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金玉言環哥兒泣聲陳罪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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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廂賈政見了賈環便是不喜,況他又傻直直地站在廳中,既不行禮也不說話,心裡厭煩越發重了,便冷哼道:“師長連這些禮數都不曾交給你嗎?見了長輩還不跪下,孽障!”
李準也是兩輩子第一次遭人這麼呵斥,當下眉眼便漫上了凌厲鋒銳之氣,仿若刀光嬈嬈,劍陣驚寒,一時間竟讓整個屋子蒙上了些許壓迫之感。
賈政一驚,雙股發軟,縱然心疑卻是如何也不願意相信自己竟叫這黃口小兒的一個瞪眼嚇住了,臉上更帶了幾分惱怒顏色:“怎麼,你老子說你幾句竟還不得了嗎?小孽畜好膽兒啊,說不得還要將家法請出一次!”
王夫人笑道:“老爺莫生氣,嚇到環兒啦!他可還是個孩子呢!昨晚又經了那事,想必心裡難受着呢!”
李準撇了撇嘴,王熙鳳連忙打圓場道:“老爺這可萬萬使不得,環哥兒身上的傷昨個兒大伯您是沒看見,那青青腫腫的竟是沒有一處好皮兒!我瞧着是眼淚都要掉下來了,可憐見兒的,姨太太可是險些哭沒了魂!”
賈政訕訕地罵了句“那上不了檯面的女人”,倒也再不提請家法教訓賈環的事了。
他爲人最是嚴肅古板不過,又極重視自己的名聲,若是傳出了爲嫡子虐打庶兒的流言去,他在朋友同僚間便是真真地擡不起頭了!
賈母撫了撫團在她懷裡的賈寶玉,李準一錯眼間便瞧明白了一張顏色極爲鮮妍的側臉,柳眉杏目的,分明是半大少年,卻居然看着像個撒嬌憨皮的美貌女孩兒。
李準咬着後槽牙笑了笑,生的這般好景緻,倒也無怪乎這個愛他那個疼他了!
李準心裡正編排着這便宜哥哥的風流事兒,上頭老太太眉一挑,沉冷喝道:“環哥兒,經了一夜,你可曉得錯了?”
小孩兒正正臉色,恭謹行禮:“回祖母的話,孫兒懂得了。”
賈母見他樣子,神色便緩了許多,語氣放軟了些:“那你便與我說說,錯哪兒了?”
李準眼中含嘲,聲線卻是滴水不漏的平穩圓融,稚嫩中更有幾分愧疚和委屈:“昨兒老爺使我捱了五下家法,孫兒惶恐,這錯處也便總結出五條。第一,強人所難。丫頭荷晴本是三姐姐房裡的,前些日子我卻硬叫索要了過來,只因她在雪天兒給孫兒圍了件斗篷便心裡喜歡,可誰想之後她一味地鬱鬱寡歡,竟是沒想到她如此忠於原主,老爺常教導君子不奪人所好,這一次卻是環兒做差了。”
李準頓了頓,王熙鳳卻是悚然一驚,直直地看向堂中彎着身子的小孩兒,那孩子體弱,這會兒正有些搖搖欲墜,王熙鳳這個角度卻正巧能看見他微微翹起的淡粉脣角,心裡莫名有些懼意。
賈母不動聲色,摸着寶玉頭髮的手卻加了幾分力道,淡淡道:“鴛鴦,環哥兒身子不好,你且給他搬把椅子坐着說罷,這僅剩的丫頭也是個沒眼力見兒的!”
王夫人附和着:“可不是,怨不得與那荷晴一道,原也不是個好的!可憐環兒竟都是被她們帶壞了,還累着寶玉也犯了錯!”
賈母低喝道:“你便不能少說幾句。”
蓮香臉色微白地垂下了頭,保養的極好的指甲死死地掐進了腕子裡。
李準對着賈母露出驚喜濡慕的笑,目光轉到王夫人身上時卻害怕似的極細微地抖了抖,又連忙垂頭謝過了鴛鴦,才坐了下去。
“錯二,便是識人不清。孫兒只以爲那荷晴是個最溫婉最細心的,待人又和善,卻從不知她心裡虛榮得很。進了我房裡不思好好做事也罷了,竟還總偷摸着跑回太太那裡逗寶哥哥玩!孫子手段不高,卻是無論如何也防不住她!”李準說到這裡,眼眶裡便含了淚,淚珠子要落不落的,看上去好不可憐!
賈政見小兒子眉眼悽苦,卻又生生倔強地咬着脣,弄得整張姣好的小臉兒泛起青紫,神情便軟了三分,先頭聽小孩兒句句都是自己的教導且又理解了他昨日請家法的用心,頓覺這庶子又比那孽障好了不知幾籌,臉上不免帶了些滿意與疼惜之色。
一旁的王夫人見了,狠狠地擰住了手裡的帕子。
賈母嘆口氣:“珍珠,給環哥兒擦擦眼淚去,哭的我老太太心裡都疼啦!”
李準不等端着毛巾的丫頭到眼前,便垂了長而密的睫毛,帶着幾分哭腔道:“環兒昨夜毀了大好的日子,祖母已是頭痛,這會兒卻怎麼還敢讓您心疼!荷晴帶我與寶哥哥去看那凍住的蛇,我只道好玩有趣,卻忘了那是多麼危險的物什,寶哥哥爲人純善,惦記着讓祖母看新奇,將那凍蛇藏在袖裡只等給您驚喜。不想晚宴時那蛇甦醒遊走驚了滿屋的親戚長輩,這卻全是環兒的不孝了!”
