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兩日,薛延陀人竟然再度來犯。只是,這一回,再也沒有厚重的城門擋住薛延陀人的鐵蹄;這一回,再也沒有慨然赴死的勇士抵抗薛延陀人的/弩/箭/。馬蹄聲很快由遠及近,伴隨着胡語笑罵,一路如入無人之境,徑直闖入了長澤縣城中。
已經來不及回李家了!謝琰提起李遐齡,與李遐玉鑽進旁邊的廢墟中,躲在半塌的房樑底下。廢墟比完整的宅院或許還更安全些,畢竟薛延陀人闖入城中只爲了劫掠,斷不可能進入廢墟細細搜尋。不過,三個孩子都仍然有些緊張,緊緊依偎在一起,睜大烏黑的眼眸,盯着外頭不斷打馬而過的胡人身影。
“不是潰兵。”李遐玉幾乎是自言自語道,透着掩不住的失落。夏州自古以來便是漢家邊疆重鎮,昔年漢武帝設朔方郡,視其爲長安正北之門戶。十六國時,赫連勃勃建胡夏國,築統萬城,便是如今夏州州府治所之地。前朝、本朝與突厥連年征戰時,夏州、靈州等皆爲軍事要衝,至今亦是大唐北疆重地。如今長澤縣城被薛延陀人劫掠,大唐雄師居然毫無動靜?任憑這些北狄猖狂?難不成,夏州州府的情勢竟然那般危急?以至於無法分兵來救長澤縣?
“不是薛延陀人。”謝琰緊接着低聲道,仔細觀察這羣人的裝扮。他曾在城門上殺過幾個薛延陀人,清清楚楚地記得其人的說話語調與配飾,幾乎能夠斷定這些人絕非上回攻城的敵人。
李遐玉微微一怔,蹙眉道:“另一個部落?”薛延陀人乃鐵勒諸部之一,由薛部與陀部合併而成,不同部落或許話音、配飾皆不相同。但這更令人費解——爲何這個部落會在此時再度進入長澤縣城劫掠?如今的長澤縣城如同廢墟,貴重金銀器物、糧食、牛羊馬匹皆已經被搶光了。他們難不成不知道已經有人捷足先登?再來一次又有何用?眼下城內恐怕什麼像樣之物都尋不出來。
“不……”謝琰略作思索,隱晦地提醒道,“我曾聽聞,鐵勒諸部與突厥風俗相類。”在突厥強盛之時,鐵勒諸部都依附突厥而生,供其驅策。待突厥勢弱,薛延陀部這才順勢崛起。大唐與薛延陀人爲共驅突厥,曾短暫交好,迫使/東/突/厥/投降大唐,/西/突/厥/遠走西域。而後,薛延陀人勢大,遂成爲了大唐邊患。
李遐玉驚訝之極:“突厥降部冒充薛延陀人來劫掠?他們怎麼敢?!”/東/突/厥/降大唐之後,餘部安置在靈州、夏州以北、陰山以南放牧。後來,今上以陰山南北乃突厥故地,且牧場更豐饒爲由,命阿史那思摩(李思摩)率部衆前往。從此,/東/突/厥/降部便成爲薛延陀人的心腹之患,互相劫掠,彼此損耗。突厥降部也成爲橫亙在大唐與薛延陀之間的緩衝,致使夏州十年無戰事。然而,誰會想到,這羣已經降唐十年的突厥人,居然膽敢做出趁火打劫之事?
