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章 燃文
十五這日,黛玉是固定要去廟裡酬神的,賈環近日實在是憊懶,便尋了個由頭賴在家中,着實叫女孩兒取笑了一頓,卻也是十分大度地允了。
“蓮香,幾時了?”賈環揉揉眉角,眼見着天光大亮,心中不禁泛起惱意。
一杏粉比甲水綠裙子的女孩兒張着件大毛衣裳給他披上,因笑道:“巳時一刻了,哥兒這回籠覺倒是圓滿,只怕小姐該在回府路上了。”
賈環瞥她一眼,淡淡地應了聲,由着她服侍,卻熄了閒話的心思。這丫頭乃是他高中解元后賈府送來的,喚作甚麼芸容,年方十四五,生的確實不俗,手段也有一些。只他身邊幾個大丫頭都是宮中教養出身,並了蓮香也萬分瞧不上,今兒卻不知怎麼竟叫她鑽了空子。
“蓮香與雙燈呢?”
那芸容綰髮的手頓了一頓,方委委屈屈答道:“哥兒竟只顧想着姐姐們嗎?可是我哪裡做的不好惹了您興致?不拘了說給我聽,奴婢誠心改了纔是。”
她本就貌美,這番姿態倒更是未語先愁、楚楚可憐,少不得使人憐惜幾分。
賈環心中膩味,正要開口,那門口便風風火火進來個一身石榴紅的女孩兒,劈手奪了桃木梳,嗓子脆得像春雨落地:“哪來的賤蹄子,區區個三等丫頭,哥兒的穿戴也使得你來?外頭落了一地的殘葉子,還不快快地灑掃了去,少在這兒作幺蛾子,大白日的竟要發了做姨娘的好夢嗎?”
蓮香這話說得又急又利,別說芸容,竟是賈環也頗有些招架不住之感。
窗柩上另扒了三四個剛留了頭的小姑娘吃吃地笑,乃是賈環這處另幾名三等丫頭,只因一徑俱是林府的家生子兒,情知府裡幾位主子皆與賈府面和心不合,又看不起芸容那點不安分的心眼子,平日也不與她親近。這會兒見芸容叫蓮香教訓了,心裡又敬又畏,卻也存着十分看笑話的心思。
那芸容又羞又憤,也未嘗沒有心思叫人一指頭戳破的窘迫驚怒,杏目含淚瞥了瞥賈環,那少年卻仍是面冷無情的涼薄樣兒,直如冰雪雕砌一般,攥緊了手中帕子,不說眼前這對主僕,連遠在賈府的王夫人也少不得怨恨幾分,乃勉力扯了個哭似的笑臉,情知再投生一回也敵不過蓮香那張利嘴,福了福身便懨懨地走了。
賈環無奈地瞧了眼蓮香,女孩兒芙蓉般的面孔尚帶些憤懣鬱郁,因笑道:“我倒還沒不高興,你惱甚麼?她一句不曾說,你卻好生潑了一回髒水,也不知跟誰學的,許多刻薄尖酸。”
蓮香撅着脣,眼見賈環一頭蓬鬆黑髮方綰了一半,不上不下的,更有許多與大衣服上的刺繡相勾連,一個不慎卻又不知該扯斷多少,心中更是氣惱那芸容粗手粗腳。
“哥兒,那闔府裡頭究竟是怎麼想的?姑老爺如今做了閣老,林姑娘是待嫁的郡王妃,您大小也是個解元,滿門貴重,那面慈心狠的竟明晃晃往這兒插釘子?我聽老爺身邊的白英姐姐說,前回還差人往大房裡頭送了兩個妖妖嬈嬈的丫頭,您說這是多大的臉面,竟有嫂子往妹婿那兒送人的?可憐了林姑娘,哭得恨不能當時便要找去拼命一般!”
賈環皺了皺眉道:“什麼時候的事兒?”
蓮香手腳麻利地在髮髻中別進一支新成的碧雲流水簪,又取了枚系五色宮絛的瓔珞綁在少年細白的頸子上,方答道:“嗨,那時您正忙着秋闈,姑娘心裡再難受再委屈卻也萬萬不肯打擾了你,便使人嚴嚴實實地瞞着,這也是白英姐姐吃了酒一時嘴快才吐露的了。”
賈環摩挲着手指,眸色越發沉冷。
如今的賈府,可謂是從根子裡爛透了,賈寶玉不思進取,幾個尚知道讀書的後輩卻得不到重視,更甭提王夫人並她那好妹妹一家扯進的腌臢齷齪裡,樁樁件件列出來卻是立時可置這個百年世族於萬劫不復之地。赫連扣遲遲不曾動手,一是多少忌憚四王八公這起子老骨頭的反彈,榮寧二府又與史王薛同氣連枝,少不得於財政國事有十分的影響,二則要歸功於他那好弟弟並親母后了。
如今的忠順親王赫連城乃是陳皇太后的第二子,理應是與赫連扣親如一體的同胞兄弟,卻只因一個生於封前一個誕於封后,待遇竟是截然不同。
元后在時,樂宗乃是一心一意地稀罕着,她的嫡子自然集萬般寵愛於一生,吃穿用度幾可比照太子份例。而陳皇太后彼時倒還姓文,真正乃是如今的秦城伯文學禮的幺妹,她家爵位不高,比不得四王八公是手上有權的功勳,故而早年在宮裡很是不出頭,不過與元春一般,封了平平的妃位,居在後宮深處。
爲了討樂宗巧兒,陳皇太后時常往坤寧宮去,名頭不過是些請安說話兒。皆因其人一貫是溫柔和順的好模樣,打扮樸素淺淡,絕不在樂宗面前多笑一分多說一句,時日久了,元后也不拿她當丈夫其他的小妾一般,竟是有了片餘真心。
可這陳皇太后哪裡是好相與的人?
