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謝璞的遠道而來,多少給李家衆人帶來了些許新鮮之感。然而,距離親迎禮不過數日,幾乎所有人都須得投入到婚禮的籌備當中去,難免有些忽視了這位客人。爲此,李和特地給謝琰放了幾日假,令他去招待自家兄長,務必讓他賓至如歸纔好。謝琰亦有心說服謝璞擺脫母親的控制,成爲一位真正能擔當起陳郡謝氏陽夏房振興重任的宗子,便欣然答應了。
“可惜如今已經大雪封山,不然咱們去賀蘭山行獵賞景,亦是人生一大快事。”茶室當中,嫋嫋茶香瀰漫。謝琰舉止飄逸地用茶筅擊打着茶杯一側,茶沫如雪峰若隱若現,宛如遠山雪景圖。謝璞仔細端詳着,讚歎道:“想不到你分茶的手藝也如此高明。我在長安時也參加過幾回茶會,那些聲名鵲起的茶道高手亦不過如此而已。”
“大兄要試一試麼?”謝琰微微一笑,“不過是熟能生巧,且眼明手快耳。想好要分出什麼茶畫來,琢磨上數日也便漸漸能成形了。我如今已經練了三四年,不過是略有小成而已。這裡還有好些不錯的茶餅,大兄儘管嘗試。若學得茶藝,平時可自斟自飲,茶會文會時亦能小試身手,兩相得宜。”
謝璞禁不住笑道:“好端端的風雅之事,你卻偏偏將後頭的功利都說得一清二楚,弄得這風雅事也沾上了俗氣。不過,生在俗世便是俗人,如何能不沾染俗氣呢?這麼明明白白地道出來,總比故作風雅好些。”
“我只是實話實說罷了。”謝琰擡首,瞧見外頭漫步行來的李遐齡,“玉郎,過來分茶。”這些時日家中有些吵鬧,也難爲李遐齡還每日堅持唸書進學。按他所想,偶爾放鬆一二也無不可,故而便特意喚他一聲。
李遐齡雙目微亮,笑着加快腳步走入茶室中:“聽聞阿兄……不,姊夫這幾日放了假?我便想着,你一定不是在書房就是在茶室呢。”他喚兄長已經習慣了,如今正在艱難地適應新稱呼。謝琰倒是絲毫不在意,不過既然謝璞在場,這些細節或許便會放在心上。“謝家大兄也會茶藝?我能不能嘗一嘗你分的茶?”
“我不會分茶,煎茶倒是勉強可試上一試。”謝璞道,挽起袖口,不緊不慢地將茶餅放入銅釜內烤制。李遐齡仔細地看着他的動作,忍不住道:“姊夫,謝家大兄的茶藝似乎與你不同。你們是向不同的人學的?”舉手投足之間,似是各有韻味,謝璞更飄逸一些,謝琰則更隨性一些。
“茶道拜師學藝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自成一體。每一位茶道小成者皆各有風格,與性情相合。不必強求相似,亦不必強求相同,自己覺得舒適便可。”謝琰指點他道,“大兄的性情比我更清高些,故而有飄飄似仙之感。至於你,莫覺得這些姿態漂亮便跟着學,當心畫虎不成反類犬。”
“是,是,是。姊夫說的道理我都懂。”李遐齡道,“接下來,是不是該說我性情未定,不必強求?我一點也不強求,只是覺得性情未定這說法沒有什麼道理而已。不是說三歲看大,七歲看老麼?性情或許是生而有之的,不過是自己尚未發覺罷了。”
“有時候,一件事便能改變一人的性情。生而有之的脾性,未必會持續終生。當然,那樣的蛻變猶如化蝶,相當不容易。”謝琰道,意味深長地瞥了謝璞一眼。兩人說話間,謝璞已經煮好了茶,斟出幾杯讓他們嚐了嚐。苦澀之中只隱約得一絲甘味,卻似有似無,引得人回味不已。
