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晉江首發
卻說剛走到一道月亮門兒,便有個着絳紫襦裙腰間圍着碧青撒花巾子,瞧着便儀容不俗的女子迎面上來,她見了水涇,端莊肅然的面孔上便略略放鬆了些,乃忙忙福身道:“可算找着主事的人了,好王爺,郡主如今有天大的火,她一貫寵愛您,此番顧不得規矩道理,說不得要跟婢子走一趟纔是。”
水涇扶起她,因道:“素衣姑姑不必多禮,我也正是擔心,可巧兒我這環弟乃是這賈府中人,由他引路多少能省下些麻煩。姑姑只請與我們分說分說,姐姐向來好分寸,倒怎麼如今一怒起來,攪得滿園風雨?”
這位素衣姑姑乃是承平公主跟前兒一等一得力的老人兒,爲人忠耿知禮,後來又做了端陽的教養姑姑,眼裡介兒非常人可比。此番聽得水涇話頭,方掃了掃旁側始終沉穩安寧的少年,便要認出他是當今解元,又因着日後與王府有些姻親,瞧着也是個可敬可佩的,一貫嚴正刻板的神情也稍顯柔和,衝他點了點頭:“那便有勞解元公了。”
賈環行禮道:“不過是分內事,姑姑一句話卻是要折煞我了。”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再說林黛玉那車馬進得大觀園內園,便有相熟的婆子婢女來逢迎,雙燈方扶了她下車馬,那廂便來了一個恍若神仙妃子的妙人兒將她擁入懷中,好一陣“妹妹玉兒”地叫,十分親稔模樣。
林黛玉眼圈有些紅,待那女子問過一遍後方笑道:“你個鳳辣子,想來便是不安好心,要使我哭來。在大家面前丟了醜兒,看環兒可饒你不饒?”
“你快別提那黑心人,你們回來大半年了,他竟連瞧我一面也省得。往日算是白疼了,好叫你知道我可憐的大姐兒總不該日日想着他。”王熙鳳一瞪眼,便有些明晃晃的英氣,人人只道她如今不做了那管家奶奶,手上既沒銀子花銷,又無權勢擺弄,明裡暗裡都是笑話她“落草鳳凰不如雞”。可見她今兒一身簇新正紅杭綢五蝠臨門鳳尾裙,外勾軟銀籮團花立領披肩兒,頸項中一個金黃螭首瓔珞剔透富貴,俱是又羨又妒,又驚又怕,可恨卻是自己個兒狗眼看人低了。
那王熙鳳一把捉了黛玉柔荑,叫人簇擁着朝前走,端的是氣派逼人。
黛玉方笑一笑,輕聲道:“姐姐莫怪他,他總不愛來這賈府,又不好接您出去,別看他嘴上不說,只怕心裡也是想的。我瞧着他準備大姐兒的禮物也不是一回兩回了,日前倒還託我管端陽郡主討個吉祥好聽的名字。只說姐姐家的女孩兒大了,身在這吃人的宅子裡不是好命,須得要貴人提一提纔是。”
王熙鳳聞言鼻子一酸,忙藉着擡袖掩去淚光,心中想着苦是苦的,只如今也似乎將要熬出了頭,便再不提那些。
賈璉到了揚州,竟是一心撲在生意場上,再沒有那些花兒草兒,隔三差五地倒要給她們娘倆兒寫信寄東西,也不管合規矩不合規矩的,易放的的不易放的,倒惹得愛強的王熙鳳哭了幾回。
賈府是甚麼光景鳳姐兒自是極爲明白的,她那好姑媽如今只管向皇天借了個膽子,來日給這沉痾深重的世族帶來的恐怕當是滅頂之災。但凡想到如今年歲尚小的大姐兒要被抄家滅族之姓污了名聲,日後好人家只怕是看她不上,這做母親的心中便酸澀難忍,愈發憤恨。
如今賈環既保了她家日後富貴,又替賈巧姐尋摸了十分的好機緣,王熙鳳心裡更沒有惶惑不安,她夫妻二人從此只一心想着賈環與林府卻又是後話。
王熙鳳陪着黛玉又見了賈母並幾個公侯夫人,老太太神色雖歡喜卻始終有絲鬱郁,瞧着那出落得越發大方秀美的女孩兒便不住嘆息。
想來王夫人是個目光短淺的,她往日瞧黛玉不上小性兒又身子骨嬌弱,只一心算計着圖謀林家豐厚資財,可如今那林姑爺得了今上青眼不提,這大姑娘更是一旨婚賜許了那天潢貴胄家的郡王爺。勿論旁人是怎麼想怎麼看,在賈家衆人眼中,卻是實打實地迎面一耳光,打得他們都懵了。尤其那王夫人,哪裡能是一個“恨”字了得。
老太太又細細端詳了把子黛玉,方覺果真是與在府中時不一樣了,行止間竟是元春在跟前兒也及不上的。只她身後那兩個嬤嬤的打扮氣度,可知如今林府是何等的體面。又有那寶玉雖是千好萬好,卻也不敢與皇室子弟相提並論,只可惜了他一番癡情,如今倒只能屈就娶了那薛家大姑娘罷。
如此這般計較着,賈母將見着外孫女兒的興致也不大了,只略誇了幾句,便推辭精力不濟使王熙鳳領她去後院同姊妹們玩兒,晚間一併再來用膳便是。