表面偏要做得體貼大方、恭謹謙和,實際她心裡卻早已扭曲嫉妒、狀若癲瘋,年幼不得聖寵的赫連扣自然就成了十分的出氣筒。爲孃的見不得兒子那張冰冷漠然的死人臉,爲兒的更怨恨她一味拿熱臉去貼巴元后,使自己在兄弟姊妹間受盡白眼嘲罵,一對親母子,在元后死前,矛盾是達到了極點的。
及至數年後元后病逝,元后嫡子因過於哀慟重病不治,樂宗哀莫大於心死,只因滿朝文武吵嚷着無後則國不安,又念着元后與陳皇太后親近,二人舉止容儀間亦越發有七八相像,文家更是素來謹小慎微的,才冊立她爲新後。
只要求一條兒,改文姓爲陳,以念元后榮德!
陳皇太后等了半輩子,盼了半輩子,一朝鳳袍加身,尚未來得及高興,卻險些叫這條聖旨逼瘋了去!
她也曾是一般的少女,在最美好的年紀,懷着對愛情的憧憬百般無奈踏入這深門,樂宗固然是成全了對元后的一番心意,還要好好叫天下人贊個矢志不渝、用情至深,卻又有幾人能看到那女子將要咬碎的銀牙和一腔殘缺再難以補全的真心呢?
於這地位尊崇的女子來說,赫連扣之存在即爲恥辱,時刻提醒着她那段倒貼元后的陰晦過往與那副伏低做小的噁心臉面。何況她是親眼見着赫連扣將自己賜給他把玩的匕首捅進了元后嫡子腹中的,少年染血,瞳孔涼薄,竟仿若脫胎於閻王殿的厲鬼,將要回來尋仇一般。唬的她在那一瞬間意識到,這個長子,早已超出了她能夠估量的範圍!
二人間隔閡日深,忠順的出生則寄託了她全部的希望,比起赫連扣,這個兒子就顯得不那麼聰明、貪生怕死、酒色財氣樣樣俱全,但這無關緊要,關鍵是他乃自個兒一手教養長大,情誼深厚,容易掌控,更是自個兒最光輝時刻的證明。
在樂宗駕崩前,陳皇太后是鐵了心要扶赫連城上位的。
無奈樂宗昏懦是有,卻倒真不如世人所想是個全然無才的,大錦一脈傳承,總不見得要毀在他兒子手裡,固然忠順看似優秀賢明,十分出彩,樂宗卻少有待見他,出人意料地越過了庶二皇子即如今的義忠親王,將位置傳給了當時默默無聞的三皇子赫連扣。
論句實話,赫連扣這人冷情,陳皇太后不曾善待過他一日,皆因她畢竟乃是老子娘,卻從不曾虧待過一日。更有那天生反骨的忠順,也一併封了親王,好吃好喝供着,朝中御史彈劾他的奏摺一封皆一封,赫連扣也從未多提。
可這母子倆卻是心比天大,直認爲赫連扣是虧欠了的,如今陳皇太后還未熄了那心,時常將赫連扣召去慈寧宮責罵不說,倒還要明晃晃地替忠順造勢。
賈環有回在宮裡曾聽過的,那行走的女官間有膽大嘴碎的躲在假山後輕笑:“你聽那太后說的話麼?甚麼‘你弟弟怎麼的?不過貪墨了些銀子。你這滿朝祿蠹,哪個貪不是貪,何苦爲難他去?忠順是你親弟弟,你自然該偏他幫他,連胞弟都護將不住,你坐那個位置甚了得?’哎喲喲,那皇上的臉孔,真真兒冷得要掉冰碴子呢,大日頭在前頭青石壁上立了半多個時辰,說句冒犯的,當真是可憐見兒......”
這話比不得賈母“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就乾淨了”厲害,卻也是直直地要戳人心窩子。可見在陳皇太后心裡,一萬個赫連扣也及不上忠順,幼子纔是她身上掉下的心肝寶貝肉,長子不過是牆根裡爬出來的野蔓草罷了。
賈環替赫連扣看不過眼,然而孝字在先,說不得卻是不能使對付周文清那套法子一般倒了太后。忠順之心,路人皆知,以赫連扣口風來看,如今賈府多半是投了這位王爺名下,也難怪囂張至此,王夫人行跡也越發不加收斂了。
種種念頭在賈環腦中盤旋,蓮香卻是替他束好了發,美不滋兒地賞鑑了一番,十分自得,因笑道:“哥兒可知方纔我做甚去了?卻是那北靜王府下來的帖子,請您去看戲呢!沒的那賈二爺也同往,定該使您瞧着鮮亮精神些,好叫他知道咱們厲害!”
賈環聞言搖了搖頭也不搭理,細細捏着手指,水溶向來不幹無用功,可見宴無好宴,此“戲”非彼戲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