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正是正月晦日,雪後初晴,是個難得的好天氣。每逢此日,長安城內外的百姓們均會闔家出行,外出遊玩取樂。縱是天候依舊寒冷,尚未有任何轉暖的跡象,他們也甘願冒着烈烈寒風,在河渠附近紮好帳篷或者圍起行障,或烤着火盆說笑,或挽着手一同踏歌。在歌舞歡笑之中,寒意似乎亦會被人們的熱情驅走,不久之後便將迎來真正溫暖的春日。
因着今日謝璞難得休沐,小王氏的神情格外鬆快,喚了貼身侍婢捧着數匹極好的綾羅綢緞,便往王氏所居的後院問安去了。謝璞帶着謝滄三兄弟與她同去,有些疑惑地打量着那些瞧着便價值不菲的衣料:“這些須得費不少錢罷?”經過京中幾年的困苦煎熬,他早便從不通庶務的世家子弟成了頗懂家中經濟之人。如此直言不諱,言下之意即是認爲目前兄弟二人的俸祿尚不足以支撐如此奢侈的用度。
小王氏瞥了他一眼,笑吟吟道:“這是昨日長樂長公主特地送與弟妹的禮物。弟妹說要歸入公中,硬塞給我了。我便想着正好拿過去,讓阿家也歡喜歡喜。說不得,阿家見到弟妹的孝心之後,便不會再在意門第之類的事呢?若是按我看,大郎他們幾個往後如果能娶得如弟婦那般內外兼修的娘子,我真是恨不得去佛前多供幾柱香呢。”
謝璞恍然,卻並不似她那般樂觀,而是略帶着幾分苦笑:“但願阿孃能瞧見弟妹的諸般好處罷。總歸咱們是一家人,可別因莫須有的緣由再度疏遠纔好。三郎本性執拗,弟妹也絕非軟弱之輩,絕不會任由阿孃安排,聽憑她的吩咐。也罷,咱們只能儘量從中轉圜了。”
王氏見了做新衫的名貴衣料,果然覺得十分滿意,立即便仔細挑了起來。不過,待到聽聞小王氏說,這是長樂長公主送給李遐玉的,她便全然失了興致,隨意地挑了數樣就作罷了:“無緣無故的,長樂長公主爲何要送她禮物?莫不是在宴飲中發生了什麼事罷?以她的性情,定也免不了惹是生非。”
小王氏怔了怔,簡單地將千金大長公主之事述說一遍,着重強調三位嫡出公主對李遐玉的看重,以及真定大長公主毫不掩飾的維護。然而,王氏卻似乎完全忽略了她所言的重點,只冷冷一笑:“果然,只不過是隨着義陽公主參加了一回宴飲,便自視甚高,居然冒犯了一位大長公主!如此不知輕重的寒門之婦,遲早會給咱們陳郡謝氏招來災禍!”
完全無法理解她爲何會得出這般結論,小王氏一時間竟無言以對。謝璞眉頭微擰,直接道:“千金大長公主在外頭的風評本便不好,想來也不是什麼值得尊重的人物。弟妹爲了維護義陽公主方冒犯了她,是非公道自在人心,故而長樂長公主纔會專門送禮謝她。若是隻顧着對方是大長公主,而不敢挺身而出,義陽公主若出了什麼事,弟妹又如何向聖人與皇后殿下交待?”
王氏橫了他一眼,不滿意他居然出聲反駁:“所以,身爲女子,就該待在家宅之中,好生照顧郎君兒女方是正途。如她那般日日入宮,討得這位貴人的好,又得了那位貴人的厭,豈不是將咱們全家都捲入了是非之中?這樣的女子,在外頭又能得着什麼好名聲?若是傳出什麼流言蜚語,沒得帶累了咱們陳郡謝氏數百年的清譽!”
