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涼州軍營頻繁調動兵馬,已經開始與其餘各路大軍一同策馬奔向漠北,出征攻打薛延陀王庭的時候,弘靜縣李家老宅中卻依舊是一片祥和氣象。而且,由於此次點兵並未涉及靈州、夏州兩地府兵的緣故,一直盡職盡責守在河間府軍營中的李和,也終於得以在久違的休沐之時回到家中。
這兩年雖是從未離家遠行,就待在近在咫尺的軍營,李和卻幾乎與謝琰、孫夏一樣,從未歸過家,故而連重外孫女洗三滿月都未能出席。如今歸得家中,一見玉雪可愛的謝染娘、孫梅娘,簡直挪不開眼去,時常抱着不放手。然而,這種激動的情緒也僅僅只持續到他聽聞涼州軍營出征的消息爲止。因着連續數戰都無法真正上陣之故,老人家頗有幾分惆悵,再也無法全心全意地享受含飴弄孫的樂趣。
正院內堂前的松林綠蔭之中,李家人正坐在清風徐徐的樹蔭下,悠閒地避着殘暑的餘熱。李和靠在憑几上,飲着自家釀的濁酒,眉頭緊鎖。便是孩子們繞在他身邊頑耍,也未能令他的神情放鬆幾分。
“祖父,靈州諸府兵這幾年來皆是枕戈待旦,如今終於能稍稍鬆快一些,亦是件好事。”李遐玉緩緩開弓,指尖微鬆,雙箭前後射出,皆穩穩地射入百步外的靶心,“若是連續幾年皆緊繃如弓弦,遲遲不能歇息鬆緩片刻,恐怕上了戰場也不能使出往日八成的勁兒來。何況,前一次就算並未跟着執失思力將軍吃上大魚大肉,也喝上了肉湯不是?”
“那麼一點肉湯能夠幾個人分?連滋味都嘗不出來!哪裡比得過夏州軍,接連兩次大勝,上上下下走路都生風,看人都斜着眼!”李和冷哼道,“我們就是差了些運道,論精兵強將絲毫不比夏州與涼州弱——甚至,我覺得還勝過幾分。數次攻打薛延陀,我們卻什麼都不曾撈着。別說我心中難熬,便是都督恐怕也難受得緊!我知道,此番是聖人體恤靈州夏州將士疲累之故,纔將我們單撇在外。不過箭在弦上,卻一直不能發,只能放下的苦楚……唉……”
“無論如何,也總比戰亂殃及靈州好些罷?如今衆將士安安生生地待在軍營中,不至於送了性命,亦可保存靈州軍府的實力不是?而且,靈州軍府這些年往北巡防的收穫最多,算起功勞的時候亦是不可或缺。”
“此功猶如螢火,如何與滅薛延陀的皓月之功相比?何況咱們靈州夾在夏州、涼州中間,若是他們都立下汗馬功勞,唯獨我們如此不起眼,日後便是見了他們也覺得擡不起頭來——”李和長長地嘆息。
“眼下或許如此,何不再圖往後?薛延陀滅去之後,北疆並非再也沒有敵人。便是回紇取薛延陀而代之,還有西突厥呢。何況,回紇也未必能約束得了所有鐵勒部落,也未必不是下一個薛延陀。只要身在邊疆,便有保家衛國的機會,便遲早都能等來建功的時刻。”李遐玉接道。
李和望向她,卻搖搖首:“已經到了如今的年紀,還能等到何時?”
聞言,李遐玉放下弓箭,略作思索:“祖父,都督難不成已有告老還鄉之念了?”否則,若不是物傷其類,一向自認老當益壯的祖父如何會百般糾結於“年紀”一事?
