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晉江首發
正是飯點兒,饕樓里人聲鼎沸,熱鬧非凡。
“老先生聽說了嗎?那大名鼎鼎的英國公叫皇帝當庭訓斥啦!”一個商人模樣的綢衣發福人物有滋有味地抿了口杯中物,擠眉弄眼地朝對坐兒一個眉目耷拉着滿臉晦氣像兒的中年人說道。
中年人舉箸夾了片八寶鴨子,不緊不慢塞進嘴裡,待細嚼慢嚥了才緩緩道:“那並不是甚麼新鮮事兒。老兄找我來,想必並不單爲這個。”
那人撓了撓頭,嘆口氣:“原也是瞞不住老先生。別看我冷子興是一介行商,平日瞧着彷彿還有幾分薄面兒,實則俱是主子人物賞賜的體面。我那泰水既是夫人家的陪房,大小姐又正是如今宮裡的貴妃娘娘,正所謂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英國公既提了選秀,家中又有個年方十五鮮花兒般貴重超品的女兒,只怕心裡存着的當是些不足外人道的心思。老兄您也省得,我好歹替主子家辦趟事兒,這若是砸了......唉......”
中年人嗤笑一聲:“按我說,這王家的女人多能挑事兒,似乎沒個安生不能,也虧得有個京營節度使的兄長,否則盛京裡但凡誰家瞧得起她?”
冷子興忙左右四顧,從袖中掏出一細長檀香木盒推過去,急道:“老先生莫提,您家貴重不必平常,說了便也說了,只不敢叫我回去討了責罵纔是。”
那中年人覷他一眼,將盒子施施然攏進袖中,方嘆了口氣,道:“我也不過是欠你個人情,如今正是多勸你幾句。你只單看這賈家如日中天,又投了我們王爺,實則根子裡都爛光了。王爺倒是提過,那寶二爺頗有幾分才學,可不愛看書,總不是個事兒,還比不得他那解元公的庶弟。你只看此次英國公彷彿一心要把女兒塞進宮裡,實則不過是爲了使皇帝遷怒,替宋遠道脫責罷了,這宋遠道既是小楊學士的弟子,又有英國公這一層,只待熬將個三五年,入閣自是不消說的。英國公家人丁凋敝,宋大人年事已高,如今正該另投高枝,好賴一筆寫不出兩個‘宋’字,打斷骨頭還連着筋呢,宋大人不過是拼着叫帝王記恨一把向這位小宋大人遞了個人情而已。”
冷子興大爲吃驚,他雖是個人精,到底也不是身在官場,乍聽到這九曲十八彎般的心計道道兒,一時只覺頭暈目眩。
這中年人正是忠順家裡的二管事,頗有幾分能耐,若非大管事與忠順是奶兄弟,只怕如今把持王府的合該是這位才理所應當。忠順雖日久不上朝堂,消息倒是極靈通,何況正是中立派與皇帝的大沖突,他聽聞了,自是樂得找不着北,竟喊來了戲班子治下酒宴邀人來賀。中年人正是此時被冷子興拉出來,心中未免存着一些不樂意,此刻也不過是架子端夠了,又得了些添頭,這才願意出聲指點一二。
見冷子興一副被嚇破了膽兒的模樣,他難免又有一二得意,摸了摸頷下短鬚,道:“你只管告訴你家太太,叫她別想那起子無用的。且不提如今皇帝還有幾分能耐,斷不肯服了宋武陽,只如今皇太后,就決計不願將皇后之位交給赫連扣做人情,好與中立派苟合。賈妃若是有十分的本事,如今也正該看清了哪位纔是她真真兒該討好的。”
冷子興眼珠子一錯:“你是說......”