小孩兒像是再忍不住,抽抽噎噎地哭將起來,他肖似趙姨娘般形容清麗無比,兼且有傷在身,看着便是柔弱已極,這會兒淌着眼淚卻不敢擦的樣子憑白的叫人生出了憐愛疼惜。
王夫人最見不得這副樣子,當下便冷了聲調哼道:“沒個正正經經的人教養可不得是這樣麼!”
她這話說得輕,便也只有站在她身後的王熙鳳聽了個明白,撇了撇嘴,只當自己是個聾的。
榮國府男丁稀少,固然這是個不受待見的庶孫,賈母也是有幾分親近的,也不等李準去陳述那錯四錯五的,連忙讓琥珀鴛鴦把小孩兒帶到了自己跟前,同攬在榻上,又讓珍珠拿來了布巾子,給兀自傷心委屈的小孫兒擦掉了滿臉淚痕。
“環哥兒這眼淚可跟女孩兒似的多極了,瞧瞧,哭的滿臉都是淚痕,不知道的還以爲咱們這兒多了只小花貓!”賈母摟着李準的肩膀朝底下笑道。
一屋子的姑娘丫頭們便也笑起來,王熙鳳掩着嘴:“那也不打緊,我那兒剛巧有個新做的貓褙子,紅豔豔的,配着環兄弟這張小臉卻是再好看沒有了!”
李準揉着眼睛,孩子氣地扭過頭:“嫂子——嫂子——慣會欺胡,嗝,人!”
小孩兒那打着小嗝兒口齒不清的模樣兒自然又是讓衆姐姐妹妹們調笑不止,連賈政也有些忍俊不禁,一時這廳裡除了咬牙切齒的王夫人與膽戰心驚的蓮香,竟是人人都覺得賈環可愛極了,連縮在賈母懷裡的賈寶玉都偷摸瞧着賈環,心裡很有幾分親近與好奇!
與賈母賈政等人一道用了早膳後,李準才與蓮香一道回了房。
坐在菱花前頭,李準着手抽了絛帶解了髮辮,將一頭烏木樣髮絲隨手用玉簪挽住,那玉的碧色不算甚好,卻襯得他皮膚更白了幾分。
“你今日受委屈了,這個,權當小玩意兒拿去玩玩!”李準拉開抽屜,從裡邊拿出一個孔雀藍浮雕描金牡丹的扇墜兒扔給了蓮香,這是個好東西,還是早幾年賈環第一次完整背下禮記時賈政賞的,原主珍惜的不行,三日一看五日一模,生怕叫別人偷了去。
蓮香不知道這段,但她在王夫人身邊呆了些時日,眼力也不差,光看花色便明白了這物件兒的罕有,當下心裡便有些惶惶:“哥兒——我、我不敢的......”
李準擺了擺手,隨手抽過桌上的論語翻看起來:“有什麼敢不敢的,你可瞧見了老太太跟前那幾個大丫頭的做派氣度,那纔是我想要的。這府裡我沒有親近人,姐姐投了王夫人,姨娘又不長心眼,你若是能做得便最好,不能那便當斷了你我一份主僕情誼罷!”
少女握緊了手裡的扇墜子,清秀臉孔帶着隱隱的堅定:“環哥兒,蓮香明白的。”
李準笑了笑,略帶稚氣的眉目疏朗沉靜。
卻說這頭王熙鳳回了屋,平兒伺候着她躺到了榻上,又點了炭盆了熱茶,正給她揉捏着小腿呢,卻聽上頭一聲長嘆。
“你又怎麼了,早前走的時候便是愁,怎麼回來了竟還是心裡不痛快嗎?”
王熙鳳半眯着眼:“我哪能心裡不痛快?只怕這會兒疼的肝顫的是咱們那個一等一的慈善姑媽了,你今兒可是沒看見,她險些把那帕子當成環哥兒的胳膊擰!”
平兒奇道:“環哥兒?怎麼又扯上了他?莫非還是爲了昨晚那件事?”
“那可不,別的沒說的,大清早的便要人環哥兒帶着傷去前廳認錯,這事兒老太太和二老爺可想不出,定是我那好姑媽叫了的!”王熙鳳摩挲着懷裡溫熱的手爐,盈盈的潑辣氣兒從眉梢泛起來,“平時竟也沒看出來,那癡傻愚鈍的環兄弟竟有那樣的好頭腦好口才,條條都是在認錯,卻話裡話外都指着二太太,說不得也是個厲害角色!”
當下便把早上的事一一分說給平兒聽了。
平兒想了想,只笑道:“你擔憂什麼,二太太不待見的是趙姨娘,環哥兒再如何到底也是這府里正正經經的哥兒,你便對他好一些也不是要緊事。況且回去思量思量,老太太也少不得高看他一眼,到時你再表現表現,二太太恐也沒有由頭來說你!”
王熙鳳笑了,拿手指戳了戳平兒光潔的額頭,罵道:“好個聰明的小蹄子,回頭把桌上那燕窩湯拿去喝了好堵你的嘴!”
平兒這話說的不錯,賈母畢竟是撐了榮國府數十年的老人,固然偏寵寶玉,心裡卻還是很明白的。李準一席話讓她多少明白了這個庶孫的聰穎通透,最令老人家滿意的還是把他寶貝孫兒心肝肉兒的錯處摘了個乾淨,早慧的孩子是遭人疼的,何況又是個不能襲爵的!
沒過兩個時辰,李準便收到了許多從賈母處來的玩物吃食按下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