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番外一吃貨的愛情故事
刑十五之所以叫刑十五,是因爲他師傅在人牙子手裡買下他的時候就花了十五個大子兒,那年他十三歲,在白山黑水間流浪了兩年,才從遙遠而苦難的山東一路逃難摸索到了盛京,並且保全了自己的手腳。
師傅說,買下他僅僅是因爲當時那個黑小子有雙孤狼一樣的眼睛,帶着爲了求生而不顧一切的兇狠和飽經世事洗練下的野草般堅韌的意志。就算筋骨已定了型,培養着做個死士也未必使不得。
師傅笑眯眯的,“何況你那時候腦袋上插個草標,一張臉卻木呆呆的,看着還挺有意思,你師孃她啊,就喜歡那些死板愣愣的木頭人兒,把你買回去給她逗個樂也不算虧。”
他師傅沒騙他。
剛到龍鱗衛那會兒刑十五覺得自己一定活不下來了,他年歲太大,底子又毀得厲害,別說裡頭與他同齡的少年人,就是那些個剛習了一年基本功的五六歲小孩兒也比他強出不少。
十五的骨頭被師傅一根根打斷了塞在帶蓋兒的大木桶裡蒸藥浴,師兄師弟們的神情顯得既憐憫又後怕,他們同十五一樣也曾是棄兒,只是在更早的時候被師傅撿到,也就沒吃過那許多苦。
所以他們不能體會十五的痛,也就不能感受他心裡雀躍的歡喜。
只要還能活着吃口熱飯,十五就覺得,這世上沒有甚麼是不能忍的。
十五的第一次任務失敗了,原因是尚書府小廚房裡用剩下的半隻八寶鴨子。
這位戶部尚書是個鉅貪,傳言還和外族勾結不清,龍鱗衛此次就是來取那證據。
十六歲的刑十五身條抽高了許多,皮膚蠟黃,眼神黯然,不動不說話時候就像一尊雕工拙劣的木頭雕像,連一絲面部神韻也欠奉,上層粉直接能送進棺材。
據賈環後來說,他這種學名就叫面癱綜合症兒,神經癱着癱着都悶騷啦,沒得治。
刑十五在尚書府的房樑上蹲了好幾夜,那位沒過四十就生了個碩大將軍肚兒的尚書大人身底下的男男女女就每一樣過。
每個叫得都挺假的。
刑十五看了好幾晚,得出了這麼個結論。
等到這位尚書大人終於戀戀不捨地將舉着他那一小根強迫別人總某種牲畜運動告一段落,刑十五已經餓得趴在房樑上挺屍了。
他是第一次,真沒預料到蹲個點能蹲到自己去見死鬼老子娘,強撐着跟在尚書屁股後頭拿到了往來私信和邊防地圖,刑十五實在是忍不了了,衝到小廚房裡就搶劫了人正準備倒泔水桶用剩下的晚膳——半隻八寶鴨子。
倒潲水的婆子目瞪口呆地看着這貨風捲殘雲完了手裡的盤子,當真是骨頭都沒吐一根,整個人都不好了,這纔想起來尖叫抓賊。
刑十五是個賊,但他是個官賊,是個見不得光的官賊。
那天晚上他回到龍鱗衛駐地的時候,背上中了四箭,腰上還捱了刀狠的,要不是十二月酷寒的瘋吹凍了他的傷口,他不是疼死的就是流血流死的。
他師傅給他敷了藥包紮了傷口然後埋進了雪地裡,三個時辰再拎出來泡到滾水中,如此反覆,次數多了能把他一身肉帶皮兒不沾骨的剝下來。龍鱗衛罰人的手段,是真狠得不帶一絲人味兒,他們是就是一羣放養在國家社稷下的牲口,吃的是草,擠得是血。
第幾次被埋進雪地裡,刑十五已經不記得了,在他模糊簡單的思維裡所能想到的唯二兩件事,一件是真疼,一件是真餓。
他的眼睛已經看不清甚麼東西了,影影綽綽所能瞧見的彷彿是一雙極漂亮的毛邊靴子停在了他的脖頸處,那人的手微微下垂,手上握着半個糖果卷子,香氣一絲絲的往鼻子裡鑽,馥郁得就像流了滿口糖汁兒。
“你怎麼了?”那人蹲□,輕輕地問,雙手置在膝上,糖果卷子也跟着一起上移。
刑十五失焦的眼睛追着那少年乾淨的手指,沒說話。
“你怎麼不說話?”那人在他跟前晃晃手,“你是龍鱗衛的擢選出來的替補吧,可識得我是誰嗎?”