中年人舉起酒杯啜飲一口,笑而不語。
饕樓裡的這一番談話自然避不過賈環的耳朵。
春二月,屋裡放了兩個炭盆他嫌熱,裁了又叫冷,雙燈是沒轍了,蓮香笑罵他一聲“德性”,好生準備了躺椅和厚被褥,放在院中一棵已冒了新芽的高大海棠之下。
賈環細長的手指撥弄着手中的信箋,還帶着一絲兒未乾的墨香,少年脣角抿了抿,輕笑道:“我們的好太太果真是等不及,倒不知有幾分心思實實在在落到了宮中的娘娘身上。”
蓮香坐在他椅邊的杌子上打着個紫紅色的瓔珞,聽得這話,頓了頓手上動作,俏臉上露出幾分不屑來。她也不是沒在宮裡待過,何況賈環與那位的關係她心中俱是門兒清,賈元春豆蔻年華被老子娘送進那不見天日的地方,沒白也是可憐。怨只怨如今王氏一心鑽在權勢富貴裡,滿心滿眼頂多再容下個寶玉,這賈元春,若是手裡沒點真章,淪落做個筏子也便是了。
”哥兒,咱不提這些糟心壞肚的。您那科考卷子叫天雷燒成了一堆子灰渣,可如何是好?總不能再等三年,平白耽誤了工夫?”
賈環笑道:“這你自是不必焦心,想來不過幾日朝中便有穩妥之冊。六年前周文清大勢方去,朝中黨羽皆因手握重權而無法剪除,區區兩屆科舉,培養起的人才卻是寥寥無幾。赫連勵精圖治又滿心抱負,決計不願空過此次,好叫忠順鑽了空子。”
何況,若是果真處理得當,舉子皆心懷感恩,日後必當忠君不二,又是另一樁妙處。
蓮香撫了撫胸口,道:“我可算是安心了,哥兒您一心想要出頭,合該早早地高中,才能名正言順逃出那泥沼狼窟來。若多個三年,也不知要憑生出多少禍端。”
賈環頓時有些哭笑不得:“你哪裡來這樣的自信?范進五十而中舉,我如今滿打滿算也不過十六,師傅尚不如何看好我此次科考,你竟巴巴兒地信我?”
蓮香自是不曉得他口中的“范進”是何許人也,只當大抵又是某處異志錄入傳聞,心說考了四五十年也是本事,書都不知道要讀爛了幾筐,嘴上卻嬉笑道:“這有甚麼的。我自是沒有姑老爺的才學眼光,只是天下僅有一個哥兒,我瞧着哪處都好,不信您又信誰呢?”
賈環心裡一陣熨帖,笑着搖搖頭卻不作他言。
天雷劈落貢院,恰巧走水燒光了舉子考卷一事不過區區半日便天下皆知,一時人心浮動,隱有超出掌控之事。
想來也是如此,寒窗苦讀數十載,只爲一朝金榜題名,衣錦還鄉,如今倒好,朝廷監管不力,致使那承載着所有希望的一小疊捲紙灰飛煙滅,安能不叫人憤怒及至怨氣滔天。
消息一放出來,苦苦守在貢院口的學子當即昏過去幾個,或有淚灑當場或有黯然跪地或有雷霆震怒,發展到最後,數千學子竟分成兩撥,白日黑夜輪換着靜坐在貢院門口要求一個公道。
賈環端坐在馬車上,撩起一冊簾子,看着席地而坐滿臉憔悴面有戚色的考生們,他最擔心的事情果真發生了。
“他們這樣坐了多久了?”賈環蹙着眉,手指略有些焦躁地摸索着手腕。
林子旭道:“一日半了,坐在這處的多是寒門士子,也有求到我與樑柯處的,只是此事未免牽扯太大,聖意難測,我等畢竟不敢輕易下水。”
“我等?”賈環劇角着這兩個字,饒有深意道,“看來並不止你們二人,昨日來我府上,林兄可並非這套說辭。”
