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有母如此何須念
賈環回府,竟是有人歡喜有人愁。譬如賈寶玉見他與林黛玉兩個如此要好,心裡不免酸酸澀澀,譬如賈探春見了賈環氣度不凡,心內又有愧疚不甘嫉妒等等。
但這全不與他有關,閒來時曬曬日頭翻翻書冊,一天倒有半數是在榻上過的,使得蓮香每回看見了都要嘲他竟是和被褥牀板長到了一起的。
“讓我進去!環哥兒、哥兒!”
“外頭吵吵甚麼?攪得我看書也不得安寧。”賈環側了側頭,淡淡地問道。
蓮香放下了手裡的女工:“倒也不知的,我且去看看來。”
蓮香還未站起,一麻布青年便推了門進來,張臉面上劃了兩道紅痕,瞧着極爲狼狽。
這人是彭索驥留下的一個小旗,名叫宮保的,此時眼裡含了幾分怒意,舉止僵硬地行了個禮:“哥兒,外頭有個潑婦吵鬧不休,說是您的姨娘,非要見你一見!”
賈環皺了皺眉,偌大賈府裡頭能在龍鱗衛跟前撒潑耍賴的想來也不過一個趙姨娘而已,他有心不見,外頭尖銳的叫聲卻替做了聲聲咒罵。賈環處雖偏遠,卻也不是不見人的,此時便有好些丫頭僕婦在門口探頭探腦地瞧起稀罕來。
“使她進來,回頭你自領了傷藥去搽。”
賈環按了按眉心,情知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幸而已有五年做托兒,便是趙姨娘那個親媽,也恐看不出甚岔子來。
宮保本是個小旗,以龍鱗衛此間的權勢地位,放在地方上那也是個橫着走的主兒沒跑,賈環是皇帝身邊人的消息,也不過刑十五彭索驥李文來等寥寥幾個知道,以他的身份地位不過是在此處看個門子的。原心裡就很不得勁兒,現下被一個不知來歷的卑賤東西倒抓撓一番,心中甭提有多惱,遂手段甚是粗暴簡單地拽着人頭髮往裡拖來。
那趙姨娘可是簡單人物,原最潑辣皮厚的一個,自然又打又踢、口中話越發難聽起來。
賈環喝道:“你們可當我是此間的主人不成!鬧鬧鬧,叫外頭看見了臉子丟的不夠大是不是!”
賈環日前性子便不好,五年來修身養性也不過是看着溫和罷了,裡子到底還是那個烈脾性,不說蓮香被嚇了一跳,真正見過血的宮保也被少年陰冷的眼神駭得抖了一抖。
趙姨娘先是一怔,繼而撲倒在地嚎啕大哭:“我早知道你是個黑了心肝的白眼狼啊!你的良心都叫狗吃了啊,我怎麼懷胎十月生下這麼一堆爛肉啊!”
賈環擡了擡手:“蓮香,把窗門關嚴實了,宮保,去把門口窗外那起子人攆遠了些,沒白的使一幫子下人聽了、看了笑話去。”
二人一一地照辦了,屋內哭聲戛然而止,賈環側目看着面有不甘的趙姨娘:“此刻你盡情地哭罷,累了渴了便倒杯水繼續得好。我素日是無聊了,倒有勞姨娘解個悶子。”
趙姨娘瞪圓了眼,指着他破口大罵:“你是我生的,竟拿這等話來堵我!好啊好啊,我倒要出去說將說將,好使他們都看透了你那壞到底的心肝肚腸!”
賈環不以爲意地啜了口茶,他實則最不願見的人便是趙姨娘。
此人系賈環生母,自個兒一個方外孤魂佔了她老兒子的皮囊肉殼,心中不是不發虛的,更有愧疚無奈種種,雖不喜他人品,卻倒也真真兒沒有什麼與她爲難的意思。
奈何趙姨娘本人就像個麻煩攜帶體,且不說五年前那一遭,便是今日,恐明兒後的府裡便要生出許多笑話譏諷來。
又揉了揉眉心,賈環道:“你也甭拿話來激我。俗話說無事不登三寶殿,姨娘,有什麼話不妨直說!”
蓮香略略有些不忿,她倒是很瞧不起趙姨娘的做派,張口就罵,閉口就嫌的,哥兒是欠她的還是虧她的?要說倒還是璉二奶奶說得對極,便是要管,又哪個輪得到她?只看如今賈環卻又幫她的意思,未免討了無趣,蓮香也只得按了自己的心思。
趙姨娘立時僵着一張麪皮,做刻薄惡毒姿態也不是,做小人伏低也不是,叫人看着好生沒趣,只得哭不哭笑不笑的:“也不是甚麼大事,只管找你拆借兩個銀子勻使調度的。你那舅舅叫人不長心眼子,叫人騙了全副身家的,如今家裡可是揭不開鍋了,我又沒有許多體己......哥兒,他可是真真兒的老實人,誰料那騙......”
賈環冷笑一聲打斷她:“你不必和我說許多細節,我是不愛聽的。我一個不受待見的庶子,哪裡來銀子補貼你?倒是敢想!”
趙姨娘立時橫眉冷目尖聲叫起:“好你個吃了不吐的白眼狼!老孃白養了你這許多年。往日倒說事事的孝順我,時時的迎合我,怎麼着,如今出去住了五年,竟是骨頭反了翅膀硬了的?”
