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初見 燃文
八月的天,熱得有些不同尋常,京中蟬鳴猶勝。
貢院號舍內悶熱不堪,偶有異味漂浮,十分令人作嘔。
宋遠道揹負雙手從各號子前走過,考生或伏案苦苦掙扎,或仰面已然放棄,或通讀篇章細而查之,或眉有喜色胸有成竹,人間百態,不一而足。
走至西角最末一間格子,宋遠道頗有眼前一亮之感。雖則乃是古代官場,從上至下卻也是十分注重儀容相貌的,如若生比鍾馗,縱有天大才氣,恐也難入了帝王眼中。秋試接連三日,莫說考生,便是日日批卷不輟的考官也萬分乏累。眼前這位瞧着卻竟是十分神清氣爽的,一副天然好相貌,一襲半舊交領素紗衫子,連執筆那隻手腕骨都柔軟乾淨地彷彿能生出花兒來,因俯身瞟了瞟行文。
略看幾眼,便不免大吃一驚,又瞧了瞧少年波瀾不驚的面孔,記下封名,腳步匆匆地離去了。
饕樓天字號雅閣裡。
一名外穿銀地亮紗內着寶藍雙肩繡麒麟飛雲紋長袍的富貴公子兩指夾起桌面兒上一隻精巧翡翠盅子,風光霽月的面孔上浮起絲淡笑來:“倒是好生難得見你出府來,打從北邊兒回來了,你竟跟長在那宅子裡一般,成日介兒除了練武便是習字。沒白的倒可惜了皇兄賜婚,似乎那林家姐兒是個十分可心淑婉的人物。”
他對坐的男子不以爲意地啜了口茶,冷淡道:“早知該碰上你這個聒噪人物,我便還是在府裡安生些。”
水溶聞聽他這般言辭,卻也不動怒。
水涇是他們哥三個裡頭最小的,有那樣一個寵妾滅妻是非不分的老子,爲替亡母爭光早早兒地便離京上了戰場,雖嘴上不提,他二個多還是疼惜一些的。
“妻子該過門了,總要學着說些溫言軟語,若是新嫁娘叫你嚇跑了,也不知哪裡哭去。”水溶單手撐在頷下,笑吟吟的。
水涇冷嗤一聲,略略側過頭去,犀利目光落在那座硃紅貢院上,道:“皇兄那位也在這批次裡頭?”
水溶錯了錯眼珠,收起笑紋:“怎麼?那可是你岳家的高足,未來的皇嫂,有甚要說的不妨先說與我。”
水涇睨了他一眼,他的眸色深棕,冷光深藏,粗看去竟如獨狼般十分瘮人:“只不願皇兄所託非良人罷了。也算尚有把子骨氣,使得自身科舉來。”
水溶苦笑兩聲,情知水涇乃是在赫連扣即位之初便遠赴邊疆,於他二個之間的情誼可謂是一無所知。又有那賈環乃是赫連扣真正的心頭好,說不得提醒這傻弟弟一聲,當下便將自己從木頭臉兒刑十五處撬來的一五一十說與水涇聽了。
“這麼說,這倒真真兒是個人物。”水涇眼中分明掠過些異彩,整張英挺臉孔便顯出了幾分生動活潑,“照這個理,他那表姐想來也是不差的了?”
水溶噗嗤笑了,道:“我見你不問,竟以爲是不上心的。按着環兒的說法,原卻是個悶騷嗎?不提別的,你單瞧瞧如今的林閣老便是,學問人品可能差得了?況又有環兒十分之疼愛她,乃從宮中延請了教養嬤嬤的,你只管放心便是。”
水涇低低應聲,垂斂着眉目,心中自是思量按下不提。
二人又吃坐一番,忽而對街貢院內鳴鑼三聲,熙攘一片,莘莘學子出得門來,俱是一副副青皮白麪鬼兒樣,十足狼藉憔悴。
眼見出了門便有腿軟跪倒、號啕痛哭的,更甚一些耄耋老者仿若三魂去了七魄,倒吸一口氣便暈迷在硃紅大門外。兩側執仗的甲士萬分不屑,乃吆喝着拖走了去,省的防了別人路去。
水溶觀此情境,因搖了搖頭,忽而眸底一亮,摺扇一指:“喏,你不是時有好奇他生的哪般人物嗎?底下着素紗衫子的便是了。”
水涇半側頭朝外看去,正值那少年擡起頭來,與身側一眉目孱弱些的書生說話,烏髮墜在耳側,竟顯得脣紅齒白、清秀異常,風姿叫人見之忘俗。
心中暗讚一聲,因未瞧見那少年似頗有所感,忽而擡頭向此處望了一眼便轉開臉去,嘴角淺淺浮起一絲玩味。
這一日恰是秋闈放榜之日,京里人頭攢動,早早兒地便有無數人擠在貢院牆側翹首張望。饕樓上下也擠滿了腦袋,眼見着是恨不能連屋頂也佔了,可謂壯觀。
“子旭兄,你以爲此番誰能奪了那榜首?”一黃衣書生搖了搖手內摺扇,乃推了推身側另一人。
那喚做“子旭”的,正靠着牆昏昏欲睡,襯着張白的過了頭的臉皮子,顯是一副昨晚不務正業的模樣,眼皮子也不掀,閒閒道:“總與樑柯愚弟你無緣便是。”
黃衣書生氣不過,鼓着臉狠狠踩他一腳,隻手也要往他臉上招呼去:“好你個林陽,竟敢這般奚落我!回頭必定要告訴三姐姐,使她叫你好看!”
