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晉江首發
賈環他們走了,那些見勢不妙的往來賓朋也尋了由頭急急離開,大觀園裡頭竟是罕有的安靜下來。
那刑、王二位夫人並薛姨媽早已兩股發軟、心頭髮虛,只推說不好回房去了,賈政賈赦等一干掌事的分明是叫赫連扣破了一腔得色,若然那話再狠上三分,想來從此便也廢了。
最後竟還是隻得一個鳳姐兒,一徑先安排了馬車送史湘雲回府,又吩咐婆子小廝等收拾園內狼藉,待事事齊整歸位了,天際已露出一線魚白,盛大恢弘的大觀園沐浴在淺薄的天光中,竟顯出一種遲暮的頹意。
“奶奶,天涼,不敢在窗邊多待。您一夜沒歇,此刻還是去榻上眯一會兒,傳飯時我再喊你。”平兒張着件大紅猩猩氈厚呢子披風給王熙鳳披上,將她引到圈椅上坐下,一邊替她拿捏肩背一邊語調溫柔地勸道。
王熙鳳捏了捏眉心,瞧着已是疲憊極了,卻又強撐着,配上她神仙妃子般雍容的好相貌,端的是叫人心疼。
“平兒,你瞧瞧,這園子可好看?”
平兒微微睜大了眼,面上顯出些詫異來,笑道:“自然是好看的。老太太二太太花了恁大的心思來妝點,那銀子花的流水一般,外頭哪個不稱一句好道一句妙?你這又是怎麼了,竟這樣問我?”
王熙鳳抿着脣笑了笑,眼裡掠過些決然冷漠的光影:“如今人人只覺賈家勢頭高得很,這闔府裡也自視甚高,彷彿倒要滿天下都依着他們家活一般。把個貴妃省親的園子修得如個天王老子住處,卻也不想想,可不折煞了福分?”
平兒大驚失色,忙拉住她:“奶奶慎言,可別叫人一五一十地聽去了,憑白捱了老太太掛落。如今爺們有出息,我們只管躲在房裡偷偷地樂,再不要管這裡上下,全是吃人的祖宗,髒水潑在身上如何都漿洗不乾淨。”
王熙鳳正是三分後悔,她今兒個卻是忙壞了,又見不得刑、王二氏互相推諉,最終又叫自己啞巴吃黃連擔下這些不省力的差事,才發了昏一般這樣說話不思量。正待好生誇獎平兒幾句,那外頭一時又傳來喧譁吵鬧。
“這是怎麼了?”王熙鳳皺了皺眉,厭憎道,“鬧將了半夜還不嫌難看,可是又哪個不長腦子的闖了禍事?”
林之孝家的衝進門來,連口水也顧不上喝,撲到她腳下便道:“奶奶,不好了!那寶二爺聽說林姑娘要嫁人,正撒着瘋呢!”
王熙鳳一手拍在桌上,震得那茶盞子蹦了一蹦,隔了夜的濃茶灑落幾滴在紅木小案上,暈染出一片沉褐水漬。
卻說這賈寶玉,打從刑氏不忌嘴說了那昏話後,他整個人三魂七魄都彷彿去了一半兒。沉沉浮浮、冷冷熱熱,一顆心都要碎成了八瓣兒,滿腦子俱是往日裡林妹妹嬉笑怒罵、嬌嗔癡怨的模樣兒。
人常說,得不到的是最好。
本來嘛,那林黛玉還在府裡的時候,他左一個薛寶釵、右一個史湘雲,少不得還有甚麼秦鯨卿花襲人的,更兼了他是最疼惜女兒家的心性,少不得記掛這個、牽念那個,固然林妹妹是他最爲喜愛的,卻也多有顧及不上的時候。
黛玉因病回了揚州,他正想的好,待妹妹調理完了身子,他二人再住在一處,這大觀園裡樣樣都好,他更是特特將那青竹掩映、翠階如水,與怡紅院遙遙相對的瀟湘館留給了林妹妹。今後勿論是一道習書也罷,一道耍玩也罷,總該如比翼雙飛一般,過神仙彷彿的好日子。
可邢夫人一句話,卻是生生捅破了那層窗戶紙兒。林妹妹將要嫁人,他那些所思所想竟再不與她相干,自有個天下一等一幸運的人伴在她身邊,而她,可願再回頭看自己一眼嗎?
想到此節,胸口竟彷彿叫什麼死死壓迫着,四肢百骸俱是燒灼滾燙,一時又似乎是即刻將要死了一般。
晴雯撫着寶玉的額頭,急得直掉淚:“好端端的,他怎麼竟成了這樣?燒得這樣滾燙,我瞧着哪個好得了?”
襲人打了水來,眼眶紅紅的,想是也哭過一場,不過她到底年長些,又是寶玉跟前最得用的,強自按着也就好歹是鎮定下來。那屋子裡已哭成了一團,王夫人他們也不頂事兒,她自忖着再不振作,這怡紅院裡可是真真兒亂了套了。
絞了乾淨帕子換下寶玉額上的,襲人又用手背試了試溫度,竟是半點不見好,她眼裡劃過幾絲焦慮,被晴雯這麼一說更是心跳亂了幾分,當下只得胡亂低吼道:“渾說甚麼?他是天生的主子命,吉人自有天相,賈家的列祖列宗都保佑着呢!你只管再去打盆水來,也叫那些小的別哭了,如今亂糟糟的,還不怕攪得他更心煩嗎?”
