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殺殺!今我等秉承天命,誅忠順,清君側!兒郎們,隨我衝陣!”
等到駐守東安郡王府的守衛兵卒發現不對時,一切已然晚了。箭枝近乎消耗殆盡的他們甚至連遠程防守拖延一會兒時間都做不到,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三千鋼鐵洪流衝過街道,如奔雷般行至眼前,高頭大馬上身披鱗鎧的甲士們目光輕蔑而鋒銳,如出鞘長刀,淬着西北蠻荒苦寒的冷意。
自古騎兵稱王,哪怕這些人也是忠順‘精’心訓練壓在手底的王牌,也絲毫無法與這三千真正見過血的西北軍抗衡,最好的也不過是抵抗一二,便被一刀送去見了閻王。有那不堪的早在馬隊衝殺前便先軟了‘腿’腳,慌‘亂’奔逃間被推倒在地,叫軍馬踩成了一團難以辨別的血泥。
這夜的雨彷彿沒有個停的架勢,慘叫哀嚎皆掩埋在沛然雨聲之下,待得龔如守將赫連扣請出府來,一切都已經結束了,西北大兵正沉默嚴整地列隊在前,滿地橫斜着死狀可怖的屍體,暈染在青石板上的血‘色’一汪接着一汪,竟好似永遠洗刷不乾淨一般。
剩餘的文官們兩股戰戰,看着龔如守和這些西北軍的目光就像是在瞻仰一尊尊殺神。
“臣救駕來遲,請皇上恕罪。”龔如守跪倒在地,雨水在他的鎧甲上濺起一片銀光,氣勢頗爲懾人。
赫連扣俯身將他扶起,認真道:“將軍辛苦。然今夜國賊未盡,勞請將軍與朕同往,務必還大錦一個盛世江山!”
龔如守再拜:“末將遵命,唯死而已。”
困局既解,赫連扣便再無所懼,文官們大多選擇了留在郡王府中休整歇息,水溶刑十五同樣留下待命,唯恐將忠順‘逼’急了殺個回馬槍,不管不顧地魚死網破。
三千西北軍簇擁着赫連扣殺向宮‘門’,西北戰馬腳力甚健,‘性’子彪狂,奔跑起來霎時四蹄生風,飛揚而起的雨水成片而落,如‘玉’碎泄地,馬蹄、廝殺聲恍若狂雷,驚破了這沉沉夜‘色’。
彼時的皇宮裡仍是燈火如晝、歌舞昇平,親王妃被陳皇太后召去聯絡感情,他便更是樂得輕鬆,斜倚在金座上,手臂圈着賈蘭一握細腰,另有幾個美‘豔’舞姬嘴對嘴給他喂酒,靡靡之聲充斥在浩然清正的乾清宮中,生生是將這聖祖高懸、龍氣盤踞的至高之地糟蹋成了一派酒池‘肉’林、怡紅快綠景象。
忠順喝了酒,便拿臉去湊賈蘭:“好蘭兒,叫我親一親,這酒美得很,王爺給你嚐嚐。”
賈蘭笑着避開了些:“王爺莫要玩鬧,這司徒大人還在底下瞧着呢”
忠順眯着眼掃了掃殿下,見那老匹夫雖被打得滿身是血,臉上卻仍未有半絲服輸,嘴裡一邊慘叫一邊顛來倒去地重複着“賊子誤國,佞幸誤國”,那模樣活像只一息尚存不甘服輸的老邁鬥‘雞’。
忠順被他念叨的肝疼。這司徒晉果真不愧是靠筆桿和嘴皮子吃飯的資格最老的監察御史,朝野上下雖說頂數這批逮誰咬誰的御史們最叫人厭惡不過,文官的風骨節氣卻也實實在在是壓在這些人的脊樑上,在司徒晉之前他已斬殺了三個御史,如今屍體還在這乾清宮的地面上鋪陳着,其中他手把手教出來的徒弟死得最是悽慘,連具全許全尾的身子骨也拼湊不齊整,可這老不修竟仿若未見,仍是與自己死磕不放,端的是叫忠順惱得恨不能生啖其‘肉’,生啃其骨。
若是能尋到老皇帝那紙遺詔,他又何苦在這裡‘浪’費時間!
“司徒晉,我再問你一遍,這詔書,你寫是不寫?”赫連城走下白‘玉’丹墀,居高臨下地瞧着地上那個幾乎不‘成’人形的蒼老文官,滿目‘陰’鷙冰冷。
廷杖方停一停,司徒晉便感覺雙股連同腰背從麻木中緩過來,火灼撕裂般的疼痛幾乎吞噬了他腦中僅剩的清明,嘴‘脣’哆嗦着吐出一個字:“不”
忠順氣得狠狠踢了他一腳,冷笑道:“繼續打,本王倒要看看,是他的骨頭硬,還是這御製的廷杖更硬!”