“若是危及部落生計,又有何不敢?”謝琰道,“此次暴風雪或許比我們所想的更嚴重,影響了遊牧諸部,他們亦可能是不得已而爲之。不過,既然膽敢冒充薛延陀人之名,恐怕他們已經豁出去了,長澤縣城接下來都不可能安穩。若是突厥人走後,再來一羣馬賊……”他們三人畢竟勢單力孤,一旦被這些人發現,不但連僅剩的糧食都保不住,安危也堪憂。
“我們……我們不能留下來了?”李遐齡聽得懵懵懂懂,卻敏銳地抓住了關鍵。
謝琰與李遐玉都沉默下來。長澤縣城確實不安全,不可能讓他們安安穩穩地待上一個月。但,一旦出了縣城,何處又是安全之地呢?往東去夏州州府?恐怕那裡正是激戰的戰場。往南去寧朔縣?長城關隘在這種緊要關頭會讓沒有過所的他們通過麼?往西去往靈州投奔祖父祖母?四處遊蕩的薛延陀人、突厥降部、馬賊實在太危險了。
一瞬間,李遐玉竟生出“天下之大,無處可去”的悲涼之感。
廢墟外,隱約再度傳來悲泣痛哭之聲,又有不知幾座宅院被點燃了,沖天的火光與黑煙令僥倖躲過一劫的長澤縣百姓們不禁心生絕望。日復一日的劫掠,薛延陀人來了又走了,突厥人來了又走了,也許還會有馬賊趁火打劫——飽受摧殘的長澤縣城遲早會淪爲一座只餘屍首廢墟的空城。
直到天色暗了,零散的馬蹄聲才從長澤縣城四處彙集起來,往北城門處離開。
透過藏身之處的空隙,謝琰、李遐玉、李遐齡沉默地看着這羣突厥人捆着數十幼童離去。或許是實在尋不着什麼財物糧食了,他們只剩下擄人的選擇。又或許,擄人本來就是他們的目標之一。
昔年突厥人俘虜漢人作爲奴隸鞭撻,如今他們大概不敢如此明目張膽,也不敢掠走可能認破他們身份的青壯男女。不過,這些幼童的下場,恐怕也並不會太好。無論男女,他們最有可能的便是被突厥人拿來與粟特人交換糧食,成爲粟特人的貨物,被帶到西域或者更遠之地販賣。
“謝郎君,長澤縣城被攻破,這羣孩童好不容易纔能活下來,卻只能淪爲奴隸?區別只在於,買賣他們的是同爲大唐人的無賴兒,還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突厥人,或者尚未出現卻仍在伺機搶奪的馬賊?”李遐玉沉聲問。物傷其類,她只要想到自己也險些淪爲這羣孩童中的一人,便覺得不寒而慄。
謝琰垂下雙眸:“如今我們無能爲力,連自保都只能勉強爲之。他日,他日……”
“他日必將報仇雪恥。”李遐玉接過話,“謝郎君,咱們往西走,去靈州罷。長澤縣城,已經待不得了。”與其躲在廢墟里,日夜擔心被人出賣,被人當作奴隸販賣,倒不如出去搏一搏得好。畢竟,外頭天地闊達,或許同樣危機重重,卻總有他們能躲避之處。
“好。我們且回去好生準備,連夜就走。”謝琰道。
三人鑽出廢墟,手牽着手往李家宅院而去。儘管他們年紀尚幼,儘管他們幾日幾夜間便經歷了許多人從未品嚐過的苦痛與悲傷,但他們仍然充滿了勇氣與希冀。然而,在瞧見已被燒得精光的李家宅院之後,他們卻免不了呆愣在了原地。
“阿姊……”李遐齡眼眶紅了,低聲抽噎起來。
李遐玉也從未想過,自家的宅院居然會付之一炬。即使這個滿地屍首的家,早已不復昔日的溫馨,但她畢竟在此處生活了兩年有餘,留下了許多想起來仍讓她倍覺幸福的記憶。如今,卻連這座宅子都不復存在了。
謝琰看了姊弟倆一眼,低低一嘆:“也罷。李娘子、玉郎,拜祭過李家世母之後,咱們就走。眼下咱們有糧食有錢財,一時倒也不必擔心了。”
李遐玉回過神,垂首匆匆將眼角的淚光輕輕拭去,微微頷首:“咱們已經一日不曾吃喝了,將懷裡的蒸餅吃了罷。”
