適逢元日,年歲更替之時,弘靜縣城中處處響徹着爆竹之聲。驅儺隊伍在大街小巷中穿梭,帶來了驅除邪祟、保佑來年五穀豐登之類的祝願。貞觀二十年再度安然無恙地度過,貞觀二十一年即將來臨。無論是北疆靈州、夏州、涼州等諸地的百姓,或是長安城中喧鬧歡笑的民衆,都祈盼着這將又是安寧而富足的一年。然而,朝廷中的高官與鎮守北疆的將士們卻早已嚴陣以待。
李家老宅中,外院正堂前,幾堆竹節正熊熊燃燒着,發出噼啪的響聲。正院屋檐底下圍起了避風的行障,李家老少們皆正襟危坐,笑看僕婢們輪流上前領賞錢。因謝琰與孫夏此番功勳卓著,柴氏心情極好,很是大方地給了他們比往年更多幾成的賞錢,令僕婢們皆是眉開眼笑、感念無比。
“所有部曲女兵,都重重給賞。”李和猿臂一揮,“若無他們盡心盡力,咱們家如何能出得這般年紀輕輕的九轉護軍、七轉輕車都尉?若是元娘也能請得功勳,恐怕六七轉也是少不得的!”說罷,他很是感慨地望着含笑舉杯敬酒的謝琰與忙不迭斟酒的孫夏:“你們二人既有能力亦有運道,絕不能錯過如此良機!”
“能力且不提,孫兒們的運道確實不錯。”謝琰將酒一飲而盡,“祖父當初若如孫兒們這般,能得貴人不斷提攜,定也不會止步於折衝都尉。”他早已知曉,李和全憑着驍勇與一身戰功,從部曲、兵卒一步一步走到如今。然而當部曲時殺敵無數也無功勳可得,放爲良人之後作兵卒亦是歷經千生萬死。功勳計轉看似公平得很,其中卻有許多值得計量之處。往高了計與往低了計全然不同,吃了敗仗還會削奪功勳。故而,他雖是身經百戰的老將,卻僅僅只是八轉上輕車都尉。
“孩兒什麼都不必想,只要跟着三郎就什麼都能掙來。要說功勞,也都是三郎的功勞。”孫夏搔着頭,敬了謝琰一杯,而後又轉向李遐玉,“按我說,也該讓女將出出頭。阿玉這樣的身手,又得了那麼多功勞,居然連一點犒賞也沒得到,實在不公平。”
李遐玉飲下杯中酒,似笑非笑:“阿兄怎知我得不了犒賞?祖父先前正與都督提起此事呢。十娘姊姊捎信說,都督也很是讚賞我,有心爲我討些功勞。不過,眼下暫且不是時候,日後再說。”能夠給予女眷的功勞,也只有命婦的身份了。若是成婚之後討個誥命身份,大概也容易許多。
孫夏恍然大悟,忙又與她飲了一杯。孫秋娘與李遐齡也是頭一回聽得此事,兩人都高興得很,也過來湊熱鬧。謝琰微微一笑,低聲吩咐幾句,令侍婢們將他們的酒都兌上水,免得互相灌來灌去都吃醉了。
柴氏望着他們,眉眼之間皆是慈和的笑意:“說來,因你們戰事着緊,不得不給憨郎、茉紗麗換了吉日迎親。此事是咱們家的不對。你們這兩日去靈州向姑臧夫人拜年時,可得替我們好生賠罪。”
“祖母放心,兒省得。”李遐玉應道,“方纔祖父提起給部曲女兵賞錢之事,不如祖母做主,喜上加喜,再給他們都配個好親事罷。過些日子,我想將一些人放爲良人,由得他們想當府兵也好,經商也罷,務農亦無妨,總歸能有產業安置下來。”
柴氏怔了怔,鬧騰的李遐齡與孫秋娘也突地停了下來。一家人的目光都齊聚在李遐玉身上,卻見她釋然微笑:“祖母,阿爺阿孃的仇既然已經報了,我也不再執着每回都隨着兄長們外出。部曲女兵既然都能獨當一面,又立了這麼多功勞,也不好再拘着他們。而且,新人也可漸漸練起來,往後能差使的也會越來越多。”
