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今日是李遐玉生辰的正日子,謝琰其實並不可能得到多少單獨與她相處的時間。故而,每一時每一刻,他都覺得彌足珍貴。兩人用過朝食之後,就比肩同行,說說笑笑地回了院子中。甫入院門,便聽得僕婢稟報說熱水都已經備好了,風塵僕僕的謝三郎遂旋踵,面不改色地牽着自家娘子去了浴室。
光天化日之中,衆目睽睽之下,他便做出如此舉動,着實令李遐玉又驚又羞。然而,轉念想到他們已經久未見面,上回見時還是仲秋前後,她便不由得心軟了。這月餘以來,不止他思念着她,孤枕難眠之時,她亦是無比懷念他的懷抱。他們是彼此心許的夫婦,既然已經發乎情,又何必勉強自己止乎禮?
一雙鴛鴦共浴,隱約響起些許令人臉紅耳熱的聲音,卻很快又彷彿被吞沒了一般歸於靜謐。水聲輕響,或如溪流潺潺,或如微波涌動,亦教人禁不住浮想聯翩。直至將近一個時辰之後,謝琰才又要了一回熱水。悉悉索索半晌,待兩人着好衣衫出來的時候,時候已經不早了。連思娘與念娘在外頭都等得有些焦急了。
李遐玉披散着溼漉漉的長髮,慵懶地靠在熏籠前,任思娘給她擦乾頭髮。謝琰坐在她身側,渾然不在意自己的頭髮亦是溼的,打開隨身帶回的檀木盒:“去歲你及笄時我送的玉簪,並不見你常戴。若是玉佩,想來你應該會經常佩戴纔是。所以我特意尋着空隙,雕了件雙鷹穿雲佩,你得空便打了絡子戴上。”
李遐玉側眼看去,便見圓月般的玉佩上,兩隻振翅飛翔的雙鷹親暱地以喙相對、揮翅相連。比翼□□,一同翱翔,寓意自是令她無比歡喜。謝琰將玉佩拿起來,又給她看後頭刻的篆字“雲鷹”:“你的小字很合鷹擊長空的場景,又是給你的生辰禮,刻上去也十分應景。”
“平日習武的時候,我都戴着你雕的檀木簪。玉簪易碎,確實捨不得戴,早便收進了妝匣裡。這玉佩倒是能經常掛着,想來若是小心些,亦不會容易弄丟——念娘,取些絲線來,我打個絡子。你們也都記着些,這件玉佩可不能有什麼閃失。”說罷,李遐玉便拿着雙鷹穿雲佩細細把玩起來。
“是,奴們省得,元娘放心就是。”婢女們齊聲答應,笑着繼續忙碌去了。
謝琰挑起眉,又笑道:“待我給你雕出一整套頭面之後,可不許只單件佩戴了。說不得,日後這套頭面還能當作咱們家的傳家之物。不,這是我特地雕來送與你的,又合你的小字,我可不想讓旁人佩戴——哪怕是咱們的女兒也不成。那就待我們二人駕鶴西歸之後,便隨着葬入地下罷。”
“在我二八生辰的時候,你卻偏偏要提起這個?”李遐玉佯怒,嗔道,“也虧得我不信什麼吉祥不吉祥的話,不然定要將你打出去纔好。”謝琰亦發覺自己一時口誤,忙賠罪道:“娘子息怒,是我說錯話了,不該不該。方纔我見外頭還開着幾盆晚菊,有幾朵花形甚爲不錯,正適合簪戴。我剪下來,幫你簪上如何?”
“多剪幾朵,待會兒讓大家分着戴。”李遐玉笑道,幫他揉幹了頭髮,才目送他飄然步出。此時她的長髮也已經烘乾了,思娘用篦子小心翼翼地梳通之後,幫她挽了個墮馬髻。薄施一層脂粉,輕畫黛眉,額間貼上梅花狀的花鈿,再塗上甲煎口脂。許是暫時處於身嬌體軟狀態的緣故,她的面容上較之平日多了幾分媚意,眼波宛轉間盡是淺淺的情意。目光所盡之處,皆讓人禁不住有些臉紅心跳,端的是一位絕色佳人。
謝琰捧着金菊進來後,一時間竟看得有些怔住了。好半晌,他纔回過神來,親自將重瓣菊插在她的髮鬢上,在她耳畔低聲道:“你這模樣,只許讓我一人看纔好。我捨不得別人瞧你,哪怕只是一眼。娘子覺得,這可該如何是好?”低沉磁性的聲音在耳邊流連,彷彿帶着幾分醉意,令人不自禁地醺然。
李遐玉橫了他一眼:“帖子已經發了,生辰宴也在園子中擺開了,總不能讓你替我待客罷?好端端的生辰宴,你可不許胡亂攪合。”纏綿歸纏綿,她也不願意在這種時候冷落了家人與好友。便是因李和與孫夏均未歸家而有些遺憾,生辰宴到底還是應該熱熱鬧鬧地度過。
謝琰無奈一笑,也覺得自己略有些失態了:“此前我曾傳信給烏迷耳,讓他們多交易一些珍貴皮毛,隨着商隊送過來。方纔我已經命部曲去拿了,若有什麼好皮子,便給家裡人都各做一件裘衣。我記得,你尚缺一件銀狐裘與灰貂裘,記得做全了,也好搭配衣衫。”
“不過是一次生辰,你又何必送這麼些厚禮?豈不是將先前我好不容易給你縫的單衣比了下去?”李遐玉回道,“日子還長着呢。往後還有數十載,我倒要好生記住,看看你每一年生辰都給我送些什麼。”說罷,不知爲何,她竟隱約覺得有些不祥之意,便又道:“不提這些,咱們趕緊去園子裡罷。免得作爲主人家,倒教客人好等。十娘姊姊便是從靈州坐車而來,如今也該到了……”