賈環眯着眼,靜靜地看着她:“那姨娘待如何?”
“你該把那些好的都存在我這兒,此時借你舅舅幫襯一把,來日好給你添上足足的彩禮錢!我瞧你這個丫頭就不錯,入得房來,總該添置兩身新衣裳不是?”趙姨娘像是鬆了口氣兒,忙急急地說道,渾然沒注意到蓮香嚇得煞白的臉孔和賈環越發冷然的神色。
此時屋中三人也算看清了,今兒這趙姨娘是不見兔子不撒鷹了,若沒個銀子甚的,便要像個狗皮膏藥的黏着,迎面潑人一頭糞水,真正地臭不可聞!
賈環暗自捏了捏手指,嘆了口氣,只覺心中煩惱不已。說到底,他最虧欠的恐怕就是此人,原著中本體固然愚笨刻毒,但卻仍是有着幾分孝心的。趙姨娘固然自私狠辣,一心想着上位出頭,卻未必是一點兒慈母心也不曾有。自己奪了她兒子的未來與生命,幫這一次便也算了。
心裡有了計較,賈環卻仍是不喜趙姨娘見錢眼開自私自利的性子,只衝蓮香使了個眼色,道:“我存了好些年的月例銀子可還有剩罷?都取了給她。”
蓮香轉了轉眼珠子,抿嘴極是不甘道:“哥兒,那可是你分分釐釐存的,白給了她,又不知感激的,我冷眼瞧着都心痛得很!”
趙姨娘一瞪眼,竟是疾走幾步要去推她打她:“好你個牙尖嘴利的騷蹄子!你要給我兒灌甚迷湯,小心我使他攆了你出去!憑你的皮相,在青樓裡恐好賣個高價了!”
蓮香氣得身子發抖,賈環卻把茶杯重重往桌上一拍,碎成了八瓣兒,冷喝道:“吵鬧什麼!蓮香是我的人,哪個輪得到你要打要賣!進去取銀子去,好讓她快快地走!”
蓮香狠狠跺了跺腳,紅着眼眶進了裡間。
趙姨娘面有得色,只以爲賈環怎麼說都是她十月懷胎肚裡掉下的肉,雖離家五年略有生疏,心裡卻還是惦記自己的,當下便要貼上去好好地說些小意話,宮保卻攔將在她眼前,絕不使她邁過半步去。惱的趙姨娘面色漲紫,卻仍是欺軟怕硬,不敢與這壯漢較真兒。
很快蓮香便捧着一個巴掌大的紅布包走了出來,趙姨娘忙不迭從她手裡搶過,散在桌面上,卻僅有十幾枚大字兒,一二兩散碎銀,幾張小面兒的寶鈔,登時露出不可置信之色,又似想到甚麼轉眼憤怒起來:“好你個蓮香,原是個手黑的賊丫頭!他們都和我說了的,環兒此處至少有百十兩銀子,怎麼如今只剩這些了!”
蓮香撇了撇嘴,惡毒道:“哎喲喂,瞧姨娘這話說的?哥兒和我可還沒成仙呢,一月統共就那麼些錢進賬,要吃要喝的,過年了還多少要添一二件衣裳的!哪個還剩那麼多閒錢,就這些,還是哥兒從牙縫裡摳下的,您瞧瞧他的衣裳,可有好料子的,俱是些細布粗麻,至多不過是府裡先前的舊衣裳改了的,倒怎不見您關心?”
趙姨娘一時語噎,竟想不出半句話來駁她。
賈環在外自然從不遮掩,赫連扣給的那都是御用貢品,千金不換,在家卻向來謹言慎行,那些好穿好用的,都叫蓮香細細收了,處處不忘身爲庶子的本分習慣。
這屋中稍有幾件好的,也不過是老太太興頭上了賞賜玩兒的,趙姨娘雖眼紅心喜,卻半點不敢將手伸到這上面去。
趙姨娘不信,自要進屋去找,賈環也不阻攔,由她去了。裡屋乒呤哐啷一通響動,趙姨娘髮鬢散亂面沉如水地出來了,她向來是不知羞恥臉面的人,當下也不管不顧地往地上一坐,嘴裡吵吵道:“我不管,別人只與我說了環哥兒你是有好些錢的!這糟了心的狼崽子啊,竟連他的親舅也不幫手,可是要我如何出去做人......”
說不到一句,她又哭鬧起來,手腳撒瘋似的掙得厲害,連宮保也治不住她。
賈環暗了暗眸色,啞聲道:“蓮香,把屋裡嫂子與我把玩的那塊玉佩給了她!”
“哥兒!”蓮香驚叫道。
“去!”
趙姨娘只聽還有好處拿,登時爬起身來,少年卻似依稀地笑了:“姨娘,你也說不得環兒不幫你,也就這一回罷,日後你過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禍福不相連的,可好?”
女子握了蓮香手裡那塊顏色上乘的羊脂白玉蓮花佩,喜上眉梢,哪裡還顧得上他說些什麼,連忙口上應了,歡天喜地地去了。
蓮香憤憤道:“哥兒,這人就是個填不滿地蛀蟲,你且護她做什麼?”
賈環抿着脣,眉上蜿蜒出極冷厲的線條:“也就這麼一回,自是我欠她的。宮保,且去查查那趙國基的事情,恐不簡單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