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晉江首發
一宿正到黎明,賈環縱是身子再不好也只得勉力撐着,並林如海在內,大早上三人眼裡俱是血絲密佈,臉色青白,把個進來伺候洗漱的蓮香唬了一跳。
好歹填吧下兩口糕點,賈環實在是有些撐不住,趴在榻上一時便昏昏欲睡。赫連扣撫了撫他眼下兩團烏青,心中疼得厲害,到底還是他沒本事,防不住忠順那起子小人猖獗,才累得環兒如此,這筆賬,不可不報!
“皇上,您該上朝了。”林如海輕咳一聲,也算是瞧出這位端的是把自家小徒弟護在掌心怕摔了一般,卻又不敢耽誤正事兒,只得壓低嗓子提醒。
赫連扣揉了揉眉心,道:“林卿與我同行罷,今日之事,恐怕還須你坐鎮。”
“微臣惶恐。”林如海行了禮,外出吩咐賈環房裡另兩個大丫頭去取來一併官袍配飾。
刑十五去了一晚,生生是未見人影,赫連扣對水溶的性子有些計較,只怕自個兒的指揮使這回是真要栽了跟頭,好在彭索驥到的及時,並未耽誤工夫,也便不做他想,只臨行前又十分囑咐了一番蓮香雙燈兩個,只管看好賈環,其他的縱然是天塌下來也不必理會。
二人自是應下不提。
臨到文物百官齊聚金鑾殿,林如海心裡那八百隻爪子仍未有消停,一心只思量着賈環與皇帝到底是個甚麼樣關係。文人之間,用詞多犀利毒辣,賈環如今這個情況,套上“佞幸”二字也大抵並不爲過,這還是他如今未入朝野,日後披了官袍再傳出個“狐媚惑主”的名頭,只怕祖墳都能叫人罵臭了,自個兒這個爲人師表的自然也脫不了關係。
想來想去都是結,一時又憂心賈環前程,一時又焦慮林家名聲,林如海那張臉,說不得倒有些猙獰扭曲,直如開了個染坊班五彩斑斕非常。
龔如守那胳膊肘頂了他一下,林如海怒目瞧去,卻見那老小子正眼觀鼻鼻觀心望着前方金座處,彷彿十二萬分期待着姍姍來遲的皇帝陛下,嘴脣也沒見動作,細如蚊吶的聲音愣是擠進了耳朵裡:“賢弟,昨夜可是美人在懷,攪得你連覺都不曾好睡?”
本質上來說,兒子肖父是天性,龔琳既是那樣混不吝的性子,龔如守自然也好不到哪兒去,便是表面上正正經經的,骨子裡卻還是一腔壞水。林如海打從上了這個朝,身上就彷彿比別的文官還多了股子清高氣兒,脊樑挺得比他這個武將直,面色板得比他這個武將正,於是少不得就想撩個閒,回回被人那張利嘴堵得啞口無言也樂此不疲,連將軍夫人都說了,他這就是欠。
林如海左右看此人不順眼,好好一身一品緋色團花官服穿別人身上自是氣派精神,裹了他一身皮骨愣是像滾刀肉外頭套了只麻袋,生生糟蹋繡孃的手藝,當下冷笑一聲:“比不得愚兄龍馬精神,聽聞日前尊夫人上的勾欄院找您?也不知這江南名妓許畫眉是個甚麼滋味兒......”
“夠了,我那是......”提到這檔子,龔如守面上就有些掛不住,他近耳順的年紀還讓龔楊氏拎着耳朵從風月場所裡揪出來,說來也是丟人,可那不是有不能說的理由嗎,這老書袋懂個屁!
林如海見此人臉色跟吞了只蒼蠅似的,咽又咽不下去,吐也吐不出來,心裡頭沒白有些得意,神情顯出幾分,叫旁的有心人看去了,肚子裡轉幾回腹稿,坊間又多幾樁將相不和的傳聞。
正這時,換了一身明黃織金緞龍袍的赫連扣在小太監的唱喏聲中施施然落座,滿朝文武轟然跪倒,山呼萬歲。
赫連扣叫起之後臉色並不好,他不說話,整個朝堂一時便落針可聞。
“貢院之事,朕聽說了,萬千學子之功毀於一旦,好啊,真是好啊!京衛使司,你們幹什麼吃的!”赫連扣一聲暴喝,唬的百官駭然,靠後一個山羊鬍子的中年人慌忙出列跪下,抖如篩糠。
赫連扣瞥他一眼,彷彿並沒有聽他辯駁的意思,另點了欽天監、中軍都督府、京兆尹幾名官員並時任主考一一跪下,也不說話,手指頭搭在金座上一下下敲着,唬的文武百官一時俱有些汗如雨下。
親皇派自是氣定神閒,雖裝出一副戰戰兢兢的模樣兒,心裡多半都樂開了花兒,赫連扣這明擺着是在殺雞給猴看,倒可惜了忠順這隻病猴兒口稱抱恙常年不來早朝,卻是少了幾分趣味。
“賢弟,今兒這事報到後宮,只怕那位少不得又得罰咱們陛下默站。”龔如守板着一張耿直忠介的臉,卻生生是朝林海拋了個眼兒。
一向寵辱不驚八分不動的禮部侍郎林探花林大人都落了一身雞皮疙瘩,這老貨,忒能噁心人。
正要詰口反擊,忽聽旁側傳來個剛正肅然的嗓音:“啓稟皇上,此次驚雷事件連欽天監也未曾提前察覺,坊間俱傳乃是天降橫禍,將要驚醒我大錦。臣縱觀朝野,如今陛下朝乾夕惕,諸大人也宵旰勤勞,天下歌舞昇平海晏河清,實乃盛世也,若非要尋一絲不妥——那便是後宮子嗣稀少,文後善妒無德,臣懇請皇上——下旨選秀!”