說話之間,便有僕婢來報,說懷遠縣主與都督府十二郎到了。李遐玉便攜着謝琰一同去內院門前相迎。這回生辰宴,她依舊並未大辦,更懶怠與那些不相干的人家人情往來。故而,除了家人之外,也只請了李丹薇姊弟二人,並讓捎帶上已經半歲有餘的龍鳳孿生子。李丹薇因覺得待在靈州甚是無趣,便想宴後去賀蘭山腳下的莊園中過冬,也好教慕容若方便探親。正逢李遐玉亦有秋狩之意,又同樣思念謝琰,便滿口答應了。
李丹薇下車時,見了李遐玉身邊玉樹臨風的謝琰,不免笑道:“我也是想岔了。元娘生辰,祖父焉有不準三郎歸家慶賀的道理?原想着今晚能與你抵足同眠,如今恐怕是不能如願了。不過,日後也有得是機會。”
“十娘姊姊若能捨得與阿修、芷娘分開,我自是無妨。”李遐玉應道。謝琰似笑非笑地掃了她們一眼,李丹薇便接道:“我倒是捨得,你或許也捨得,只怕謝三郎捨不得。也罷,瞧着你甚是可憐,不與你搶了便是。”
說話間,李丹莘也過來彬彬有禮地問候,又送上禮物。李遐玉與謝琰便笑着將他們迎進去。李遐齡、孫秋娘亦隨之而來,一個特意招待李丹莘,一個則是籌備好了生日宴,過來引他們去後園。
初冬生辰,其實並無多少能賞玩的景緻。百花謝去,葉枯水涸,大雪未降,舉目望去,只見一片蕭瑟。不過,幾位盛裝打扮的年輕娘子,卻生生襯得視野中多了幾分顏色。連李遐齡也忍不住讚道:“何須看什麼外頭的景緻,光是阿姊與阿嫂們,便已經足夠教人看得目不轉睛了。想來是這外頭的景緻,都盡數歸入咱們家中了。”
“玉郎真是越發會說話了。”李丹莘也笑吟吟道,“不如待會兒我們來行酒令如何?有謝姊夫在,便是隻咱們三人,應當也能頑了。只可惜姊夫沒能得着假期,不然多些人會更熱鬧。”他們這些郎君,可不能像娘子們那般頑投壺、雙陸這種遊戲。尤其他自詡讀書進學之輩,當然須得行些雅緻的遊戲纔好。
謝琰頷首應了,只道:“我不比你們,已經許久不曾行令。若是有什麼疏漏,可不許灌酒。否則,咱們就不比文,只比武就是。”在自家娘子的生辰宴上,他可不想喝得醉醺醺的,且又教兩個小傢伙壓了一頭。
李遐齡與李丹莘只得頷首,卻又不免抱怨:“若是不喝酒,又該罰什麼?總不能行令輸了,什麼都不罰罷?那樣也太沒有意思了。”
“不必罰,而是獎賞。咱們各取一樣物事作爲彩頭,若是誰行令作得好,三局二勝,便盡數得去。”謝琰提議道,取出新得的一柄胡刀,“這便是我的彩頭,削鐵如泥的胡刀,剛從粟特商人處得到的。”他本想一股腦都送給自家娘子,但轉念想到她其實更喜障刀與橫刀,便暫時作罷了。
李遐齡聞言,亦解下腰間的玉佩:“這是前幾個月從寺廟中得來的平安玉佩。玉佩雖不算名貴,但卻是在佛前供了九九八十一天的,應當有護佑之效。待會兒無論是誰得了,都需好好地戴在身上。”
李丹莘也取下自己的荷包,拿出裡頭的鏤空金香囊:“這物事較爲奇巧,無論怎麼動,裡頭的香炭都不會灑出來。這是我阿兄從長安給我帶回來的,就算作是一個彩頭罷。不然,我渾身上下一時也拿不出別的物事來了。”
謝琰與李遐齡自是不介意,於是三人便坐在角落裡,自己行起酒令來。至於李遐玉幾人,帶着孫孟平孫小郎、慕容修慕容小郎、慕容芷小娘子,一同歡樂地頑着投壺。在這般寒涼的天氣裡,竟也都出了一身熱汗。
在李遐玉看來,生辰宴只是個由頭,無非便是衆人聚在一處祝賀鬧騰罷了。乘興而來,盡興而歸,便足矣。今日生辰便應了她的意思,直至深夜時分,方意猶未盡地結束了。李丹薇母子三人並李丹莘,皆在李家歇了下來,只待幾日之後同去賀蘭山腳下的莊園中。
謝琰輕輕地拋着手中新得的小物事,心情亦是極好。兩個小傢伙想借着行令贏他,還早得很呢。殊不知他爲了自家娘子的生辰,可是準備萬全得很。行令的詞句,也都是想過多時的,怎可能贏不了他們呢?
李遐玉見他也頑得很是愉快,絲毫不見不悅之意,便也寬心許多。想了想,又試探着問道:“我出了一身汗,且去洗浴,你先洗漱睡罷。”
“我也出了一身汗。”謝三郎很是順口地接道,將戰利品暫時放置一旁,“早上既是一起洗的,晚上也一起洗罷。”
李遐玉突然覺得,今日彷彿不是她的生辰而是他的生辰一般。否則,他怎麼比她還更盡興幾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