司徒晉從喉中噴出一口污血,恰巧沾在忠順的衣襬,老御史紅着眼嘶聲道:“你今天就是殺了老夫,老夫也不會起草這大逆不道的檄文!賊子誤國!佞臣誤國!先皇您開開眼!”
眼見忠順恨得還要再踢,賈蘭連忙勸阻:“王爺何必與他一般計較,司徒大人不過一時有些不清醒,到底還是有能明白過來的餘地。若將他打死了,這聖旨”
司徒晉當年能高中進士,全賴一筆好字,爲人所不知的是,他尤擅模仿。其人‘性’格冥頑刻板,泥於聖人經義,只要一說話那通篇都是“皇上您不該如何如何,皇上您如何如何簡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韙”,若非有這本事護身,恐怕縱使脖子上長着八百個腦袋也不夠兩代皇帝砍的。
忠順將皇宮翻了個底朝天也不曾找到先皇遺詔,也只能打起司徒晉的主意,只是人算不如天算,他到底低估了這塊老骨頭的難啃硌牙之處,如今氣得怒從心中起,正是想要殺之而後快。
賈蘭這麼一勸,忠順被‘激’得有些犯暈的腦子也清醒過來,恨聲道:“老匹夫這‘激’將法倒是用的不錯,險些叫本王爺上了當!蘭兒你果真是王爺的智囊兒,越發得用了。”
賈蘭溫和微笑,施禮道:“王爺謬讚。”
司徒晉一心求死,不料橫裡卻殺出個賈蘭斷了他念想,立時體會到了忠順的咬牙切齒和無可奈何,惡狠狠罵道:“不要在這裡假惺惺!你這個佞幸,你們賈氏滿‘門’佞幸!”
赫連扣衝殺進殿時正巧聽得了這句古代版的“你怎麼樣你全家怎麼樣”,只因內容頗犯了他幾回,不由冷冷掃他幾眼,司徒晉喜得幾乎要發了瘋,用盡最後力氣高喊道:“皇上,臣不負您!”
語畢,竟是昏了過去。
忠順大驚失‘色’連忙轉頭,只見赫連扣身着雲紋龍型鎧,頭戴雉翎龍首冠,腳踩甲靴,手執長槍,披金掛銳,如一尊踏着屍山血海浴血而出的絕世戰神,顧盼間英姿勃發,淵渟嶽峙,乍一眼看去竟叫他不經意回想起幼時懵懂間所見這位皇帝親兄一匕首捅進太子哥哥身體中的狠辣無儔。
忠順茫然無措地想到,是了,他怎麼就忘了,他這哥哥,無心無情,那手刃兄長的景象可是叫他做了整整一月的噩夢。
赫連扣一抖被血染紅的槍頭纓穗,褐金雙眸如兩彎出鞘冷刀,冷漠喝道:“孽障,來戰!”
時間向前,赫連扣一行剛抵達宮‘門’便被攔下,這些替換了宮中‘侍’衛的多半是親王妃母族訓練出的‘私’兵。赫連扣也在其中見到了幾個頗爲面熟、眼神閃躲的人物,都是他當年即位時提拔的老人了,果真利之一字,能叫人看清許多東西。
赫連扣長槍一掃,在空中劃過半道‘精’妙的圓,暴喝而起:“‘亂’臣賊子,趨炎小人,諸君與我,共殺之!”
“殺!”