貢院裡一應事務皆被大火燒光,林府正是太平安生,也不必人人皆爲放榜傷神勞心。
賈環正坐在送春亭裡頭,拿着把小銀剪子替一盆芍藥剪枝,那頭蓮香領着兩個模樣周正的小丫頭過來,道是北靜王爺投來了拜帖,要見他一見。
“倒是稀奇,昨晚才叫人攪了清夢,他不在自己府上毫升待着,上趕着來見我作甚?”賈環扔下剪子,接過雙燈遞來的布巾擦了擦手,脣角浮起一絲玩味。
若非蓮香只差賭咒發誓,賈環倒還真有些不敢認此時廳裡負手而立的乃是一向溫和卓然的水溶。一身滾銀邊兒的緞面緇衣,兩肩又繡有朱紫四爪騰雲蟒,修眉俊目間陰雲密佈,竟似有些山雨欲來之意。
“昨兒十五怎麼你了?瞧你的模樣,倒像是要吃人。”想來北靜王實在是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之人,活到今兒個也不過吊在了龍鱗衛指揮使這一棵歪脖樹上,賈環悠然步入廳內,半倚在太師椅上饒有興趣地打量他。
水溶面上隱隱浮出一絲譏誚,脣角冷冷翹着:“小王可不敢勞駕指揮使大人,不過是白白當了回替身,險險在太后娘娘手上栽了跟頭也討不來他一句好話罷了。”
賈環一扔茶碗,輕笑道:“你何苦一大早兒來我這裡拈酸吃醋,有什麼話,只管找他說去。昨夜那事也是對不住你,但想來你也未必不是得了好處。”
水溶身形僵立,終是一聲長嘆,無奈地聳下了肩。
昨夜驚雷時分,整個盛京裡只怕有沒幾個能安寢的,水溶本不過歇了一時片刻倒被鬧醒,待安撫府下一衆驚慌失措的婆子婢女,也料到了此不眠夜,恐怕多生事端,便披了大衣裳坐在書房裡靜候宮裡傳信。
那房門倏然大開,水溶尚來不及細思,直直立在門檻兒上,一身亮地銀紗紅袍的高挑青年便把他震住了。
雷光雪亮,刑十五臉上白是白,黑是黑,細密的汗珠子沿着鼻樑緩緩流下,雙目裡的光芒唬的他一時間近乎忘了呼吸。
對方木着臉,淺色的嘴脣一開一合:“北靜王,請替皇上解圍。”
事後想起,當時的刑十五分明是因力竭而顯得狼狽憔悴,怎麼自個兒就跟魔怔了一般生生看出幾分出塵之美,還迷了心竅子一樣任他帶自個兒進了宮。
實則替赫連扣犯險本也沒有什麼,於公,他們是君臣,於私,他們是手足,說句難聽的,天下離不了赫連扣,卻未必缺得一個北靜王。只是若非後來橫生枝節,自個兒又被莫名的惱怒嫉恨衝昏了頭腦,唐突了刑十五,恐怕也不會站在林家廳子裡彷彿個傻子一般自討沒趣。
賈環見不得他這番失落頹然模樣,扣了扣茶碗蓋:“昨兒陳皇太后去了乾清宮?”
水溶也算稍稍撿起了些理智,啜了口蓮香端來的熱茶平復了下心情,方緩緩道:“正是。昨夜貢院起火約莫一個時辰,正夠十五將我帶到宮裡上下安排完畢,陳皇太后便攜忠順等一干人等來了。我也不曾料到,她竟是有膽兒直闖禁宮,我縱然身形與皇兄有八分相似,一見面,卻是要捅破了大天。萬般無奈,只得、只得與十五假意行那苟且之事,纔算逼退了她。”
賈環驚得差點沒從椅子上摔下去,且不提那陳皇太后與忠順彷彿借了雄心豹子膽,水溶和刑十五這法子實在是......“十五他人呢?”
水溶抹了把子臉苦笑道:“今早兒便不見了人影,我到處尋他不到,纔來你府上叨擾。”
賈環觀他面色,直覺此事恐還有隱情,只是水溶不想說,他也不便多問,略略沉吟一陣,方斟酌道:“我倒是聽赫連說過,十五乃是十多年前山東旱災之時涌入京城的流民之子,只因路途遙遠,父母剛沾了京城地界兒便染病亡故了,他便一直在郊外城隍廟討飯吃。後來也是遇到了時任龍鱗衛北鎮撫司副使靳西子方學武識字,他既不在別處,你不妨去碰碰運氣。”
水溶的臉上登時顯出非同尋常的神彩來,匆匆抱拳,便頭也不回地奔將出去。
賈環瞧着他的背影,略搖了搖頭,心道這可比不得赫連扣與他,以刑十五那個性子與情商,只怕是好事多磨。
正要回屋去好生哀嘆一番大早兒就叫人甩了臉子還得好聲好氣當回免費紅娘,蓮香又拿着兩張拜帖來了:“哥兒,長平侯世子樑柯並大理寺卿林陽林三公子......”
賈環揉了揉眉心,揮手打斷她:“罷罷罷,一併叫進來便是,合該我這個早上是安生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