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晉江首發
賈環醒來時,已是日上三竿,三足淺腹狻猊香爐裡早已換上了白芷冰片熏製的清甜冷香,他身子酸得厲害,渾身上下卻也算得清爽,想到蓮香雙燈幾個進來收拾的場景,一時面上陣青陣紅。
“醒了?”赫連扣低沉冷然的嗓音在他耳側響起,賈環側頭怒目,那廝正單手撐頭側身看他,烏墨墨長髮散進鬆垮的中衣裡頭,露出的一小塊蜜金皮子上印着好些青紫抓痕。
少年微微愣了愣,耳尖有些不易察覺的泛紅,頗不自在地移開視線:“你怎麼未去上朝?”
赫連扣把少年擁進懷裡,捲纏着他耳側柔順平直的長髮,淡淡道:“我哪裡捨得你?”
賈環冷笑一聲:“若是真不捨得,昨兒便不該發了狠的死做。什麼時辰了?”
“午時二刻,蓮香來催過幾回,飯菜已熱下幾遍,你可要起身用些?”赫連扣摟着他坐起些,一手又熟門熟路地替他按揉腰側,一手又從牀旁小几上勾過一個乳白藍邊八瓣蓮瓷碗湊至他脣邊。
裡頭調着些雙燈拿手的莓幹核桃羊j□j,正還是溫溫的,也不知熱過幾遍,賈環喝了,只覺不光是喉嚨口,連心裡頭都微微發着暖意。
“你餓不餓?”賈環晃了晃手裡的杯子,見赫連釦眼珠子一錯不錯地盯着,便也遞回去,要他多少潤潤嘴皮子。
赫連扣低頭就着那截素白的手腕子抿了一口,偏着賈環的嗜好這羊j□j另放了許多冰糖紅棗,並不十分得他的意,但少年的心意卻又實在純粹乾淨,叫人捨不得拒絕。二人一口口分食了,一時房裡涌動的竟是尚比春意勝三分的溫馨恬然。
“明兒倒要發榜,我這個樣子,卻是不知如何去得。”羊奶下肚,賈環多少好受了些,躺在赫連扣懷裡懶洋洋地發着牢騷,模樣倒似個討要安慰的貓兒。
帝王輕笑道:“你手底下俱是些勤快的,明早哪裡需要你吩咐,只怕早顛顛兒地趕過去纔是真。何況今次審稿的有個宋遠道,乃是你鄉試時的座師,倒是在朕跟前兒提過你幾次,言道是才學超品,若非你一心要考科舉出仕,中瞭解元有他保薦也可領個七八品官職。”
賈環挑了挑眉,連任鄉試、會試主考,此人倒也算得本事,要知道座師與學子可謂同氣連枝,日後在朝中關係極爲密切,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若是過火些,那便極容易成結黨之勢,想來這個宋遠道多少有些能耐之處。
果不其然,赫連扣又補充一句爲他解惑:“他堂兄乃是英國公宋武陽。”
如今這朝堂共分三派,一派自是與陳皇太后、忠順親王狼狽爲奸的朋黨不消細說,二者便是以龔如守與林海打頭卻又隱隱似有敵視的純臣清流,其三卻是英國公宋武陽執牛耳八風不動的中立派。
宋氏在前朝以武發家,老國公兄弟三人並長子戰死沙場,二子宋武陽時不過十六,戴孝領兵,大敗安南,後三次平定叛亂,晉封英國公,可謂是如今真真兒的武臣第一人。故而有他執掌中立派,其中分量不言而喻,姚無雙之後,也便只有此人,足以一言定江山。
赫連扣垂斂眸子,冷冷掠過些許森寒精光,嗓音卻低而輕,不痛不癢地戳着人心窩子:“我積弱太久,他——不信任我。”
所謂破船還有三分釘,這宋武陽,是個硬氣人,自以爲當擇一明君而侍。先帝樂宗沒有太大的本事,卻貴在頗有自知之明與容人之量。宋家滿門壯烈,區區幾個孱弱小子未必守得住那份龐大家財,宋武陽梗着脖子要上戰場,樂宗二話不說,應了;苦戰安南三四年,京中多有反聲,樂宗卻又頂着莫大壓力又是送糧又是送兵,生生是把這個半大小子感動哭了幾回;至於後來他班師回朝,御史臺以宋家二子年紀太小不宜加封爵位此等荒唐理由硬要押後他軍功,樂宗也渾然不顧,封他尚在八公之上,見天子不跪的莫大殊榮。
士爲知己者死,雖樂宗無大才,宋武陽卻一心一意只認他一個主子。及至先帝薨逝,赫連扣即位,大好朝綱卻被周文清此等佞幸把持禍亂,宋武陽對新帝的期許早在年復一年的烏煙瘴氣與不作爲中消耗殆盡。何況赫連扣確確實實不是如先帝般的人物,他有野心、有抱負、手段也高明毒辣得很,在他除去周文清越發披露頭角時,宋武陽便從赫連扣的眼中瞧出了一種妄圖皇權獨尊,讓整個朝廷成爲赫連家的一言堂的野望,這尤其是他無法忍受的。
宋武陽年歲不輕,也不知還有幾多年數可活,心中自是明白通透,他這英國公爵位乃是世襲,於子孫而言是禍是福未嘗可知。他早先已錯過了投誠新帝的最佳時機,赫連扣又是個心眼小的,恐怕早存了算計,若是交出兵權,有朝一日赫連扣嫌功高震主,要他宋氏一門九族盡滅,那他宋武陽便是在九泉之下也是不得安息的罪人。
種種因果使然,宋武陽便成了立於泥沼邊靜觀龍虎鬥的漁者,殊不知這並非鷸鳥與蚌,勿論是龍勝虎贏,最終結局也逃不離被狠咬一口喪了性命,畢竟,民不與官鬥,官亦不與王爭!