李和撫了撫長鬚,道:“你這些年東奔西走,身子骨也該仔細養一養。”
柴氏聞言也立即皺起眉:“你既然能看開些,再好不過。行軍打戰,看似並未受什麼重傷,其實風餐露宿的也極爲傷身子。不論是你,還是三郎、憨郎,這些時日都須得好生將養一番!”她早年隨着平陽長公主行軍,身上也留了頗多暗傷,以至於好不容易纔生養了一個兒子,沒能再得一個體貼爺孃的小娘子,一直頗爲遺憾。如今,自是不能眼睜睜見心愛的孫女亦因此而受了什麼虧損。本想改日好生勸她一勸,不想她卻自己想通了——生養不過是其一,將身子骨養好最爲重要。
“兒都聽祖母的。”李遐玉笑道,“便是讓兒天天飲那些苦藥湯子,也絕不皺一下眉頭。”她並非人事不通的小娘子,知道以自己如今的年紀,應當有些成人的徵兆了。然而,該來的卻遲遲未來,祖母與貼身侍婢們早便發愁得很了。如今心願已償,自然須得對自己更好一些。
一家人圍着火爐共同守歲,一直持續到子時之後,方各自回院裡休息。李和依舊精神奕奕地喚着孫兒們明日一早演武場見,柴氏則叮囑着孫女們小心莫要受寒。幾個孩子一一應了下來,將孫秋娘送回院中之後,李遐玉卻轉而去了小祠堂。
小祠堂的香案上,擺着她的父親李信與母親孫氏的靈位,四時鮮果與三牲祭祀從不間斷。小香爐中燃着檀香,輕煙嫋嫋,宛如白霧。她在香案前的茵褥上跪下來,親手燒着自己抄的《地藏經》與《阿彌陀經》。因甫歸家不久,又正值年節,來不及做道場,她只能日日抄經焚燒以示虔誠了。
“阿爺阿孃,當初攻破長澤縣城的惡人,兒已經尋着了,爲你們和那些無辜百姓都報了仇。報完仇之後,兒突地有些迷惘,不知往後還能做些什麼,究竟該做些什麼。然而,仔細想想,這些年兒剿馬賊殺薛延陀人,也並非僅僅只爲了報仇而已。這般快意恩仇的生活,應當就是兒最嚮往的日子。當然,日後不必一門心思地想着報仇雪恨,只需憑自己的心意出征就是。若有閒暇,也應當多陪一陪祖母和玉郎……”
她燒完經文,又命思娘與念娘將角落裡的那個大木箱拖過來。打開木箱,其中皆是她所熟悉的家中器物以及孫氏的首飾等。幸而這些年粟特商隊來往漠北並不勤快,惡賊們留着這些也只得自己使用,家中財物竟然追回了一半。剩下的那些不知所蹤,但她已經很是欣慰了。
一件一件地親手擦着這些器物首飾,分類放置妥當,她眼前彷彿浮現出當年在長澤縣城裡那些無憂無慮的時日。也不知過了多久,祠堂的門忽然吱呀響了起來,李遐齡與謝琰默不作聲地跨入內,跪坐下來與她一同細細擦洗着。
擦着擦着,李遐齡輕輕哽咽起來:“阿姊……我……”
“你記得多少?這是阿爺阿孃放在正房中的鎏金盒子,裡頭常年放着些散碎金制錢;這是阿孃的妝匣,拆成了好幾個,過兩日便讓人重新裝起來;這是阿孃的牡丹金玉鐲、蝦鬚鐲,白玉步搖、赤金蟲草釵;這是阿孃特地給我打的瓔珞圈;這是你最喜愛的小銀馬。”李遐玉一件一件細細地數過來,“鎏金銅瓶,銀香爐……”
“將這些舊物追回來,咱們也多留幾個念想。”她感慨地道,又翻出一個耀眼的紅寶錯金鐲子,“這是祖母給阿孃的,說是傳家之寶。明日拿去給祖母,日後也好傳給你的媳婦。”