“元娘只是奉召行事而已,阿孃難不成想讓她抗旨不遵,咱們謝家人都闔家處斬纔好?”不曾想,謝琰的聲音猛然間響了起來,腳步聲亦是近在咫尺。頓時,百般鬱怒卻無法明言的謝璞覺得有些不妙,立即起身打斷了他:“三郎,你身子骨尚未完全調養妥當,原本不必勉強過來的。正月晦日也不是什麼正經的重要節日,若是受了寒反倒不好了。”他可不願見母親與幼弟之間再起衝突,重演當年舊事。
“難得覺得病症輕了幾分,所以特地過來給阿孃與兄嫂問安。”謝琰順水推舟地接了一句,似笑非笑地走了進來,寬袍大袖翻飛間帶着獨有的瀟灑氣度,“卻不想,竟聽見阿孃如此評論元娘奉召之事。聖旨或者皇后殿下的懿旨,便數大唐疆域之內,無人膽敢違抗。阿孃若是不懼咱們陳郡謝氏陽夏房就此絕後,便儘管將元娘拘在家中,隨意上個摺子拒絕就是。”
他此前從未這般明嘲暗諷地說話,王氏頓覺大失顏面,氣得臉色青白:“你說過來與我問安!便是過來氣我的?!還是受了什麼人的挑唆,特意來給她出氣的?!有你這般對長輩無禮的逆子麼?!”她心中很清楚,方纔自己那些話到底不過是氣惱之言,不可當真更不可計較,於是便避而不談,只揪着謝琰與他身後垂眉低目保持沉默的李遐玉不放:“孝順?她算什麼孝順之人?光是送送衣料算什麼孝順?!我病了不來侍疾,我說一句便要反駁千句萬句!簡直就是忤逆!”
聞言,臉上病容依舊、身形清癯的謝琰立時便搖搖欲墜,跪地俯首,苦笑道:“孩兒不孝,用詞不當,望阿孃責罰。不過,忤逆這等大罪,孩兒委實承受不得。”他刻意曲解此“她”爲彼“他”,將所有指責都攬了過去,免得王氏再借題發作,翻起了從前的舊賬。而李遐玉也跟着在他身後跪了下來,叩首不語。這種時候,她說什麼都是錯,索性什麼也不必再說,只讓該出頭的出頭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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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孃!”謝璞亦是又驚又苦,忙攜着小王氏、謝滄三兄弟跪下來,“三郎的性子素來如此執拗頑固,阿孃又並非首次知曉,何必指着他說什麼忤逆不孝?何況他話雖說得不中聽,理卻是中聽的!!都說忠言逆耳,阿孃又何妨仔細靜下心來想一想,他說得是不是有道理?”
“世母息怒!”謝璵和顏氏也驚了一跳,均不曾想到爲何母子二人會突然衝突起來。尤其顏氏從未見過這般陣仗,嚇得臉色煞白,淚光盈盈。華娘依偎在她懷中,顯然感覺到了長輩們之間的風起雲涌,亦是身體微微發顫。
謝滄兄弟三個倒是平靜許多,但也難免流露出一二憂懼來。染娘亦是默默地跪在自家耶耶和阿孃身邊,睜着烏溜溜的眼睛,想着一路上自家阿爺阿孃的寬慰,便也不覺得眼下的場面有多驚心動魄了。畢竟,阿爺都說過,不必擔憂,在長輩面前跪一跪也算不得什麼。何況還有一羣人陪着一起跪,就更算不得什麼了。
王氏氣怒交加,環視着跪倒在地的兒孫們,心中卻忽而升起幾絲隱秘的滿足之感。不錯,她希望見到的,便是所有兒孫均對她俯首帖耳,無論她說什麼真真假假的話,均不會直言反駁的情景。他們又何必反駁呢?她也不是絲毫不通世事之人,哪些事做得哪些事做不得,難道她心裡不知曉麼?不過是指責幾句而已,他們又何必當真?只管受着這些話,轉過身照舊去做便是了,難不成她還會當真阻攔?