林子旭微微動了動手指,迅雷不及掩耳地握住了他腕子,細細地包裹了那作亂的手指,淡淡道:“放榜了,你且安靜些。”
黃衣書生既羞又惱,窘得耳根子都發紅,卻又情知逗他不過,忙撇過頭去眼神遊移追着那貼榜的官差,看着也與在場諸多學子一般,心中很是焦躁期待的。
待榜單貼齊,頓如驚雷墜地,人山人海擁擠着朝前探去,或有尖叫驚呼喜不自勝,或有啜泣不止如喪考妣,或有木木呆呆如遭雷亟。樑柯嘆了口氣,心道這秋闈便如黃河龍門,許多人躍,許多人撲,乃一個壓一個,真真兒硝煙全無卻又血腥斐然,恐逢故里鶯花笑,且向長安度一春,可悲可嘆。
“首名解元,竟是他......”
林子旭呢喃一句,容長眼兒略眯了眯,顯出幾分興致,乃攬了滿臉茫然的樑柯旋身出去:“請你去吃饕樓的梅子冰。”
“哦——不對,我中了嗎?”
“你沒看嗎?我一時倒是忘了......”
“......林子旭你二大爺的!”
元貞寺內常年香火鼎盛,故里外俱是修建得金光粲然,那佛身有三四人高,面目栩栩如生,一派悲憫之相,兼之又有經幢重重,木魚和鳴,竟是要與十丈紅塵脫開一般,很能讓人靜心。
一個着素面月華裙的女孩兒虔誠跪在蒲團上,臻首低垂,雙掌合十置於胸前,鬢上只得一根細長步搖,直如佛前一朵青蓮,香遠益清,亭亭淨植,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
默唸一遍心經,女孩兒素手微揚,兩塊半月狀的木塊兒在地上彈出一片脆響,俄而落地,一俯一仰,她眼裡頓時露出些喜色,召來一紫衣女孩兒將自己扶起後便輕聲吩咐道:“今日求出了好結果,紫鵑你且再撥百兩去做香火,後頭的長明燈也該燃一燃,想來那府裡頭也沒心爲哥兒添一座。”
紫衣婢女忙去了,另一白衣的上來扶了女孩兒慢慢向殿外去。
林黛玉剛到了院中,乃瞧見解籤處熙熙攘攘,多有衣飾鮮豔的大姑娘小媳婦,一時十分驚奇:“這是怎地?好生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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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了個模樣好看的先生,說話又很得人心,故一窩蜂地去了。”旁側有一女聲答話道,黛玉側目望去,乃是個着綠衫橘裙子的女子,杏目桃腮,五官美豔甚至鋒銳,又有些少見的英氣,瞧着便不是個普通人物。
跟着宮裡嬤嬤學了四五年,黛玉亦早非吳下阿蒙,雖面容柔弱輕愁,卻自有一段風流氣度,因福了福身,笑道:“多謝姐姐解惑,小女林家黛玉,不知姐姐如何稱呼?”
“慕葛。”女子頓了頓,不知想起甚,嘴角浮起一絲柔意,攙起她手,“妹妹來此,想來也是爲求籤名,不如與我一同?”
林黛玉怔了怔,她本是閒逛至此,所求所問方纔問杯已有定計,但她生性柔和小意,不願駁了別人興致,乃點頭相扶同往。
離得近了,黛玉好奇四顧,竟忍不住笑了。
這先生倒是頗有意思,左掛一塊白布,上書“信口雌黃”,右有一闕酒幌,白描一人面兔耳之獸。《神異經(西南荒經)》有載:西南荒中出訛獸,其狀若菟,人面能言,常欺人,言東而西,言惡而善。其肉美,食之,言不真矣。意思大抵是這訛獸善欺人,吃了它的肉,便也不說真話了。
“姐姐,這人倒很奇特的。別的甚麼若做解籤算命,便是怕別人不信,他卻反其道而行之,連訛獸也要掛出來,難爲還生意興隆。”林黛玉與那女子耳語,眉眼彎彎,十分好看。
實則在場的多是女子,或還識得那“信口雌黃”四字,這訛獸卻是少有識得的。慕葛來歷不凡,此時不免暗自稱奇,笑得更是可親:“那你不若問他一問,且看準是不準。若有一二差池,姐姐做主,替你拆了他這招搖撞騙便是。”
黛玉道:“姐姐言過了,他是討生活的,衆人在此也不過徒求一樂,哪裡如此嚴重?”
那先生聞得此話,擡起頭來,正撞見女孩兒偏頭看來,烏髮翦瞳,如漾着一汪秋水,萬般情思千種風流皆在其中,難以言喻,一瞬間竟有些癡了。
他本是低頭書寫,只瞧見個發頂,如今見了全貌,黛玉卻也不免一怔。
這算命先生生得好生俊俏。
賈寶玉之美乃是人間罕有的花容月貌,春花一般,熱烈豔麗。
賈環之美則勝在一股子清冽溫潤,如玉俱五德,乃是真真兒的君子端方。
而眼前男子,一頭烏髮披呈於藍布衫子之上,鬢角卻有兩抹霜白,眉如刀削,目如寒星,鼻如懸膽,謂之棱角分明,兵戈之氣頗重。黛玉是養在深閨的大家小姐,哪裡見過此等戾氣,一時唬的面色竟有些發白。
那先生這才意識到,也跟着慌了,忙別過臉,悶聲道:“在下唐突了,還請小姐見諒。”
慕葛噗嗤笑了,十足的幸災樂禍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