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眸光冽稚齡少年逼退晴雯
作者有話要說:嚶嚶嚶,昨天就一個留言!傷心死我了!不愛你們了!
林黛玉與他待得久了倒算清楚小少年嘴裡時不時會蹦出一兩句使人滿頭霧水的胡話來,也並不追問,只招了紫鵑來:“你從側門走,快快地將寶玉請了來。”
紫鵑這些日子明裡暗裡在賈環主僕二人手上吃了許多虧,已是安分得很了,心裡也明白這環哥兒遠不如傳聞中的癡傻愚鈍。現下瞧了瞧臉上無甚神色的小少年,只道不好,連忙應是腳步匆匆地去了。
晴雯果然不是什麼好相與的角色,棉簾子幾步遠,便冷笑着說將起來:“前些日子,我只聽聞太太曾說起以前養過玩兒的一隻小貓兒,那貓不過是個雜毛的劣等,只因機緣巧合地叼回了太太甚爲喜愛的一隻耳墜子才得了寵的。誰料不過養了幾日,那畜生竟尾巴翹上天了,將底下奴才精心弄了的飯食打翻不提,連主人家的衣裙也敢勾破劃花在上頭撒尿了。太太惱不過,終將那貓兒扔出了府,前些日子還有人在後街巷子裡瞧見那東西,餓得皮包骨頭不像樣,鬼哭鬼號地遲早叫人打死了痛快!綰碧,你說是也不是?”
又有一個柔媚嬌嫩的女聲細細應了:“晴雯姐姐說的在理兒,牲畜畢竟是牲畜,哪懂得進退二字!”
林黛玉這個女子心細如塵更兼敏感多疑,況門外兩個說的又這般沒遮沒攔,她眉頭一皺,怎麼聽着竟像是變着法兒地擠兌環哥兒來了?這話多少難聽,便是那天下一等一脾性好的人也要氣炸了肺,又遑論從不願使自己委屈的環兄弟!
不自禁的,林黛玉轉頭看向賈環。
但小少年臉上仍掛着那般淡而沉靜的笑,襯着鬢邊兩支象牙點翠長簪越發膚白貌美,點漆長眸更兼了許多無情,竟直如一尊溫潤冰冷的羊脂玉像。
“環兒......”林黛玉張了張嘴,卻又不知該以何等立場去說,不由內有酸楚,眼含水色,竟是一時之間想起在這賈府內許多往事,有些癡了。
賈環拍了拍少女削瘦細弱的肩膀,只笑道:“林姐姐莫哭,叫人看見可是要說我不懂憐香惜玉了。我素知你與她情誼好,斷不會撇了你的面子去,只是這其中道理卻定要與她分說一二!”
話落,便也拉開簾子一步跨了出去。
蓮香拿帕子替林黛玉細細抹了眼角兒,柔聲勸道:“姑娘只管放寬心,我冷眼瞧着,哥兒大抵不過使晴雯姐姐吃個虧罷。您可不能弄傷了身子,否則以他的性兒,只怕我存下的那些好東西竟轉瞬便要巴巴兒地進了碧紗櫥!”
林黛玉立時破涕爲笑,戳着她額頭輕罵一句:“竟是這樣小氣,個貪心的東西!”
賈環倒也真沒有什麼與晴雯爲難的意思,固然這個女子在他眼裡是極不討喜的,但那般悲慘狼藉的收場卻足以彌補這一切使人不滿意、不順心。
現代紅學家形容這個少女多以性情率真、嫉惡如仇等字眼,但在賈環眼中,卻遠不是那麼回事兒!
生在這樣的朝代這樣的官邸,每個人每種身份都有不同的活法兒,無論從何種角度上來說,晴雯都是僭越了禮制倫理這道線的。晴雯不屑丫鬟僕婦私底下的勾當,更瞧不起身份低賤的趙姨娘之流,自己個兒卯足了勁要與三綱五常這頭盤踞了千年的惡獸爭鬥,最後豈不得撞個頭破血流乃至香消玉殞?
