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帝王心道只道伴君如伴虎
賈環整了整書稿,淡淡道:“半數罷。他有此番氣節良心自然使人欽佩,可他千不該萬不該在那應天府拖了三月鬧至老母杖責才進京來。”
“我竟聽不明白了,言臣最需要此等頑固傲骨,你卻說他不該,原很沒有這樣的道理!”龔琳深深蹙了眉,口氣裡也帶上幾分不愉。
賈環輕笑:“你只看其表而不看其裡,確乎不適合做個文官。奚清流若是隻蒐集罪證悄悄上京來,那便保準能把賈雨村告個措手不及。只是他在那處癡等三月,不說黃花菜都涼了,想必那貪官早已將他的底兒都摸清了。”
“黃花菜都涼了?”龔琳撓了撓頭,對小少年話中意頗爲不解。
賈環沒搭理,繼續道:“既已證明奚清流確實是趕考的舉子,賈雨村恐怕早已有了章程。京裡上下打點使那狀紙到不了御前不說,便是萬幸到了,只怕他也備下了數套應付之辭且抹平了所有證據,你不信只管使人去查,恐怕那日見證的佃農百姓,早已不知何處去了!如此一來,便是他奚清流中了舉呈了狀,聖上一查卻空無此事自然雷霆震怒,賈雨村最多受些流言之禍,奚清流卻是真個兒的欺君之罪啦!”
龔琳簡直震驚得不能自已,猛地站起身來低吼道:“那——那那些與奚清流一起守在衙門口的百姓呢?”
賈環皺了皺眉,把他拉下來,輕聲道:“你且動作小點兒。誘之以利,脅之以親,又有哪樣不行的?人總是以自身爲重的,對百姓來說,可沒有什麼比全家平安更重要的,況那又是許久前的案子了,你太小瞧人的忘性和冷漠了!”
不自覺的,賈環用上了許多現世的理論,他沒辦法與龔琳解釋關於人的遺忘度、新鮮感或者別的什麼心理學上的知識,其實這在任何朝代都有共通,因爲人的本性便是如此。
龔琳頹喪地揉了揉腦袋,滿心都是不甘與絕望之時又聽小少年道:“你也不要急,這事我聽到了,許多人都聽到了,那必然是要有個結果出來的。”
“你要、要——”龔琳頓時覺得天仙下凡也不外如是了,恨不能抱着賈環狠狠親上兩口。
賈環見他好轉,也很有些發笑,這琳哥兒倒還是個心善的,端過蓮香盛上的紫米桂圓粥一口口呷着,慢慢道:“國之蠹蟲,非除不可。那賈雨村與我那混賬父親很有些關係,應天府尹的位置更是賈政幫其划來的,賈府如今——還不能倒。”
龔琳眼見對坐的少年垂着纖長濃密的睫羽靜靜喝粥,姿態無一處不嫺靜優美,心中卻無端涌起一股冷意。
用過午飯,賈環也消回家去了,臨上馬車前,只聽龔琳在外喊道:“環兒,今日一敘,我受益良多,更覺親稔。我表字青函,你下次見着可別再喚甚麼琳哥兒的,聽得我臊得慌!”
賈環點頭答道:“我尚無表字,你環兒環兒叫得也順口,便這樣罷。”
龔琳自是歡喜應下,又說改日必當請他去家裡做客玩耍不提。
午間回了院子,賈環第一件做的便是將在馬車上整理好的紙箋重新分條記錄,蓮香得了他的吩咐在擋風的紅色布簾上掛一根碧綠宮絛。半個時辰後,便有個全身蒙黑的男子貼着窗戶游魚般滑進了屋內。
賈環甩了甩筆,吹乾墨跡後對站在桌前的刑十五笑道:“有勞了,指揮同知大人做在下的跑腿,沒白的委屈了。”
刑十五放下手中的包袱正經道:“主子說了,爲主母做事兒,不能嫌累。”
“......”賈環面色發青,“你聽他胡咧咧,十句裡倒也十一句是玩笑。”
刑十五拿起書稿塞到懷裡,很是認真地看着賈環:“不行,他說給我漲工資那必須是真的,不然我——我炒了他!”