虎狼之師齊聲應和,聲‘浪’如海如‘潮’,傾盆大雨也掩蓋不住這潑天殺氣,這些‘私’兵和禁宮‘侍’衛平日裡瞧着倒是威風凜凜,可到底‘花’架子不能同這些真正見過血的西北軍相比,一上來便輸了氣勢,當下便被切瓜砍菜般屠了個乾淨。
“鳳璋領朕信物召集龍鱗衛,水涇、龔琳、奚清流各領兵五百去往慈寧宮、坤寧宮、鳳藻宮,違抗者,立斬不饒!”赫連扣‘抽’出背上長劍,‘交’給爲首的水涇,淡淡道,“告訴她,朕稍後便至,做兒子的謹遵孝道,必定會用最快時間解決問題。她若是還記着爲人母親,爲人臣子,便好歹等上一等,不必爲難你。”
“多謝皇兄體恤,必不負皇兄所託。”水涇接劍拜倒,復翻身上馬向後宮馳去,龔琳與奚清流緊隨其後。
如今龍鱗衛的二把手便是彭索驥,賈環同樣領兵五百尋到了他,二人不及敘舊,短短几句‘交’代清楚原委,這素來外糙內細的漢子咬牙罵着“那狗孃養的忠順壞了老子名聲”,方恨恨用龍鱗衛特有的手段同知禁宮各處的手下配合西北軍行動。
這些龍鱗衛平素一貫被稱作“鷹犬”“爪牙”也不曾否認過,實在是以身爲皇帝左臂右膀而自傲,如今只因忠順那龜兒子不按常理出牌而被擺了一道,平白倒叫人看了笑話。動起手來越發心狠手辣,一場近乎絞殺的清掃活動於夜幕中展開,恰如蛛網般繁密,使人‘插’翅難飛。
賈環負手看了看天,靈秀鼻尖頓了頓,空氣裡那絲血腥味兒越發明顯,只怕前庭已然是血流成河。他今兒也是頭回見着赫連扣殺人,一把鋼槍使得出神入化、神出鬼沒,倒好似個呂奉先在世,直殺得j□j一匹黑馬也‘毛’發盡褐,槍上白‘色’纓穗‘豔’紅遍染。坐在那個位置上,事事都須瞻前顧後,未敢有半點行差踏錯,唯恐治下百姓也將他想成暴君苛政,實遠不如今夜肆意輕快。
細細想來,赫連扣也不過二十六七,日日躬耕不輟、壓抑本‘性’,爲這大錦,他着實付出良多。
彭索驥眼見賈環面上‘露’出一絲笑,竟不知該如何形容纔好,彷彿一池子碧‘玉’般的溫水將要漫溢,浸透着‘春’日裡的不勝和軟通明,只要看着,便覺得眼前耳側這硝煙廝殺統統淡去,徒留現世安穩,歲月靜好。
“哥兒,聖上要我等兄弟在這禁宮隱秘處躲藏,卻有一百戶發現一奇特之處,似是另有玄機,只怕與先皇樂宗有關。”
賈環心頭一跳:“有何依據不成?”
彭索驥輕聲道:“微臣在那處親見一幅畫軸,所繪乃是元后陳氏,雖無落款,那題字卻是極似先皇筆跡,乃爲‘金風‘玉’‘露’一相逢,更勝卻、人間無數’。”
賈環皺了皺眉:“此事還有誰知道?”
“那百戶已被我處決了。”
賈環笑了笑,情知這事恐怕另有隱情,只是如今卻無時間去一味糾纏:“老彭辛苦,引路帶我去罷。”
彭索驥領着賈環來到一處觀景假山,這假山不過是普通太湖石,雖嶙峋卻不奇俊,又隱在一棵幾人合圍粗細的榕樹之後,十分不引人注意。彭索驥雙掌貼着假山蓄力大喝一聲,竟是將那數百斤重的假山平推出三尺有餘,其下‘露’出一個黑黝黝的空‘洞’,瞧着甚爲可怖。
“裡頭的廢氣前幾日已被我放乾淨了,哥兒小心腳下。”彭索驥舉着一枚火折先行下去。
這‘洞’‘穴’是有人‘精’心修整過的,連同地面處砌出了一條臺階,賈環藉着微弱的火光,走得倒也不十分艱難。約莫行了半柱香,彭索驥把火折往牆上一按,兩條火龍撕破黑暗燃燒而起,眼前豁然光亮,賈環眯了眯眼,好容易適應了亮光,方發現已到了一處開闊地。
環繞了正面牆壁的燈油槽裡靜靜燃燒,照亮了這一方‘精’致耳室,裡頭東西不多,唯有一個佛龕,一幅畫,兩具棺材。
賈環略有瞧着那兩具雕龍畫鳳的棺槨,吃驚道:“這莫非是先皇和元后的墳冢,那皇陵裡頭”
彭索驥道:“皇家手段厲害,樂宗耳濡目染只怕也有些‘門’道,想來使這麼一個障眼法並不算太難。”
言下之意,只怕那皇陵裡頭躺的還是兩具無關人等的屍骨了,也不知凡夫俗子能不能壓住那龍氣,這樂宗,真真兒是個極愛胡來的人物。
死人沒有甚麼好看的,賈環的注意力倒是更多的放在那畫和佛龕上,畫還是其次,這停靈之地放個佛龕,實在是詭異過了頭。
那佛龕供奉的也並非地藏王觀音菩薩,而是一尊衣飾華美鬢髮如雲的‘女’‘性’人物,那神像線條極簡,卻並不難看出其美貌高雅,然雙臂平攤,一手握‘花’籃,一手卻五指微勾,彷彿也抓着甚麼。
“咦,這樂宗果真是個癡情種子,怎麼把元后給供上了。”彭索驥奇道。
賈環腦中靈光一閃:“你說這是元后?”
