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督府待客的行障與方纔又有不同,乃是取上好的益州綾圍成,上頭繡着繁雜端整的寶相花紋,看起來既富貴又莊嚴。姑臧夫人、盧夫人以及諸位郡君、縣君依次入內後,由侍婢引着按品階坐下來。郡君、縣君們輕聲問候姑臧夫人,盧夫人作爲主家也寒暄幾句,卻不動聲色地往她身後瞧去。
不僅僅是她,好幾位貴婦都看了謝琰一眼又一眼,總覺得那個俊秀的少年郎很是面熟。而且,他看着已經是十三四歲的年紀,即使是姑臧夫人的晚輩,也實在不適合留在滿是女眷的行障內。更何況,他生得烏髮烏眼、舉止從容有度,瞧着完全是世家子弟做派,根本不像個胡人。
“這位小郎君,可是姑臧夫人的晚輩?”盧夫人便問道。
“若我能有這般俊俏又聰敏的孫兒,這輩子便知足了。”姑臧夫人笑道,蒼白的臉上泛起些許血色,“這位謝小郎不是旁人,正是李折衝都尉的義孫,在薛延陀牙帳裡可是幫了我們不少忙。說來,三郎,你的祖母、妹妹應當都在罷?且給我引薦一二?”
“是。”謝琰彎起脣角,來到柴氏身側,深深拜下,“不孝孫兒見過祖母。”
柴氏將他扶起來,輕嗔道:“平平安安回來就好,怎地還這般多禮?”雖是如此說,但她心中很明白,在家中能夠舉止隨意,在外頭卻須得謹慎幾分纔好。這般出衆的孩兒,可不能給有心人落下不孝順的名頭。而後,她又帶着李遐玉、孫秋娘上前給姑臧夫人見禮:“多謝夫人一路照料三郎。”
姑臧夫人眉眼間皆是笑意:“我這身子骨哪裡照料得了人?幸而有這孩子在旁邊護衛呢,也能與我說說靈州風物,解一解路途的煩悶疲累。”
謝琰接過話:“姑臧夫人教了孩兒許多爲人處世的道理,受益匪淺。不過,夫人,孩兒是男子,在此處畢竟不便利。阿妹元娘是個伶俐的,可替孩兒暫時侍奉在夫人身側。她通曉鐵勒語,也可陪夫人多說一說話。”姑臧夫人雖能說長安官話,但依然更熟悉鐵勒語,這也是她喜愛謝琰的緣由之一。至於鐵勒語,與薛延陀語相通,交流完全無礙。
姑臧夫人聞言微微頷首:“倒是我疏忽了,你且去罷。”說着,她握着李遐玉與孫秋娘的手,細細打量她們一番,笑道:“三郎的妹妹,果然都是靈慧可人的孩子。你們都身着窄袖服,難不成都愛騎射?這在漢人小娘子中並不多見呢。”見她很喜愛自家的妹妹,謝琰心中放鬆許多,便向盧夫人、柴氏行禮,悄悄退了出去。
李遐玉回道:“不瞞夫人,今日本只想着來接祖父與阿兄,所以穿了平時慣常的衣衫,又騎了馬過來。若是早知來迎夫人,祖母說不得便讓兒與阿妹穿得更莊重些了。”
“隨意一些倒是好。瞧我這一身誥命服,穿着沉得很,又有什麼意思?”姑臧夫人掃了四周一眼,抿嘴笑道,“諸位也都穿着便裝,倒是很有先見之明。”
便裝與便裝亦是全然不同。李遐玉方纔就見過這些個貴婦並小娘子,自然知道她們打扮得十分精心,頗有幾分爭奇鬥豔的意味。由此,她們一家更顯得樸素許多。不過,無論裝扮如何,看在心有善意的人眼中,自是能尋出千般好處。由謝琰而得來的姑臧夫人的善意,當然須得好好珍惜。於是,她便更是巧妙而又誠心誠意地與這位夫人說起話來。
不過說了幾句,姑臧夫人便越發歡喜了,隨口命僕婢將李遐玉、孫秋娘的坐席都搬到她身側來,又對柴氏道:“柴郡君,且將你們家兩個小娘子借我些時日罷。”
“若是姑臧夫人不嫌棄,替老身好生/調/教/她們些時日也好。”柴氏自是答應了。
衆目睽睽之下,姑臧夫人也並未厚此薄彼,又喚了其他家的小娘子上前來瞧瞧,給了她們不薄不厚的見面禮。因都督府是主家,她又留了兩個李家小娘子在身側,其中便有李丹薇:“盧夫人說不得也須得借兩個小娘子與我了。”
“她們得了姑臧夫人的眼緣,也是她們的福分。”盧夫人有些矜持地笑了笑。她身側的崔縣君便擊掌,示意婢女們端上各種眼花繚亂的吃食。
因考慮到姑臧夫人在病中,李家臨時變更了食帳,換下許多太過油膩的菜,端上來的吃食以素食、湯羹、粥餅爲主。如餅類便有蝦餅、素湯餅(素面)、古樓子(芝麻胡餅)、巨勝奴(牛羊肉餅)、天花饆饠;粥類則有紫米粥、蓮子粥、青精粥、白粥、赤豆粥等,湊齊了多種顏色;羹類有鵝肉羹、駝蹄羹、道場羹、十遂羹(十種水中物製成);素食則有崑崙瓜(茄子)、胡瓜(黃瓜)、菠薐菜(菠菜)、千金菜(萵苣)、蒸藕片等;肉類有蔥醋雞、駝峰炙、西江肉丸;點心又有金銀夾花平截(蟹肉卷)、天花(菌菇包子)、婆羅門輕高面(糖饅頭)、曼陀樣夾餅(烤餡餅)等。