賈環不知怎的便聽出了赫連扣語氣裡只有一絲的委屈頹喪,心中疼惜,便強撐着吻了吻他臉側,勸道:“你理他做甚麼?龔如守到底也不差他幾分,何況宋家與賈家一樣,正是中落,他英國公雖能耐,兩個弟弟卻是真真兒的草包,又只得一子一女。他若再犯,做了便是。”
少年人的臉上須臾便顯出幾分狠色,凝在眼尾染出幾分妍麗宣紅,赫連扣看着,卻是越發癡迷,恨不能把懷裡這個善變而專情的小人一口口咬碎了吞進肚子裡,好再不叫其他人看見一分一毫。
二人便這般膩固了一下午,將到天黑透時,賈環纔好容易有些食慾,蓮香進來布了一回膳,俱是些清淡的粥粥水水,倒是連累赫連扣陪他同當了一回吃草的兔子。
入了夜,賈環已然昏昏欲睡,赫連扣便擁着他批改奏摺。
燭花嗶啵作響,春寒料峭攔在窗格之外,絲毫影響不着此間溫情脈脈。那天邊忽而閃現一道冷白,包裹暗紫,恰如混沌初升時劈開天地的那道驚雷,勢如萬鈞,震耳欲聾!
“轟啪——”春雷,驟響!
賈環的瞌睡蟲霎時跑光了,險險從牀上一躍而起,卻又呲牙扶着腰側軟軟躺倒,哀聲道:“怎麼了怎麼了?”
赫連扣幫他按揉腰際,輕聲道:“第一響春雷,聲勢倒是大,把你嚇醒了?”
賈環卻是笑了,懶洋洋任他動作:“春雷響,萬物長,這是好兆頭,只願今年南方多些收成,好不再叫你日日皺個眉頭,我瞧着便苦大仇深的模樣。”
赫連扣也淡淡笑開,和他拱到一處玩鬧。眼見着又有些情熱,那房門忽而被人推開了,映着天際靈蛇般肆意蜿蜒撕裂着夜幕的雷光,刑十五的臉顯出了十二分的蒼白,溼潤的黑髮貼在臉頰,嘴脣卻乾枯翕動,語聲隱在雷聲裡,卻洶涌着衝進了賈環的耳朵:“皇上、哥兒,貢院被雷劈中,會試卷宗——燒光了!”
情況遠不如刑十五說的這麼樂觀,明日便要出榜單,貢院一干人等正是進行最後的複查及封卷,正是忙得腳不沾地,那春雷響徹,也不知劈中了哪兒,只聽檐上一聲炸響,瓦片飛濺,不多一會兒,便着起火來。
那火勢來得兇而快,貢院又老舊不堪,屋檐樑柱都往下掉,一干文臣嚇得險險吾命休矣,連卷宗也不急搶,便沒頭蒼蠅一般向屋外衝去。若非貢院內尚有一隊京衛指揮使司的哨兵,只怕這些老骨頭倒還真要折在裡頭,饒是如此,卻也各個受驚,或有大傷小傷的。
只因出了這頭等大事,刑十五卻是無論如何攔着不敢讓赫連扣回宮。驚雷在古人眼中本就是不吉之兆,如今劈了貢院,燒了一干卷宗也便罷,若是劈着皇帝,那纔是真真兒的天下恐慌。
平素帝王說一絕不說二的刑十五此次斷斷不肯鬆口,賈環也不敢放任,赫連扣無法子,只得暫時將林府視作乾清宮,雷厲風行地將命令一條條發佈下去。
也虧得刑十五這個龍鱗衛指揮使正在此處,至於披着斗篷聞訊而來的林如海在看到端端正正坐在賈環房中的皇帝與乍然回頭同自己打個招呼、令人聞風喪膽的走狗頭子時,表情是怎樣一個扭曲悚然暫且按下不表。
賈環朝林海點了點頭,仍八風不動臥在赫連扣膝頭,冷聲道:“固然天雷兇險,但偏生那批卷的房室最先走水卻實在蹊蹺。若果真與忠順有關,陳皇太后只怕將藉機到乾清宮鬧事,此刻你既無法脫身,不如讓一身形相似之人暫且頂上,好歹將這一晚對付過去再說。”
赫連扣頷首,刑十五漠然道:“北靜王與您有八分狀同。”
賈環一頓,奇道:“十五,你總不能此時叫王爺進宮罷?”敢情皇帝不能遭雷劈,王爺就行了?這是得有多大仇?
刑十五眼皮子耷拉下來,淡淡道:“有何不可,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大不了,我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