林子旭苦笑道:“解元還請見諒則個。實在是如今國子監人心惶惶,林子旭不過是舔着臉承下諸兄殷殷期盼,求一個法子罷了。”
賈環垂下眸子,淡淡道:“你既求到我頭上,說不得也是敏銳得很。一貫聽聞林兄高義,爲人卻謹慎老成,這舉子鬧事到底也不幹大理寺卿何事。倒是昨日所見長平侯世子,膽色過人,古道熱腸,與賢兄卻是互補。”
林子旭默然,手指卻死死捏緊,泛起一抹青白來。
賈環這個人,在學子間頗爲出名。一來是因其師長乃當今閣老林如海,二來則是其身份與才學大大不妥帖之處。
京中學子多半是家裡有些勢力的,國子監裡一板磚拍下去砸三個人,只怕兩個是三品以上官員子弟,往日自負才學過人,誰料偏生殺出個賈環,以庶子身份在京中士子間一枝獨秀。
自他鄉試一鳴驚人,京中便罕有不關注的,只是此人深居簡出,一不入國子監,二不參與各類賞花作詩大會,竟是少有人見過他。這在衆人看來,又未免有些假清高,畢竟同科考生乃是旁的不能比的情誼,日後入了朝堂,互相之間關照總要多些,只是賈環彷彿並不願同他們交好,便果真以爲林如海能護他一輩子嗎?
除卻饕樓那次,林子旭卻也沒有見過此人,賈家的先珠嫂子李紈和他們林家還有些親屬關係呢,來來回回旁敲側擊竟也打聽不出一二,彷彿是早年因事送出府去,後來便不再與他們賈府交好,倒是他年幼時在堂上泣聲陳罪狀那事李紈還有些印象,言說當是從小便有些不凡之處。
林子旭其人聰穎,打從邸報那時便猜測出賈環很有些來頭,有心不去招惹。哪知此次樑柯着了道,急急吼吼應下了國子監一衆人精,非要淌進舉子鬧事的渾水來,他毫無辦法,只得硬着頭皮去賈環處撞撞運氣。昨日也不見賈環多大反應,不過平平地與他們客套幾句,詞鋒間卻是對樑柯的激進憤怒有些不悅,林子旭生怕樑柯口不擇言,只得匆忙拉人告辭。
今日再聚,卻是賈環相邀,細思來,竟有些鴻門宴的味道。此人真真兒是七竅玲瓏的心肝,早從昨日之事看出端倪,矛頭直指樑柯,未免叫他有些心寒。
“你也不必過於擔憂,我並非不喜世子那般性子。若人人如我倆竟日裡城府深深,也端的是累人無比。”賈環笑了笑,眉骨蜿蜒秀美,帶着些並不逼人的清靜昳麗,“只是確如你所說,此事關聯甚大,諸位不比這些寒門士子無牽無掛,少不得還是莫參與得好。”
“賈兄高見。”林子旭鬆了口氣,拱手抱拳道。
正此時,那貢院裡出來個皁衣小吏,手捧個大碗稀里嘩啦地吃着麪條,瞧着靜坐的學子們大咧咧喝道:“呔——你們這羣擋路的狗雜種,窮瘋了不成,待在此處便有個官兒做?呿,也不撒泡尿照照,天生一副窮酸,活該天王老子消了你們卷宗,也省得污了聖上眼睛!”
“狗東西,你說什麼!”
“......朝廷不給我們交代也就算了,還派出這樣的人侮辱我等!諸位,今日我們便要他們知道厲害!”
“對!叫他們知道厲害!”
小吏一番話簡直是捅了馬蜂窩,這羣舉子本來便心懷憤懣,此時哪經得起撩撥,忙抄起身旁趁手物件兒,像那口出狂言的小吏蜂擁而去。
小吏“媽呀”驚叫一聲,忙扔了手裡面碗,正巧砸在一個赭衣學子頭上,額角血絲與麪條混雜,看着好不狼狽,在場學子當即紅了眼,一時硯臺與板磚齊飛,墨汁共長天一色,場面生生是亂了套兒!
