見過此等場景的。他起點較之別人高出不知凡幾,既有前世的底子,又有姚無雙赫連扣親身教導,所看所習皆是沈不知此種錦繡文字精萃篇章,若非他如今身份不過區區庶子爾,赫連扣只怕早叫次輔小楊學士收他做學生了。
無論腦海中轉過何等念頭,他的養氣功夫卻也是常人不及的,面孔上含了一絲洵洵溫雅,輕手輕腳地站在門口,微垂着頭,並不打擾。
賈環本就生的極好,些許輪廓不及寶玉者或有一二,身上那股子出塵清冽卻過之遠矣。他今日只着了件漿洗得略略發白的竹葉青回字紋直裰,烏色髮絲鬆鬆挽着張黃底白邊四方巾,並不是多出奇的打敗,穿在他身上一眼望去卻叫人覺得乾淨透徹。
代儒講完一篇,卻見底下諸生竟多數直直望向門外,倒不似平常憊懶,不免起疑,一同望去,待看清那少年容貌打扮,卻又不免詫異起來,道:“你是哪個,可是立在那處多時了?”
賈環不着痕跡地掃了一眼教室內,朝面帶好奇的賈蘭微微一笑,才行禮答道:“小子榮國府二房庶子賈環。家父一貫以爲先生學識淵博,又胸懷大度,乃年高有德之人,認爲我還有幾分可造,便許了特例使我跟隨先生學習。小子資質駑鈍,只但凡能得您一二分,也大抵可光耀門楣,還請先生不吝賜教。”
賈代儒許久不曾見此等有禮的學生,臉上竟一時怔愣起來。
在這學裡的,多是兩府的正派子孫或賈家旁支嫡系,且不提前者。後面那些但凡與賈家有些子微末聯繫的,竟也不知哪裡來的傲氣,處世囂張無禮至極,譬如那金榮薛蟠等。別看他這個老師整日拿着戒尺,卻是哪個也不敢得罪,任由他們對自己不孝不敬,沒白的憋出了股子鬱氣。
如今來了個知趣識禮的,言辭間又不像是不曾讀過書的,賈代儒便升起了幾分興致,慢吞吞道:“哦?庶子?可讀過什麼書了?你冒冒然來,恐有跟不上之處。”
賈環恭恭敬敬行禮:“只讀過四書五經,淺嘗粗嚼的,也不過是聞聽些聖人言語使身正志立,行止未有失當罷了。”
賈代儒哼道:“能從書中學到此些已是大幸,只恐有些人一輩子也不得其門而入!”
這話倒是有些在隱射了,賈蘭、賈菌此些聽懂的不免暗自好笑,賈寶玉和秦鍾二個卻渾不放在心上,只因他們目光皆都頓足於賈環身上,只一個微憤,一個傾慕。
賈環挑了挑眉,並不接茬兒。如今並沒有赫連扣這座靠山給他狐假虎威,區區一個庶子卻也不敢順着此話頭一併將嫡系旁系得罪光了。
賈代儒本也是有些悔意,此刻慌不迭掩過去,低咳道:“你說你讀過了四書五經的。今兒我教的又是論語,那我便抽一二條考考你。”
“先生請問。”
“君子懷德,小人懷土;君子懷刑,小人懷惠是爲何意?”
“按此章言人人殊,竊謂當指趨向而言之。君子終日所思者,是如何進德修業。小人則求田問舍而已。君子安分守法。小人則唯利是圖,雖蹈刑辟而不顧也。”
“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又當如何?”
“君子合羣而不與人勾結,小人與人勾結而不合羣。”
賈代儒捋着三縷鬍鬚道:“倒是所言不虛,卻有些見解。只待問你最後一題,子曰,孝弟也者,其爲仁之本與?你以爲對或不對?”
賈環側頭想了一想,笑道:“孟子曾言,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小子不才,卻以爲天地君親師,君在親之前,既可視君之態度而待君,想來搬於兄弟之間也同樣適用,先生以爲然否?”
“哼,巧言令色,坐下罷!”賈代儒瞥了他一眼,又似不經意般道,“你既熟讀論語,切切將君子之道銘記於心。”
賈環又行一禮,從夏生手裡接過一應物事尋了位置落座,從包中取出一本論語朗聲誦讀起來。
好不容易熬到午間歇息,賈蘭賈菌二個早憋不住,一徑地擠到了他桌前來,賈蘭是他侄兒,卻也是鮮少見面,賈菌更甭提,三人大眼瞪小眼,終是賈環噗嗤一笑,解了尷尬。
“蘭兒有甚要問我,只管說便是。”賈環眯了眯眼,舉着碧青的竹筷子隨意夾了塊筍片放進嘴裡,模樣說不出的憊懶寧靜。
賈蘭只覺得這人一舉一動皆似清風拂面,數不盡的風流情韻,不由瞟他一眼,紅了麪皮,道:“環叔......方纔先生所講的孝弟也者,其爲仁之本與,侄兒、侄兒有些不懂,還請叔叔賜教。”
賈環見他頗爲有趣,形狀羞怯如同個女孩兒,又知他是日後賈家唯一一個出了頭的,也有心扶持他一把,因笑道:“可甭提什麼賜教,你我都是此間學生,況孔聖人也言,生乎吾後,其聞道也亦先乎吾,吾從而師之,蘭兒較我早入先生門下,原是該我以你爲師的。”
賈蘭臉色越發紅漲,連連推道:“叔叔謬讚,叔叔謬讚。”
旁側的賈菌一貫是個急躁性子,見他二人文縐縐的,說話半天不答點子上,他又實在看賈環那幾道精緻小菜眼饞極了,便道:“你倆算個甚,互相學着比着不就完了?有那閒功夫耍嘴皮子還不及多吃兩道菜的!”
賈蘭窘然,賈環卻莞爾一笑:“菌兒說的是,只管吃罷,不夠還有的。”
三人於是說說笑笑邊吃便聊起來,賈蘭也放開了起初的拘謹,偶聽賈環一兩句戲語也笑得樂不可支,只覺這個叔叔渾不似府裡說的那般不堪,不僅不似,簡直是個真真兒謫仙般的人物。
卻說這頭他三人本都是各有各的貴重氣節,自然不顧旁的,那頭秦鍾卻是看着賈環入了迷,連寶玉精心備下的飯食也不多加理睬,一徑盯着少年清麗的眉目發起了魔怔。
賈寶玉喊他幾聲鯨卿不見答應,本是性子頂頂溫柔小意的,卻不知爲何今兒見了賈環便有萬般不順遂,當下便把碗筷狠狠拍將在桌上,張春花容色黑如鍋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