彭索驥朝牆壁呶了呶嘴:“喏,不是跟那個畫兒上的人物一模一樣嘛。樂宗癡情,能讓他死了還惦記的只怕也就這位元后了。”
賈環頷首,走到那畫前,上下看看,這畫比那神像更顯生動,也並非那般華貴端莊模樣,倒好似個豆蔻少‘女’,黃衫綠裳,提着一籃奼紫嫣紅的牡丹‘花’兒俏生生站在榕樹氣根上,回眸間顧盼生輝,玲瓏剔透,足間畫師對這畫中人的一腔愛慕深情。
賈環忽而目光頓在那少‘女’皓腕上,欺霜賽雪之上纏着數圈緋‘色’,如‘豔’‘豔’梅‘花’,赤‘色’深濃幾要灼傷人眼球,表層又隱約浮着絲縷金線,乃是一串成‘色’極品的紅翡手串。
“原來如此”賈環輕聲呢喃,只覺有一條無形細線將這一切聯繫起來,姚無雙臨別時將紅翡珠串特特相贈,姚無雙與先帝元后的關係,姚無雙在繼後勢大時退隱元貞寺。
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爲了掩蓋這個秘密。
恐怕當初收自己爲徒,也是這計中一扣。
賈環撫着額頭苦笑兩聲,賈環啊賈環,枉你自詡聰明,早已身陷局中尚不自知,這三代爲官的老臣,又哪裡是你一介黃‘毛’小子能看穿的!
“哥兒,您怎麼了,可是有哪裡不舒服?”彭索驥滿臉擔憂,這位可是皇帝的心尖子,他要是出了事兒,只怕自己別說烏紗帽,連身家‘性’命也保不住。
賈環揮了揮手:“不礙事。你引我來實是立了大功,若是換做別人,只怕倒還解不開這謎局。”
少年取下常年帶在手腕上的紅翡珠串掛在那神像右手,室中兩聲機括輕響,龍鳳雙棺大開,龍棺裡唯餘一個檀木匣子,鳳棺裡卻有一具紅衣金冠的‘女’子屍體,雙手合十置於‘胸’前,眉目宛然,赫然是那極美麗的元后陳氏。
彭索驥驚呼一聲,原是那屍體被風一吹,竟是瞬間化作粉塵,不出盞茶功夫,紅衣裡便不過包裹了一具白生生的骨頭架子,金冠磕在棺壁上,發出一聲輕響。
賈環的眉目越發澀然,姚無雙,他的好師傅,這可實在是狠毒極了的手段。
“哥兒,如今可、可怎麼好?”彭索驥唬的聲音都有些發抖。
賈環心中已然打定了主意,並不開口,只是打開那個匣子,裡頭有一份明黃詔書一份手札,手札上草草記載了些樂宗、元后與姚無雙三人當年的事情,最後另寫到“雖因深愛綰兒之故,仍愧對繼後文氏,臨終想來,忠順天生反骨,日後若有犯上之舉,若非覆國大罪,唯願扣兒見此饒他母子二人,也算朕寥以彌補”;而聖旨則明確言道赫連扣纔是天命所歸,樂宗死前親指的皇帝。有這兩樣東西,今日與事之人,卻是都有了定數。
“哥兒”彭索驥見賈環眉目‘陰’沉,更是心中惴惴,他二人在此處所見、所做俱是大不韙之罪,也難怪他不安恐懼至此。
賈環收起聖旨,淡淡道:“怕什麼。逝者已矣,停靈之地留在這禁宮中,端的是晦氣,一把火燒了便是。以後爛在你我肚子裡,只當今日誰都不曾來過便是。”
彭索驥舒了口氣,讓賈環先行出去,再將牆壁上的燈油槽攔腰截斷,燈油漏了一地,火苗一路順着油跡‘舔’舐下來,他提氣輕身飛速跳出了這底下禁宮,所幸這走道頗長,他的功夫也俊,並沒有任何危險。
賈環站在‘洞’‘穴’邊上,木然而冷漠地看着裡頭紅光滿映,從匣中取出那份手札扔進‘洞’中,用唯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說道:“千算萬算也算不到死後諸事,我師父負了你,做徒弟的自也是有樣學樣。對不住,忠順必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