黛玉雖瞧出老太太生疏,卻到底是同從前不一樣了,只強自按了心內黯然,面上無事人兒一般隨着鳳姐兒去了那小姐姑娘們遊玩耍樂的地方。
大觀園爲賈母賀壽乃新闢了一處湖泊,搭了個臨水的臺子用以唱戲,蘆葦霜白,枯荷擎蓋,說不得是十分的好韻味,那寶玉便提了一個名兒,做“黛荷小築”,黛玉一時聽了,雖有些惱意,卻並未發作,只當是趕巧兒罷了。
她到時,上頭正演一出好戲《相約》,那小旦生的眉蹙春山,眼顰秋水,聲音婉轉動聽,姿態也是極好,底下小姐姑娘都叫着好,林黛玉因看了幾眼並不是喜愛的戲目,便揀了清淨地坐着。
那戲歇了,衆家小姐方瞧見她,彼此不曾見過正納罕得緊兒,那迎春、探春並惜春、寶釵便款款上前,齊聲道:“林妹妹來了。”
林黛玉站起一一還禮,鳳姐兒笑道:“這是林閣老家的閨女,她身子有恙,時常呆在閨中。如今雖大好了,卻倒是不識得諸位天顏,正該好好熟識熟識。”
一衆女子正聽得林黛玉好大來頭,家中長輩親眷更是耳提面命她是一等一的好才學,如今一見,果有些風流曼妙乃人間少有,遂嬉笑着嬌聲軟語自報家門,俱是來頭不小的家世身份,倒顯得迎春幾個並薛寶釵寒磣得緊了。
幾家女子聚在一塊兒說說笑笑,有個穿杏色對襟襦裙的女孩兒顏色極好,與黛玉說起來也投契,正是鎮國將軍龔如守家的四小姐龔斕。
不一會兒有個婢女端了一籃子鮮花上來,還沾着些許露水,芬芳馥郁,要請衆姑娘簪花兒。
鍾毓捂嘴嬌笑道:“這是哪個好人兒送來的,甚麼樣的心思,倒討了姐妹們笑話!”
那婢女恭敬道:“是這闔府裡的二爺寶玉,只說‘人比花嬌’,如今衆位來了,又是閉月又是羞花,他瞧着頗不忍,因親手摘了這許多,好叫衆小姐簪了,方襯得彼此好顏色。”
龔斕冷笑道:“油嘴滑舌,竟不怕唐突了我們。”
黛玉雖有不喜,卻到底不願落了外祖家臉面,正要勸解,那薛寶釵便笑盈盈道:“好姐姐,不要生氣罷,我瞧着倒也算是美事兒,這黛荷小築清寂,如今倒可湊個花香滿園了。”
鍾毓懶洋洋瞥她一眼,她乃是與黛玉一般無二的家世,更因嫡母健在頗爲受寵些,雖則表面看着嫵媚奪情,實則最是守規矩的,因淡淡道:“我道是哪家的小姐好不要臉面!哪個臭男人碰過的,我可不要!你喜歡,只管拿去戴滿頭便是,沒的倒叫我們這幫子俗媚骨頭污了這好花香!”
薛寶釵面色頓時陣青陣白,氣得往日利索的嘴皮子說不出半句來。探春幾個有心寬慰,卻因坐的近了此時也叫小姐們以各式目光瞧看着,也不知是羞是惱,竟半點不敢動彈。
林黛玉正冷眼看着,雙燈卻悄摸塞了一物到她手中,藉着光色打開了瞧了,乃是一匣子五色玲瓏,清光如水,竟是十二支一套的花色玉石簪子。
林黛玉又是一嘆賈環的好心思,對她的拳拳關愛之意處處可見,因挑了一枝滿紅雞血石薔薇花簪子遞與鍾毓,道:“我這裡有個好東西總該叫你消消氣兒,如今倒是假花比真花好看些,我弟弟告訴我,這紅薔喻意高貴美麗,想來最合適姐姐不錯。”
鍾毓雖出身富貴,去也少有這般稀罕的物件兒,極品雞血石最是難得,這支花簪用的乃是僅次的硃砂凍,血色飽滿,油脂滑膩,兼之造型古樸秀美,一時得了眼緣竟是喜愛極了,因笑眯眯接過,仔細品看下更是愛不釋手,道:“林妹妹好甜的嘴兒,可叫姐姐羞煞了,竟沒有能拿得出手的。”
林黛玉道:“你我姐妹相稱,你休提那些勞什子玩意兒,否則我可要翻了臉子。我觀斕姐兒頗有一股子清氣動人,乃是高潔的性子,這潑雪梅花想來是最相宜不過的。”
龔斕接了那羊脂玉簪子,心中感嘆哥哥提過的賈環果真是個通透人,連帶這林妹妹也十分可親,當下也不推辭,只一邊稱讚一邊受了。
在場另幾位身份頗高的小姐也得了釵子,林黛玉俱有一套說辭,她本是巧嘴兒,名目張口就來,說的彷彿這些女子便真如花兒般動人高格,一時更爲和樂融融。
那木匣子另有一層,裡頭放了些次品的小玩意兒,勝在形狀新奇,色澤豔麗,另分與了衆家小姐賞玩,那些沒得到釵子的竟也毫無怨言。
只探春心裡稍有不滿,雖她身份低賤些,那林黛玉好歹是往日親近着的,如今這麼掠過她們去,莫說眼饞那些名貴釵子,可算是叫這幫子勢力人白瞧了笑話,說出去她們這些賈府小姐也不知臉皮子往哪兒擱。
薛寶釵不錯眼瞧着,見林黛玉賣了乖又得交口稱讚,心中竟隱隱生出股子怨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