說來,李正明都督在靈州已經將近十年,雖無什麼大勝之功,卻零零星星也累積了許多功勞。只是,到底已經是將近古稀年紀的老人了,其實早便該頤養天年了。然而,自從衛公(李靖)告老養病以及同輩陸續或病或逝之後,隴西李氏丹陽房的下一輩中並無能夠擔負起一族重擔的人物。兒孫的不成器,令丹陽房的煊赫變得宛如水中月鏡中花一般虛幻,而老人家悉心培養的十二郎年紀尚幼,看起來亦沒有從軍之念。因此,李都督也不得不繼續如參天大樹一般支撐着家族。倘若他果真辭去都督之位,說不得丹陽房在隴西李氏諸房支中的地位便會逐漸下降。
“兒孫自有兒孫福,都督亦不可能事事都安排妥當。”李和道,眉頭幾乎倒豎起來,“都已是這把年紀了,若再不放手,說不得會令人覺得戀權,反倒對丹陽房不利了。無論如何,如今總歸有了個靠譜的孫女婿不是?多少也能照拂一二。”說罷,他略頓了頓,又嘟噥着:“或許我也該……不過這麼窩囊地告老,總有些不甘心。就算是垂垂老矣,也還能坐在軍帳裡……”
坐在一旁的柴氏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區區四品的折衝都尉,告什麼老?就算將摺子遞上去,上頭大概也懶得理會。大唐上下數百個折衝都尉,哪個不是或者右遷,或者一直任職到老死爲止?你便安心待着罷。說不得下一任都督瞧着你不順眼,哪日將你調出靈州,我這把老骨頭還能隨着你去呢。”
“……”李和一時間無言以對。在下一任靈州都督出現之後,或許確實該憂心此問題了。
坐在柴氏懷中的染娘彷彿感覺到長輩的尷尬,眨了眨烏黑的雙眸,忽地拍起小肉掌來,打破了突如其來的靜寂。李遐玉微微一笑,逗着她道:“染娘仔細瞧着,看阿孃再射——”連續十箭,猶如行雲流水一般射出,箭箭中的。
染娘張大圓溜溜的雙眼,既好奇又激動,看得很是專注。小傢伙嘴裡也不知嗚嗚啊啊說些什麼,隱約能聽見“阿孃”之類的模糊喚聲。她還扒着柴氏的手臂試着自己立起來,小短腿撲騰得十分歡快。
“染娘在爲阿孃喝彩?待到你再長大幾歲,阿孃便教你騎射。便是謝家的女子,也須得動靜皆宜纔好。”李遐玉笑盈盈地又舉箭,穩穩當當地數箭射出去。依舊是百步穿楊的準頭,然而最後一箭中的後,隨着“砰”地一聲,木製的箭靶竟裂成了碎片,散了一地。
全家人都驚了一跳。尤其是一直望着阿孃射箭的染娘更是怔了怔,便嚇得驚懼地哭了起來。柴氏忙抱着她哄:“不哭,不怕。”李遐玉放下弓,見孫小郎撒歡地奔過去撿碎片,立即命婢女將一片狼藉的地上收拾乾淨,再換個箭靶。
因着李和正笨手笨腳地哄孫梅娘,卻並不順利,李遐玉便先抱着她哄得笑了,而後再過來逗弄女兒。不料,原本一直都很好哄,見到阿孃便會歡喜得笑起來的小傢伙,卻不知爲何越哭越是厲害。
李遐玉將她抱起來,許是方纔的動作有些大,從她衣內似是滑出了什麼物什。雖說她並未看清楚那是何物,不知爲何,心中卻忽地一動,彷彿本能反應一般匆匆伸手去接住。然而,到底因顧着女兒之故,略有些遲了,那圓潤的物事擦過她的指尖,摔在地上,跌成了粉碎。
一瞬間,心中某個角落似乎也伴隨着這物事碎裂爲煙塵,李遐玉完全怔住了。在染孃的哭聲中,她垂眼有些愣愣地望着地上的碎玉——那是謝琰親手給女兒雕刻的雛鷹玉扣。她隱約覺得有些不安,更有幾分不詳之意,彷彿有什麼危急正在朝着自己迫近。幾乎是下一剎那,她便想到了謝琰的安危,頓時胸臆間猛然一沉,升起無邊無際的慌亂。
“絡子許是鬆了。”柴氏淡定地立起來,從染孃的頸上找到斷裂的絡子。她剛欲取下來,染孃的小手卻緊緊抓住絡子不鬆手。小傢伙的眼淚仍是止不住地往外涌,白嫩的臉已經哭得通紅,抽噎着有些喘不過氣來——饒是如此,她也堅持抓緊手中的絡子不放。柴氏只得作罷,哭笑不得:“小丫頭倒是護得緊。”
李遐玉迅速回過神,輕輕拍着她的背,安慰着女兒。目光掠過碎玉的時候,只淡淡地道:“將這些收起來,放進我妝匣的空盒子中。待到三郎歸家,再讓他給染娘刻一個罷。”無論心中如何擔憂不安,她都不能在年事已高的祖父母與年幼稚嫩的女兒面前,表露出分毫異樣。
將近一個時辰之後,染娘才終於哭累了,沉沉地睡了過去。李遐玉坐在榻邊,輕柔地擦去她眼睫下的淚痕,心疼至極。然而,眼下她還有更重要的事亟待確認:“立刻遣所有部曲前往漠北,去打探三郎的情況,確定他是否安好。戰場廣袤,又無靈州府兵同往,或許並不容易打聽消息,或可請鐵力爾部落幫忙。”
“是。”思娘與念娘有些擔憂地望着她的背影,囑咐了晴娘雨娘幾句,這才離開。
守候消息的時日裡,李遐玉每天都度日如年。白日裡對着家人強顏歡笑,夜裡卻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睡過去,卻連續幾夜,都夢見自己獨坐在原野上。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然而四周卻始終空無一人,甚至也沒有任何活物出現。夢中,她試着尋路闖出這片空空蕩蕩的草原,卻一直毫無辦法,只能獨自從黎明枯坐到深夜,周而復始。也不知在夢中度過了多少歲月,直至染孃的哭聲響起來,她才自睡夢裡驚醒。
就在此時,部曲藉着鐵力爾部落之力,終□□速傳出消息——謝琰作爲懂得鐵勒語的先鋒官之一,奉命分兵聯繫回紇、僕骨、同羅等部合擊薛延陀王庭。然而,尚未抵達,便陷入了多彌可汗的奇兵之中,已經被圍困數日,至今未能傳出任何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