李遐齡讚道:“好茶!”說罷,也動手煮起茶來。謝璞看着他已經漸有氣度的動作,若有所思地望向謝琰。不得不說,阿弟的眼光確實非常不錯。不僅李家小娘子品性氣度上佳,兩位長輩亦是知情達理之人,連這位尚且年幼的小舅郎亦絕非池中之物。孫家兄妹作爲能夠互相依仗的表兄妹亦是無可挑剔。
仔細說來,這門姻親不僅比名聲衰敗且不願與他們來往的顏氏孃家好,恐怕論起官場上的支持手段,比他們的母家太原王氏二房嫡支亦強上幾分。他們的舅父如今頂多做了七八品的小官,都在任上苦苦熬着呢。至於表兄弟們,也與他和二郎相似,都盯着貢舉那條路苦讀。若非如此,母親也不至於對進士及第生出貪嗔癡的執念來。
是夜,謝璞敲開謝琰的門,端正神色與他討論起了婚禮籌備之事:“此行來得有些急,並未給你籌備什麼。眼下咱們尚未分家,按理來說,你大婚,咱們家中至少應該出聘資並準備婚禮纔對。我與二郎成婚時,聘資都很厚重,總不能輪到你的時候什麼都沒有。”
謝琰挑起眉,輕笑一聲:“大兄求娶表姊,當年也不順利?莫非舅母將母親的嫁妝要走了不少?”他對家中的產業毫無興趣——雖說按理作爲嫡支嫡子,總該有他的一份,但他已經掙下了些許淺薄家業,算起來也足夠交給元娘日後仔細打理了,又何必將目光拘在家中?不出三年,他相信自己的產業出息便能超過家中的餘財。至於元孃的嫁妝,又是另一回事了,總歸養得起數百女兵部曲。
毫不意外地見他的關注重點歪了,謝璞嘆了口氣:“絕大部分又充作你阿嫂的嫁妝送了回來。外祖家中過得也不寬裕,舅母不願她沒有伴身的嫁資,便只得出此下策了。不過,這樁婚事也是母親與她說了許久,才求回來的。不然,舅母可能寧願她嫁去孃家趙郡李氏。此話說得遠了,家中眼下已經沒有什麼餘財珠玉之物,莊田店鋪亦不能給你,我改日回陽夏老宅後,將那些珍藏孤本古書法帖送給你一半。”
“我投軍行武,要那些孤本古書法帖又有何用?”謝琰很清楚,那數千卷孤本古書法帖皆是無價之寶,亦是陳郡謝氏陽夏大房最重要的根基。這些寶貝,一向都是留給嫡脈宗房繼承的,亦須得一代一代傳承下去。“這種時候,大兄莫忘了家規與家法,這些寶貝還是留給侄兒守着罷。”
謝璞垂下首,半晌方艱難道:“你成婚,難不成我就站在一旁幹看着?我們陳郡謝氏又不是將你送入李家作贅婿,哪有什麼都不準備的道理?其餘的我不能做主,這些孤本古書法帖給了你,倒是比一直放在家裡安心。待兩三代之後,說不得他們什麼都守不住——陷於貧困之中,世家氣節又算得了什麼?”
“阿兄何必妄自菲薄?進士考不上,就沒有其他的出路?咱們還遠遠不到山窮水復的境地,只要你願意,柳暗花明並不是難事。孝順,自是孝在前順在後。重振家門讓祖先含笑九泉,讓母親得以安享晚年,纔是真孝順。”謝琰收起笑意,鄭重地回道,“至於我的婚事,阿兄的心意我領了,其餘大可不必。或者,待日後阿兄登上青雲路,再與我補上就是。”
兩兄弟相視無言,次日謝璞便突然閉門不出。謝琰幾次去見他,他都託詞不見。於是,謝三郎便尋機會“巧遇”李遐玉,將她從忙碌的事務中解救出來。兩人坐在茶室裡煮茶解悶,謝琰無奈道:“我說的可有錯?本便對那些古書孤本沒有興趣,且好端端地將那些分了也不合適。何況,日後若是教母親與阿嫂知曉,家中定是吵吵鬧鬧、永無寧日。”
“你顧慮得是。”李遐玉抿着他親自分的茶,精緻的眉眼在嫋嫋茶霧中若隱若現,“只是,兄長一片好意卻教你回絕了,他又愧疚又難過,所以索性不見你罷了。說來,也是當局者迷的緣故,分明轉身便可另走一條道,他卻偏偏要在一條陡峭小徑上走到底。你明示暗示那麼多回,他難不成毫不動心?”