晴雯往常一貫愛與她唱對角戲,如今卻是失了主心骨只恨不能叫人一句話一個吩咐地推着動,當下便用裙子草草抹了把子眼淚便着急忙慌地衝出門去。
襲人嘆了口氣,坐在牀邊腳踏上,寶玉燒得臉頰通紅,雙眼緊閉,連眉心都皺出了一道褶子。煞白嘴脣不斷蠕動着,來來回回便是在囈語“林妹妹”幾字,瞧着端的是叫人心酸。
“我這話便是怕了告訴你,誰料你竟還是知道了......你竟如今只有一個她,再不管我們的死活......”襲人替他掖了掖被角兒,面上泛起絲幽怨頹喪來,但不過片刻又漸漸消隱了,唯餘下對榻上少年的拳拳憂慮關切之意。
眼見寶玉額上又有些冷汗,她正要俯身去擦,他卻突然睜大了一雙烏墨墨的眸子,直立起來“哇”地吐出一口紅血,直呼道:“林妹妹——”
襲人被嚇得一時怔愣,門邊兒忽然傳來個巨響,而後女子尖細的嗓音響徹了整個怡紅院:“二爺!”
襲人忙回過頭,那晴雯摔了手裡銅盆,只顧流淚哀嚎,顯是被寶玉一番吐血嚇住了。麝月和秋紋提着裙子跑進來,也是被唬了一跳,襲人忙道:“傻站着作甚!還不快快地收拾了!只管把她也拖到旁邊醒醒神,再去請劉大夫來瞧瞧二爺!”
那兩個唯唯諾諾地去了,這般賈寶玉卻不安生,吐出一口血,他竟似好了泰半,眼裡燒得極亮,竟是軟手軟腳地爬起身來,跌跌撞撞地朝外頭走去。
襲人要去拉他,賈寶玉掙不動,只哭道:“你讓我找她去!我要去找她!你不讓我走,我只肯一頭撞死在柱上!”
這個兀自強撐着的女孩兒也一時溼了眼睛,哽咽道:“你好歹也等病好了——”
“不,她在等我,林妹妹在等我。你放開我!放開!”賈寶玉拼着全力推了她一把,襲人猝不及防竟被帶了個跟頭摔倒在地上,也彷彿死心了一般,只愣愣地瞧着那少年出了屋,心裡彷彿叫一些冷冰冰暮沉沉的東西蓋住了。
那賈寶玉咬着牙根兒走出怡紅院去,好些丫頭婆子看到了卻俱是被他嚇住,卻是生怕這寶貝蛋兒真拿性命開玩笑,只得一味在後頭跟着勸着,不多時,連尚未歇下的老太太也驚動了。
王熙鳳得了信兒,本是懶得去管,叫平兒一勸,又想着多少還需在這屋檐下奉承幾日,唯恐被老太太苛責,忙帶着林之孝家的並另一個丫鬟豐兒趕來,平兒則被遣去請那自替兒子捐了官便定居在京裡的張友士來,心思細密卻又是一絕。
寶玉行到路中卻又是吐出一口血來,素白的衣襟子上殷紅點點,唬的老太太捂着心口險些厥過去,登時哀嚎着:“你只管去!你若走出這個門,我也不要命了,同你一道撞在這柱子上,管叫閻王爺收了我便不再挨這苦!”
寶玉不敢再動,只哭道:“奶奶,但凡只讓我看她一眼,同她說幾句話,我便回來!”
賈母忙抱住他:“傻孩子,你可知玉兒要嫁的是甚麼人?那是高高在上的東安郡王,你今日莽莽撞撞地去了,難不成要叫我這個白髮人送黑髮人嗎?”
賈寶玉頓時如當頭棒喝,思及白日所見那孤狼一般的年輕郡王眼裡的嫌惡與殺意,立時腳跟不穩,一驚一嚇更兼之早已氣力用盡竟是一頭栽倒在了地上。
賈母等人驚呼不已,立時衝上去將他團團圍住,種種騷亂動作此按下不表。
不過盞茶的功夫,乾清宮裡也便得了此間詳細,賈環倚在赫連扣懷裡,脣角含着淺淺笑意,眸子卻如冰霜般滿是冷意:“這倒是有意思,看不出他竟還是對我林姐姐用情至深。”
赫連扣攬着他肩,淡淡道:“可須朕出手?着賈氏闔府禁足半年,待東安大婚之日一過,凡是便有了定論,量他再鬧也不過爾爾。”
賈環攀着他頸子吻了一下,輕聲道:“不必,如今出了起子先皇遺詔之事,忠順與太后那裡正是蠢蠢欲動。你此刻出手對付賈家,恐叫他得了由頭越發鬧大,賈寶玉只知情愛,想來也出不了大事,好歹還有王爺與師傅在呢!”
赫連扣眯了眯眼睛,一手握住他後頸,嘴脣緊緊相貼,死死加深了這個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