賈環噗嗤笑了,刑十五跟自己處的時間長了,竟也學會了一兩句胡話,只笑道:“你很缺錢嗎?”
黑衣的龍鱗衛指揮同知大人跟只馬猴似的蹲在窗沿上抿着嘴脣道:“饕樓的布丁和麻薯好貴。”
賈環揉了揉眉心,覺得世界觀都快被這貨戳裂了,無力道:“你回罷回罷,下回來我一定讓蓮香給你備上這兩樣,不過是些吃食兒,管夠的。”
刑十五滇黑的眸子頓時亮了,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飛快躲進檐角陰翳中失去了蹤影。
卻說這廂王熙鳳使人來請賈環去她處吃飯,那廂赫連扣接到刑十五帶回的消息後,險險地將整個乾清宮砸了個遍。
“刑十五啊刑十五,你竟說說,還有哪個皇帝當的如朕這般窩囊的!”赫連扣一把扔下手裡素白的宣紙,任由其落了滿身,削薄的嘴脣幾叫他咬出血來。
黑衣的副指揮使跪在他腳下撿起那些飄散的紙張,待看清其中內容時眼瞳不由微微縮緊,啞聲喚道:“主子......”
“朕知你待說什麼。小不忍則亂大謀,父皇此番教誨朕絕不敢忘,只是周文清行到如此地步未免欺人太甚!那蘇赫尚且是自己去投奔的,如今他竟要名目張大地捧個狀元出來了嗎?真真兒好大的狗膽!”赫連扣冷笑連連,摩挲着右手拇指上一個羊脂白玉的雕龍扳指,眉宇陰厲如遊隼孤鷲直欲擇人而噬一般。
刑十五低頭不語,師傅早早地便說了,自個兒不是個適合行走朝堂插足政治的人,何況面前的帝王早脫了那需要安慰的年歲,他能給他的,唯有滿腔日月可表的忠貞誠摯。
“羅新與周文清有舊吧?”帝王忽而淡淡問道,聽着是聲線已經平和的,卻沒來由使人更爲心慌。
刑十五一愣,這羅新是他的頂頭上司,任龍鱗衛正指揮使數十年之久,在朝裡可謂根系深厚。赫連扣所言羅週二人有舊卻並不是什麼好的,他倆固有罅隙,在先皇執政時期便掐的厲害,只是後周文清越發得勢,羅新也不得不避其鋒芒,如今算是半賦閒在家,龍鱗衛諸事大小皆由刑十五與另一位指揮同知負責。
“是。”
帝王勾脣一笑,眼眸如琥珀般深邃冰冷且泠泠動人:“你與他說,朕這兒不養閒人。使他回來管着龍鱗衛,他當年想要的,如今——朕都給他!”
刑十五悚然而驚,一向僵硬的面孔也擠出了極爲可笑的扭曲訝然,他看着他熟悉而高坐的主子,森森冷寒從腳底蔓延而上。
赫連扣並不搭理,修長手指點着桌面,目光忽而落到了膝頭紙箋處一筆風流詩情的瘦金小字上,竟顯出幾分難得的溫情:“你去了......環兒他說什麼呢?”
刑十五揉揉臉,捏着兩邊脣角露出一個極致得意用現代話講很是得瑟欠扁的笑來:“主母說下回請我吃好的。”
“滾!朕竟短了你吃穿的!個沒羞沒臊的東西!”赫連扣額角青筋暴跳,恨不能一玉璽拍扁了他,好不叫自己回回都被氣煞。
刑十五順勢麻溜兒地滾了,走出殿外,某指揮同知大人才喃喃自語道:“工資拿得少傷不起啊,主母這話說的很對!”