“……若論固執,他與二兄也是固執得很,與母親不相上下。明知有錯,也因愚孝一路前行。光是這些時日,我並沒有把握讓他的腦筋轉過彎來。”謝琰嘆了口氣,“況且如今他不願見我,我大概也沒有機會再勸了。”
“咱們再過去瞧一瞧。”李遐玉道,“你方纔並未說清楚,如今已經有職田俸祿,手頭有些產業的事罷。他恐怕滿心以爲,你的聘禮都是我們家置辦的,你這阿弟不是贅婿勝似贅婿,正懊惱後悔呢。”謝家大兄看起來是個對庶務並非一竅不通,卻並不知該如何打理的人。故而便推己及人,以爲自家阿弟亦是如此罷。卻不知,這些經濟庶務,謝家三郎雖未親自安排,卻也熟稔得很。
謝琰點頭稱是。他在李家過得安穩,謝璞心中滋味複雜難言,可能不經意之間便傷及了他的痛處。有些事,倒是說清楚也好些,免得他以爲自家阿弟只懂得行軍打戰之道,不懂得別的。嘖,曾經淪落到風餐露宿的境地,見識過各種艱難的生活,他早已不是昔日那個憤而出走不通世事的少年了。
兩人來到謝璞暫居的客院前時,卻見院門虛掩,不似之前那般緊緊閉着。謝琰尚有幾分猶豫,李遐玉徑直推門而入,牽着他走入院中。客院到底狹小些,立在院中時,便能清楚地聽見東廂房中傳來的說話聲。謝璞自不必言,另外一人,竟是不知何時尋過來的李遐齡。
“謝家大兄恐怕不是練字罷?分明在默寫,字寫得真是又快又漂亮。咦,這究竟是什麼書?我似乎不曾讀過,這些句子品起來真有意思。謝家大兄真是下筆如流水,恐怕早已是倒背如流罷!當真是厲害得很!”
“我唯一的長處,也不過是記性好些罷了。家中數千卷書都看過,皆能記誦下來。只是,僅僅如此,卻依舊考不上進士。作那些時政策論,絕不是擁有好記性便足夠了。”
“那爲何不考取明經科呢?我若有謝家大兄這般淵博的學識,縱覽了那麼多書籍,早便去考明經了。雖說姊夫與阿姊都覺得我小小年紀,不必太過着急。但我也想早些擔起家業,教祖父祖母能夠早日卸下重擔,安度晚年。李家只得我一個郎君,阿姊將父母之仇報了,我若不能儘早入仕,便什麼也幫不得她。”
“……你說得是,到底是作宗子重要,還是作孝子重要,我竟沒有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郎看得明白些……”
“我年紀小,或許將這些事想得太簡單了。不過,只要心中信念不變,想來日後所作所爲也不會生出偏差。”
“信念……不錯,信念很重要,然而在其位謀其事更重要。”
“謝家大兄原來已經寫了不少了——咦,都是整本的書呢。”
“三郎大婚在即,我匆匆而來,也沒帶什麼與他們。所幸家中數千卷書都記下了,只能多默寫幾本難得的孤本古書,送給他們當作禮物了。”
所謂孤本古書,正因難得而爲無價之寶。便是抄摹,亦是十分貴重,日後足以擔得起傳家之物了。謝琰眉眼間有些動容,微垂雙目,緩緩地勾起了嘴角。李遐玉望了他一眼,笑着無聲說道:“玉郎可是不經意之間立下了大功,咱們可得好好獎賞他。”
“是啊,不論他想要什麼都使得。”或許,有些事他們都早已明白,只是需要有人觸動內心深處的弦罷了。他與大兄,一個長子一個幼子,到底不一樣。而玉郎是獨子,所思所想倒是有異曲同工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