三人在倒塌的耳房前跪地叩首,簡單拜祭了孫氏,而後便躲在已經搖搖欲墜的正房廢墟角落裡,升起了火,將蒸餅與乾淨的雪水一同煮成了麪糊湯,囫圇着喝下。蒸餅是白麪做的,雖然不新鮮,但味道到底比清晨那半碗粟米粥好多了。三個孩子拿破碗吃着麪糊湯,盡力保持禮儀,卻因腹中太飢餓的緣故,仍是吃得有些急切。不過,因糧食實在是太少,他們就算是再餓也不能多吃,又將剩下幾個硬梆梆的蒸餅收了起來。
之後,三人便分散在廢墟里尋找些能用得上的物品,以備路途中所用。
李遐玉好不容易尋出半個照袋,以及幾件尚未完全燒燬的粗布衣衫。這些衣衫、幾個破碗、兩袋粗麪、一袋粟米,以及分散在三人身上的粳米、錢財,便是他們所有的行李了。與那些一無所有的流民相比,或許尚稱得上有些家當,但錢財、粳米等物,卻是絕不能輕易露出來的。
當他們踏出李家宅院廢墟的時候,李遐齡邊走邊回首,目光中充滿了留戀。李遐玉卻強忍住了心酸,再未多看。謝琰見狀,輕聲道:“李娘子、玉郎,我們一定會再回來,安心罷。”
李遐齡點點頭,李遐玉則道:“謝郎君,一路西去幾百裡,若你不嫌棄,我們不如以兄妹相稱罷。你喚我元娘便是了,我和玉郎都喚你阿兄。以謝郎君待我們姊弟之恩情,足以當得起這一聲‘阿兄’了。我和玉郎若真能有一位兄長,大約也不會比謝郎君更好。”以謝琰的禮儀教養,論出身,說不得還是他們高攀了他。所以,李遐玉並不曾想過當真認他爲“義兄”,只是爲了一路上更加方便安全而已。
聽她喚着“阿兄”,謝琰心中微微一動,拒絕的話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他在家中排行最小,底下並無弟妹,從來不曾當過兄長,也不覺得當別人的兄長有何特別之處。卻想不到,頭一次聽人喚“阿兄”,竟然渾身上下無處不妥帖。
“好。”他答道,伸手在李遐齡頭頂上揉了揉,淺笑道,“玉郎。”
李遐齡高興極了,笑眯了眼:“阿兄!”他初次見面時,便對這位謝家阿兄很有好感。如今認了阿兄,比先生更親近,自然覺得激動不已。
而後,謝琰又看向李遐玉,彷彿自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眸裡瞧見了信任與依賴,頓時生出了幾分豪氣:“元娘。”思及七歲不同席的禮節,他略作猶豫,手在她頭頂上輕輕拍了拍:“我們有緣共患難,只以兄妹相稱未免太過生分了,不如就認了義兄妹罷。從今往後,你們便是我的弟妹。你不必將所有事都自己扛着,若是累了,儘管交給我便是。我虛長你幾歲,又是郎君,一定會護住你們。”
李遐玉眨了眨眼,努力地剋制住即將溢出的淚水,帶着些哽咽應道:“嗯。”她當然不會放棄應該屬於自己的責任。但在這一剎那,父母之仇、家破人亡之恨、保護阿弟之責所累積的重擔,確實像是輕了一些。不會再壓得她喘不過氣來,亦不會再壓得她顫顫巍巍。
因李宅靠近西城門的緣故,他們打算自那裡出城,一路沿着水澤、綠洲,前往靈州弘靜縣。或許途中需要穿越沙地與荒漠,或許會遇見許多未知的危險,但他們必須前行。也是在這個時刻,在這三個孩子的性情中,都深深地埋下了堅韌與主動的根骨。
作者有話要說:義兄妹神馬的,就是眼下的身份啦~~
方便他們以後來往
但肯定不是什麼兄妹之情╮(╯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