翌日正午,賈環正與蓮香嘮着閒嗑,王熙鳳一邊嚷嚷着“可是要變了天了”一邊推開門走進來。
“哎呦我的親奶奶,你小心些,這麼冷的天,怎生連個手爐皮套子的都沒備上便來了?”蓮香急急地迎上去,見王熙鳳一雙圓潤細緻的手都凍紅了很是吃了一驚。
“哪有弄那勞什子的功夫!環兒,你可知道現下整個京裡都亂成了一團,直說宮裡那位要動刀子了!”王熙鳳脫下披風,對着賈環長吁短嘆起來。
賈環放下書冊,走到桌前替她倒了杯熱熱的茶湯,笑道:“好嫂子,你一來便沒頭沒腦地說甚呢?京裡怎麼亂了的,難不成還真有人把那天捅破了的?隔兩天便要放榜了,可是大家略激動了罷!”
王熙鳳白他一眼,端起茶喝了兩口:“哪兒啊,你是不知道,今兒老爺下了朝回來,只道發了皇榜告示,聖上覆而起用那龍鱗衛指揮使羅新,更要使他掌管刑獄,這可了不得,除了皇帝天下還有那龍鱗衛不敢抓的人嗎?城西詔獄重開,說是洗出的血水淹了三尺溝子,平兒瞧去回來腿都是軟的,真真兒把老孃的心肺子都要嚇出來了!”
賈環皺了皺眉,隨即心有所悟,龍鱗衛是隸屬於皇帝的機構,前朝樂宗生怕其過於跋扈囂張才禁了詔獄,如今龍鱗重開,又用了羅新這麼個人,可見赫連是真下了狠心!想到前世兇名赫赫的錦衣衛,小少年心裡已有了幾分計較。
遂即展顏微笑:“我當什麼,你慌個甚麼勁兒。龍鱗衛抓的是逆臣、貪官,你個小婦人,我一稚齡童,哪裡省得那起子國家大事,只管好好過日子便是!他竟還能衝到賈府裡來拿你不成嗎?”
王熙鳳咬咬牙,面色凝重道:“我手頭那些,你上次說過後,我便嚇怕了,也熄了做大的心思。只畢竟是違了法的,如今這個局面,我哪裡安心得了!你可不知,老爺數年前推舉的,那送了林姑娘來名喚賈雨村的,如今已是被捉進去了!堂堂七尺男兒,說是在裡頭呆了一夜便不成人形落魄狗兒,有的沒的全招了,秋後便要處斬——我竟、竟......”
賈環心道好快的速度,既不見有人往賈府來拿那薛蟠,想必赫連是有心壓了的,面上不由柔了幾分,勸着面前彷徨無依的婦人:“你也不要急,龍鱗衛既能一夜從應天府抓了人來,那可見是何等樣的速度。但你此刻不是在這兒好好與我說話嘛,那還能有什麼問題,何況,做那等子糊塗混賬的可遠不止你一個啊,我的好姐姐!”
王熙鳳心裡七上八下沒個着落,小少年一番話固然使她寬慰幾分,但也終究不能完全去了那份恐慌畏懼。
皇權,於這個朝代,代表的並不僅僅是榮華富貴,更有生殺予奪!
“哥兒,鎮國將軍府龔琳大少爺使人來傳話,請您過府一敘,轎子已在巷子裡等着了。”門外夏生舉着一張灑金硃紅帖子匆匆忙忙跑進來,見着王熙鳳小臉兒頓時被嚇得雪白,直以爲這鳳姐是拿日前綰碧的事兒來問他的。
賈環點頭道:“放下吧,回了龔府來人,我換身衣裳即刻就到。”
夏生喏喏去了,賈環拍了拍王熙鳳的肩,坦然回視着她複雜疑惑的神色溫柔笑道:“姐姐只管放寬心便是,我去了定要爲你問一問的。”
王熙鳳迎着少年清澈如水的目光終是點頭,輕聲囑咐:“你小心,莫累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