固然許多人說襲人陰險性柔,最愛使那些害人的手段,但這其中又豈非沒有晴雯爲人過於尖酸張狂的緣由?佛家常言因果報應,晴雯此流最後種種悲歡聚散,卻是各有其的道理!
賈環瞧着面前顯得頗有些盛氣凌人的少女不由微微抿脣,笑含輕嘲。
自然,晴雯這個在紅樓裡赫赫有名的丫鬟生的是很好的,削肩膀兒,水蛇腰,更兼輪廓眼眉有林黛玉幾分神韻,端的是個少見的美人兒胚子。
但光憑這一點和那個蠢物般的腦子,在這偌大的賈府吃穿不愁頤指氣使些將將也夠,但若是想搏個更好的身份地位卻明擺着是個供人耍着玩兒逗着樂兒的可憐人了!
“喲,這不是環哥兒嗎?這倒真是不好意思,您這屋子偏得很,又沒有人來的,我竟走錯了,原是要到個不識擡舉的奴才那裡訓話的!”晴雯刻薄道,雖則稚嫩但已顯出幾分豔麗的臉孔上流露着一絲蔑笑。
賈環瞟了一眼她身側的綰碧,眉眼漠然,幾乎像盯着件死物:“這可是巧,你身側那個丫頭今早兒才從我這院裡跑走的,我說怎許久不曾歸的,原是來了一月還認不得路嗎?夏生,你且去問璉二嫂子一句,她是什麼心,竟送了個不知事的蠢東西來?這只不認路倒好,若是光不識得我環三爺處那便有說頭了!”
綰碧被他說的臉色發青險些一口氣兒上不來昏死過去,那廂晴雯面上也不好,咬着牙恨聲道:“環哥兒這話可真真兒的難聽,我常聽人說那潑婦纔有張剪刀嘴,今兒纔算長了見識!”
賈環掠了掠鬢邊碎髮,眼尾細長,如盛着十里桃花千丈碧水,泠泠幾分媚意:“我先前也只道人才懂得指桑罵槐出口成髒,原是想差了的,合該多謝晴雯姐姐使我此番明悟。以後行事,定也要避着那貓狗魚鳥、長蟲八腳,省的未出門便迎頭被噴一臉髒水纔好,姐姐說是也不是?”
晴雯一聽這話火的嘴皮子都哆嗦起來,正待不遮不掩挑那最尖酸惡毒的話來罵這個不知好歹的庶子,冷不丁兒卻看清楚了小少年那雙眼。
那眼睛的形狀與賈寶玉沒有半點相似,細而極長,狹且微勾,含笑時如脈脈含情彎彎月,發怒時又嬈嬈寒光森森利,此刻,卻渾似不沾半點情感地落在自個兒身上,那黑白分明比若玉石棋子的一雙眼兒卻沒白的使她汗溼了內衫。
“你、你竟——”
“晴雯晴雯,可叫我好找,你竟躲在環兒處偷閒嗎?”正在晴雯哆哆嗦嗦說不出話來時,門外走進一個紅袍青靴的富貴公子哥兒,寒春二月的,已使着一柄檀香木雕人物通草扇,只光看他張敷粉兒臉上的許多精緻美麗,不是賈寶玉又能有誰!
晴雯似鬆口氣似的:“二爺,你怎麼來了的?”
賈寶玉扇子一轉,點了點身後的女孩兒之一:“紫鵑急急地要我來,我只當她請我去林妹妹處吃茶玩鬧,忙換了衣裳跟來,卻不想竟是一路越行越偏,到了環兒處。”
紫鵑低了頭不敢多言,心裡卻添了幾分計較。
她眼瞅着晴雯與賈環是要鬧起來的,故而連解釋都省了便拖着賈寶玉來,但見小院裡又是風平浪靜又是鴉雀無聲,這不平白顯得自個兒搬弄是非、小題大做了嗎?她一時委屈幾乎要哭出聲來。
“環兒這屋子倒是好,離得遠,清靜無爲。況那景緻都是天生天成,我尤其愛了的,不比我那兒,成日介兒沒個消停時!”賈寶玉繞了一圈,眼兒晶亮地讚歎道。
襲人一聽這話便知要糟,果然對面賈環眼圈漸紅,恨聲道:“承蒙寶哥哥看得起此處,寒舍蓬蓽,還請諸姐姐哥哥的往那熱鬧地方用飯玩去罷!”