這番話,讓原本有些自責又有些傷感的李遐齡哭笑不得。虛歲不過十二的少年,性情又敏感,漲紅了臉道:“阿姊若是喜歡,就拿去戴着……”他抹去了臉上的淚,直勾勾地望着自家阿姊袖中露出一角的障刀:“我……我想要這柄障刀……”他依舊記得,當年阿爺配着障刀、橫刀,雄赳赳氣昂昂的模樣。
李遐玉頗有幾分不捨地撫摸着障刀的刀柄,將上頭的刻紋深深地印在心底,這才塞進他手中:“拿去罷。”仔細論起來,當年因阿弟身體弱又不喜習武的緣故,倒是她與阿爺更親近些。舊物不過是念想,給了他也合適。
李遐齡珍之重之地將障刀摟進懷裡:“阿姊放心,我一定每天都好好擦拭它,也會繼續好好習武,不教它明珠蒙塵。”
“我相信你。”李遐玉道。謝琰不知何時命了人過來將這些器物都分了小箱子裝好,分別送去了正院內堂與李遐玉的院子,又云淡風輕地對姊弟二人道:“時候不早了,回去歇息罷。明日還須得早起,尋個合適的時候再來拜祭岳父岳母也不遲。”
剛開始議親不久,他便很是自然而然地改了口,李遐玉與李遐齡都已經習慣了。姊弟倆都覺得他說得不錯,於是便離開祠堂,緩步回了自己的院子。謝琰特地將李遐玉送回院子內,摒退左右,握住她的雙手,方道:“阿玉,我所思所想依舊如前——無論你想過什麼樣的日子,都使得。無須顧慮旁人的想法,只需你自個兒高興便可。放部曲與女兵爲良,是你心底的真意麼?”
李遐玉微微頷首,勾起嘴角:“你放心,這確實是我心中真意。這些部曲女兵隨我出生入死,忠心耿耿地立下赫赫功勞,卻不能得到相應的功勳,實在是委屈了他們。故而,我想將他們放爲良人,一則可入河間府軍籍成爲你麾下府兵獲取軍功,二則日後可光明正大地成爲你我可依賴的勢力。以他們的能力,拘於部曲或奴婢的身份到底太可惜了些。更何況,不過是一半人放爲良籍而已,還剩一半呢。再尋些新人,補充進去就是了。以祖父的身份,養五百部曲已是極限。”
“你說得是。”謝琰道,“我和玉郎身邊其實都缺少得用的差使之人。”他們早已不分彼此,這些部曲女兵既然足夠忠誠又有能力,自是能夠替他們做更多的事,日後亦不必困於身份而不得寸進。
“這些年,祖母到底孤單了些,我也想多陪一陪她。”李遐玉又道,“至於出征,你們的功勞已經夠讓人眼紅了,漠北又有烏迷耳在,想必短時期內應當用不着你們了。馬賊如今也漸漸銷聲匿跡,就容得我歇一歇,而後再練一練新兵罷。”
“也好。”謝琰淺笑道,“我雖希望你時時快活,卻也不願你吃苦受累。”
兩人脈脈相望,到底因夜深之故,不得不分開。謝琰走出院子,想到待孫夏娶親之後,緊接着便是他與李遐玉正式議親,心中亦是輕快許多。雖說他知道李家所有人都並不在意,但以校尉之身議親娶親,到底比旅帥更好聽些。
想到此,他便覺得,孫夏的迎親禮定在正月十八,委實有點太晚了。此外,通婚書到底請誰出面寫就送出?若能讓大兄謝璞出面自然最合適,但他依舊不能冒險。不然,便只能試着請李都督了罷?作爲上峰,身份足夠貴重了。
心裡盤算着這些,聽着斷斷續續的爆竹聲,謝三郎難掩喜意。
轉年便見喜,貞觀二十一年應當是個好年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