然而,這個不省心的幼子卻自小固執。也不知他是聽了什麼人的話,分明讀書很有進益,卻堅持不必考進士,只須考明經出仕即可,省得白白拋費時光。在家裡鬧騰幾回之後,他居然離家出走,去靈州投軍,還無聲無息地娶了個寒門之婦歸家!如此倒也罷了,但長子不知是怎麼受了他們的矇騙,竟然也不再聽她的話,考了明經且不提,如今幾乎事事都要辯駁一番!!
什麼忠言逆耳!不過是虛話!她纔是長輩,她經歷過的事不比他們更多?她的眼光不比他們更長遠?只盯着出仕,也不想想自家的名聲要如何掙來!進士的名聲,自然比明經的名聲好聽,更比沙場拼殺好聽!!只可惜,他們卻永遠不明白這些!
這個家,已然完全脫離了她的掌控!她絕對不允許這種情形再持續下去!這個寒門之婦若不休離,幼子便始終不願聽她的話!近墨者黑!長子長媳亦會越發對她稱讚有加,日漸偏向她!李遐玉李元娘,絕對不能留在陳郡謝氏!
謝家衆人自是不知,短短數息之間,王氏便已經徹底下定了決心。
謝璞只顧着垂首道:“咱們家已經不比得往昔。過去吵吵嚷嚷都無妨,三郎便是憤而出走也幾乎無人知曉。但如今,三郎身爲正四品高官,身後一直都有數雙眼睛盯着。御史臺的人若是聽見阿孃這般憤怒之言,不管不顧就上摺子彈劾,三郎日後的仕途就毀了!阿孃,如今唯有三郎方是咱們陳郡謝氏復興的最大希望,咱們全家都須得謹言慎行方可!”
“說什麼喪氣話!日子還長着呢!你和二郎便不能復興陳郡謝氏了?!”王氏怒喝道,“抑或,你竟當我是那般不知輕重之人?!刻意要毀去三郎的仕途不成?!只要他不平白無故忤逆我,我又爲何會發怒?”
得了她的許諾,謝璞鬆了口氣,謝琰卻依稀覺察了什麼,眉頭緊鎖地擡起首,語氣軟和了許多:“阿孃,兒子只是覺得,咱們既然是一家人,便越發應該齊心協力纔是。方纔之事關係到陳郡謝氏的立場,十分緊要,故而兒子才一時情急說錯了話。如今聖人英明,皇后殿下賢良,兩位貴人舉案齊眉相敬如賓,我們自然該時時刻刻都想他們所想、急他們所急,無需顧慮其他任何人。而且,能得聖人與皇后殿下看重,是多少人求也求不來的。若是阿孃這番話傳入宮中,他們或許會以爲咱們心中懷着什麼怨憤,不願爲他們分憂,反而成日想着辜負聖恩——”
王氏眯了眯雙目,極爲冷淡地掃了李遐玉一眼。她又何嘗不知這是長安城內諸多貴婦萬般難求的好機遇?然而,只要一想到得了這種機遇的是這個寒門之婦,她便無論如何也歡喜不起來。若不是仗着宮中的貴人寵愛,這個賤婢何至於如此難纏?何至於如此難以處置?否則,只要隨便安個不孝的名聲,就足以讓她灰頭土臉地滾出謝家了!
謝琰觀察着她的神色變幻,心中微凜,接着道:“至於千金大長公主,得罪也罷,冒犯也罷,都無妨。畢竟她欺凌義陽小公主,往後便是聖人的肉中刺,咱們也無須懼怕於她。若是她還敢對咱們謝家動手,告到御前去,聖人也只會替咱們做主。”
李遐玉亦能感覺到,王氏望向她的目光格外寒冷。她心中只是一哂,並未生出任何憂怖之感來。畢竟,她早便意識到,這位阿家絕非輕易能夠打動之輩。如此明白地表露出厭惡,也總比面上親熱實則暗地裡下狠手得好。而且,她大約也只是想休離她,讓她這個寒門之婦不再“玷污”陳郡謝氏之名,不曾想過使什麼更毒辣的手段。這倒也顯得這位阿家良知尚存,絕非什麼狠辣之輩。故而,亦令她一時間想不出什麼招數來對付她,只得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