刑十五想,你愛誰誰誰,能換隻手嗎,爺看不到好吃的啦!
許是他目光裡透出的意味太過強烈,那少年咦了一聲便輕輕地笑了,那笑聲很好聽,就像叢林間獸物落在積雪上的響動,帶着一絲曠遠一絲明媚:“你想吃啊?本王餵你好不好?”
刑十五艱難地點了點頭,口脣下的雪被撥開了一些,那少年的手指被凍得發紅卻渾然未覺。
十五想,這人......有點傻。
糖果卷子如預想一般,甜得滿口都帶着蜜香,裡頭還有各色各樣的細絲兒,包着甜豆腐,是絕沒有嘗過的好味道。刑十五有些心滿意足地睡去,夢裡都是大塊大塊色彩鮮明的糖片兒,渾不知那少年親暱地用手指抹去了他嘴角啞色的糖汁,還替他跟師傅說了情,免了後續的責罰。
水溶見到刑十五的第一眼就認出了他是誰,心裡未免沒有些感嘆,當年那個能爲了半隻鴨子同龍鱗衛任務死磕的愣頭青,如今居然是皇兄身邊一等一得用的紅人了,這倒真真兒是應了“傻人有傻福”罷。
刑十五沒有認出他來,或者於他來說,當年那個救了他一命的人本來就只是記憶中一個不甚清晰的剪影,記得也就那樣,不記得也礙不着甚麼事兒。
只要一想到這個,水溶王爺的心裡就有十二萬分的憋屈。
一飯之恩當涌泉相報,靳西子你怎麼教徒弟的,這種事兒也能忘記說嗎?
但所幸,刑十五最大的弱點數年未改,只要有吃的,這清瘦高挑的青年那張彷彿木頭面具般的臉孔上便能泛出奇異之美,眼底流光溢彩,宛若一雙稀世的琉璃。
水溶鑽空心思變着法兒給刑十五投餵了一年,小手拉過,小嘴親過,自以爲再過不久就能請皇兄賜婚了,熟料貢院起火那晚的霹靂狠狠砸在了他心裡,劈裂了他一顆玻璃心,劈碎了他自顧自發下的白日夢。
刑十五心裡最重要的,始終就那麼兩樣,皇帝和食物。
連他自己都沒有。
這個看似木訥的青年,實則是個那樣狠心的人物,枉費他水溶自詡聰明絕頂,卻竟是從未看透。
後來的後來,水溶王爺都加封親王了,還樂此不疲地給同僚們訴說他和龍鱗衛指揮使那些不得不說的故事。
水溶王爺給過刑指揮使很多個承諾,比如甚麼我愛你一輩子啦,我給你買一輩子的單啦,我府裡的廚子給你使喚一輩子啦......
真的很多很多,而且每一個都和十五大人短暫而漫長的人生有關。
這個素來溫文爾雅、風流美好的王爺,幾乎是用一種賴皮的方式綁住了刑十五,硬生生在他胸膛那塊兒加了個座兒,嗯,不大,就是密密暖暖地把他整顆心都圍住了。
裡頭進不去,咱們就曲線救國唄,反正皇家的男人愛老婆,這可不是吹出來的。
刑指揮使這輩子就給過水溶王爺一個承諾,在某個同樣驚雷的夜晚,在他們第一次滾過牀單親密接觸之後:“我記得你,你給過我一條命,你要死的時候,我就陪你一起。”
人生若只如初見,我愛你,一如初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