面對琳琅滿目的吃食,姑臧夫人每樣都略嚐了嚐,進了紫米粥與鵝肉羹,便作罷了。不過,她發覺身邊的都督府家小娘子比折衝都尉家的小娘子更拘謹些,於是很親和地給她們布了菜。轉回首見李遐玉、孫秋娘不緊不慢地吃了好些,想起謝琰也是這般守禮卻不拘泥,不由得笑了起來。
待得午食結束,僕婢們又呈上鮮果、乾果以及漿水,姑臧夫人便嘆道:“還是咱們大唐的吃食合口味。在薛延陀牙帳中,衣食住行都很是不舒適,這才病了許久。仔細想想,若是貴主下降,去了漠北,不知要受多少磋磨。”
盧夫人接道:“可不是麼?聖旨下來之後,聽說長安便有好些官眷都給皇后殿下上書,請殿下勸諫聖人,勿使新興公主下降和親。還有些宗室的縣主、郡主,都提出代貴主前去和親,可見姊妹情深。”
於是,衆貴婦又喟嘆了一回,紛紛覺得新興公主受了莫大的委屈。只李遐玉卻是想開了:眼下新興公主尚未離開長安,更未出塞,變數還多得很呢。這樁婚事的主要目的已經達到了,聖人又何必將親出的帝姬送出去呢?雖說聖旨不得朝令夕改,但其中可做的事情仍然多得很。只要尋着合適的藉口,和親之事便是作罷也無人能指責大唐的不是。
不多時,便有僕婢傳李都督之命,撤下行障,送崔尚書與契苾可汗兄弟前往長安。盧夫人微驚:“崔尚書與契苾可汗竟不在靈州停留片刻?何須趕得如此之急?一路行來已經很是疲倦了罷。”倒是姑臧夫人十分平靜:“理應如此纔是,可不能教聖人在長安等着消息。”
一羣命婦便又出了行障,李都督、刺史、崔尚書、契苾兄弟二人迎面行來。契苾何力、契苾沙門朝着姑臧夫人行禮,雙目微紅,低聲道:“孩兒即將啓程前往長安,儘早回御前奏對。阿孃便在靈州多停留些時日,待到病體養好之後,再回涼州罷。”
“你們儘管去,不必掛念我。”姑臧夫人應道,“回到大唐後,我心中安穩許多,身子也舒適了。想來不過十天半個月,就能返回涼州,到時候再命人與你們送信。沙門應當可早歸,何力便留在長安就是。”
契苾何力點點頭,又對李都督道:“煩勞李都督與盧夫人照料阿孃。”
“契苾可汗安心就是。”李都督道。盧夫人也頷首:“姑臧夫人是我們的貴客,家中上下必定不敢怠慢。老身已經命人去收拾院子,夫人不多時便能住下。”
姑臧夫人笑道:“有勞了。”說着,她似有似無地瞥了柴氏、李和、謝琰、李遐玉等一眼。謝琰、李遐玉當然明白她的善意——住在他們家自是自在許多,但都督府的好意又如何能推卻?而且,若是盧夫人有心招待,想來也會令姑臧夫人賓至如歸,樣樣都妥帖至極。
如此,送別之後,崔敦、契苾何力、契苾沙門便帶着親近侍衛、部曲策馬飛奔揚塵而去。龐大的駝隊緊跟在後,只十幾輛牛車都留了下來,想來是姑臧夫人隨身之物。李都督、刺史並折衝都尉以及其他官員又驅馬回了都督府衙,內眷們則不緊不慢地互相辭別,而後登車。
李遐玉牽着孫秋娘,與李丹薇一起隨在姑臧夫人身後。另一個都督家的李八娘見狀,也緩步走了過來。她們都是姑臧夫人明言“借”過去的小娘子,自然不能隨意返回自家的牛車。姑臧夫人回首,見她們亦步亦趨跟在後頭,便笑道:“雖說我已經借了你們,卻也不需眼下就隨着我走。尤其是元娘、二孃,好不容易盼得祖父、阿兄歸家,竟不想與他們團聚麼?”
“自然……是想的。”孫秋娘細聲細氣地回道。
李遐玉笑道:“祖父、阿兄既然已經歸家,什麼時候都能團聚。倒是夫人如今遠離涼州,更應當有人在身邊陪着解悶呢。”
“我也不缺這麼一兩日。你們且先家去罷,何況,還有八娘、十娘並都督家那麼多小娘子呢!待再過兩天,我便遣牛車將你們接來都督府陪我。”姑臧夫人道,轉眼又瞧見謝琰,笑道,“三郎雖得了好差使,但也不急着回軍府罷,不妨帶着兄弟們一起過來。人多些,也熱鬧些。”
“是。”謝琰道,替孫夏、李遐齡都應下了。李遐玉、孫秋娘更覺得這位夫人爲人慈和,也便答應了。不過,直到扶着姑臧夫人登上牛車之後,她們這才告辭離開。李丹薇朝着李遐玉微微一笑,也上了姑臧夫人的牛車。倒是李八娘瞧了她們一眼,也不知在想些什麼,臉上的笑意收斂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