賈環神色大變,眼光死死鎖在人堆中幾個剛剛叫得最歡此時卻趁亂退去的人影上,喝道:“老彭,這些人煽動謀逆,綁!”
龍鱗衛鎮撫使當即領命,如一頭下山猛虎般衝進人堆中,不費吹灰之力便擒住了那些作妖之人並那個被揍的不成人形的小吏,彷彿提溜着一串臘腸似的牽到了馬車前頭。
“你又是什麼人?爲何綁我等同學?莫非是此獠的同黨嗎?你也看不起我們寒門士子罷,可憐人善被人欺,蒼天在上,我等該去何處討尋公道?”那個被面條砸了的老兄顯然不太甘心,縮在人羣后大聲詰問,不愧是拽文的,須臾工夫就給彭索驥套上了頂“欺壓學子”的大帽兒。
彭索驥雙手抱胸,細長眼兒略一眯,閃過幾縷兇光,撮着嘴道:“你真想知道老子的身份?”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你莫不是怕了?連這點膽子也沒有?”那赭衣士子有些得意洋洋,只以爲此人也是身份不高,他們好歹身上有個舉人身份,告到京兆尹,恐怕足夠此人喝一壺了。
彭索驥懶洋洋掀了掀嘴脣,正要從懷中拿出印信,那不遠處行來一隊兵卒,爲首的是一個手捧明黃卷軸的白面無鬚之人並一個腰纏白巾的黑甲甲士。
二人翻身下馬,那白麪之人還踉蹌了一下,後頭幾個兵卒悶笑幾聲,黑甲甲士撇了撇嘴角,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姿態。
白麪人臉色絲毫未改,仍是笑盈盈的菩薩樣兒,直至看見彭索驥及他身後那輛馬車才大驚失色。
“彭大人!您、您怎麼在這兒?”白麪人嗓子尖細,乍一聽便知是個去了勢的太監。
彭索驥聳了聳肩,道:“畢公公辛苦這一趟,可是爲了傳達聖意?”
畢宏不着痕跡地瞥了瞥毫無動靜的馬車,臉上擠出一絲笑來:“聖上爲此事殫精竭慮,奴才不過跑趟腿,不敢提‘辛苦’二字。”
彭索驥笑聲狂放,上前一步拍了拍畢宏的肩膀,險些把他骨頭架子都拍散了,咧着嘴道:“有勞公公,老彭便不耽擱你忙活了。”
畢宏苦着臉前去宣旨,彭索驥朝趙置行了個禮,又退回了馬車邊上,耷拉着眼皮也不知在計較甚麼。
賈環坐在車內,冷冷看了畢宏一眼,此人越發有些心機,往日便敢向赫連千疆傳遞消息,有幾分急智,但願未生出旁的心思。
林子旭被彭索驥先前的舉動唬了一跳,待看過畢宏與他二人相談舉止,越發斷定賈環背後果真有些來歷。待細細聽了那旨意,卻又放下這些,也生出幾分喜色來。
“聖上願三日後在乾清宮重開會試,舉凡此次科考學子皆可參與,當庭批判擇優錄取,大好大好!”林子旭撫掌而笑,倒不全爲此次轉機,終是能讓樑柯消停下落,他心中好生鬆了口氣兒。
在場學子待謝過旨後也爆發出震天的歡呼吶喊,四處奔走將此消息傳遞開來。
那赭衣學子見勢不妙正要開溜,彭索驥哪裡肯放過他,一把擒在手裡,貼着他耳側低語道:“你不是想知道老子的身份嗎?何必急着走,待進了詔獄,我總有千八百兒的法子叫你清楚明白!”
那學子一聽“詔獄”二字,當即想到如今縱橫朝野的龍鱗衛惡名,當即白眼一翻,竟是嚇暈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