說畢,竟是快跑着朝屋裡衝去,布簾狠狠地晃動幾下,帶起簌簌春寒。
賈寶玉一時又惱又驚,襲人卻一把按住他:“你待怎麼的,還進去罵他嗎?真個兒昏了頭,竟是拿這等來說事兒,我回去再與你說。”
院內人漸漸散了去,林黛玉有心想去勸說幾句,終是長嘆口氣,對蓮香道:“你顧好環兒,想必他心裡要難受死了。也是我的錯,原不該叫那呆子來,他哪裡是會說話的主兒!我——我先走了......”
蓮香看着那在紫鵑攙扶下漸漸走遠的芙蓉裙女孩兒,削瘦肩膀抖得厲害,想是又哭上了,只嘆一口氣,拍拍衣裳也進屋去了。
“走了?”小少年站在窗口,背影逆在微弱的天光裡,披着霞色雲彩,恍若飛仙。
蓮香沒好氣道:“您不是瞧見了嗎?我將她哄得好好的,你非招她,只怕回去還要落好一陣子淚!”
賈環嗤笑,轉身走到桌前給自己倒了杯茶:“林姐姐很是該哭這麼一場,好叫她看清那賈寶玉是甚麼樣人。他今日那話,喜愛者可說之天真爛漫、不通世事,可身在貴重人家又兼了嫡子嫡孫,哪有這樣的資格?人說三歲看大,七歲看老,他如今整十了,竟還是這麼個沒輕沒重沒頭沒腦的蠢樣子,如何能讓我林姐姐百年幸福?還不及早早斷了念乾淨!”
聽到這處,蓮香也不氣了,替他續了茶,忙道:“這是奇了,我看那寶二爺平素最是和善愛笑不過,適才怎麼混帳至此?你又說他與林姑娘日後有情,可府裡還住着一位薛大姑娘,那可是金玉良緣呢,你竟猜了準了?”
賈環搖頭,卻也不再多言,只讓她取了一隻荷包並兩個金餜子給紫鵑送去,自己隨意撿了一冊書在桌前靜靜看着。
“我瞧你半柱香有餘,半頁也不曾翻過去,心裡藏事兒嗎?”一室靜默中,忽有一個冷漠低沉的男聲響起,賈環心裡舒一口氣,只覺鬱了這半日,竟是爲等他來一般。
赫連扣施施然坐下了,捲起交領龍雲紋寶藍長袍的兩截寬袖,撐在桌上聽他講話。
帝王的注意力並不全數集中在小少年清越柔和的語聲上,更有一部分分在別處。
較之上元那日初見,賈環似有所長成,眉眼開了些,身量高了些,皮膚白了些,若說以前只是玉雪一團使人憐愛,現下已經有了許多使他作爲一個男人心動之處!
少年冷情,赫連扣是知道的。相處數月,於他而言,賈環此種或許並不能稱之爲一般意義上的感情淡薄,而是他對於這整個世間種種人物是非皆沒有太深刻的感覺,仿若......仿若隨時能放手遠離一樣!
想到此節,赫連扣不由深深皺起眉來。
賈環立時停了嘴,澀然道:“你也覺得厭惡,我竟是、竟是......”
“環兒!”赫連扣低喝一聲,小孩兒臉上浮起的那層陰霾使他心頭一跳,見慣了他智珠在握算無遺策的得意模樣兒,這反叫人憂慮得很!
“你一人胡亂想些什麼!我不過是思及今日周文清又在朝上使我難堪纔有些不愉,你當成什麼了!”
賈環定定看他半晌,亦知赫連此番情狀不是作僞,鼻尖一酸,竟有兩行清淚順着白玉似的臉蛋兒流下:“赫連、赫連,我心裡......慌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