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李正明都督的文書信物,執失思力將軍很快便召見了這羣自靈州而來的府兵。慕容若命其餘人都去休息,帶着謝琰前往拜見。入得賬內後,便見一位身着圓領袍、頭戴襆頭的中年虯髯男子正在翻看他們的文書。他雖早已是兩鬢斑白,卻依舊顯得十分悍勇。當一雙厲目望過來時,瞬間便似是將他們由內到外都看了個通通透透。
執失思力此人,亦是當朝赫赫有名的胡將之一。他原本是/東/突/厥/執失部酋長,曾追隨頡利可汗進攻大唐,在/東/突/厥/諸部中頗有威望。頡利降唐之後,他亦隨之歸降,並協助大唐勸降/東/突/厥/餘部,十分忠義。因欣賞他之故,聖人便將妹妹九江長公主下降,且晉封他爲安國公。此次遠征高句麗,天子將突厥降部之主李思摩(阿史那思摩)以及契苾何力等胡將均帶了過去,執失思力便成爲安定漠北的關鍵人物。
“屬下參見將軍。”兩人躬身行禮道。
“起來罷。”執失思力溫聲道,令他們二人坐下,“李都督在信中說,你們二人前些時日數度往來於漠北薛延陀王庭附近。雖然他已經將事情大致都說明了,不過老夫仍想聽一聽你們的經歷。不必拘謹,將你們這數個月來的事,皆一一說明便是。”說罷,他又撫須微笑道,“既然此後數月之內,你們都會是我麾下的將士,那我也須得好生考校你們一番,才能確定你們是否適合擔任先鋒官。”
顯然,他領會了李正明都督信中的意思,也有意提攜這兩個年輕人。慕容若與謝琰遂對視一眼,依次將他們來往漠北的目的,以及過程中的所見所聞都盡數說了出來。當然,他們還拿出了修訂的輿圖。上頭詳細的標註密密麻麻清清楚楚,饒是見多識廣的執失思力,亦禁不住微微變色,大爲讚歎。
三人足足說了數個時辰,直至深夜方有些意猶未盡地停下來。執失思力深深地打量着兩個俊秀的年青郎君:“英雄果然出少年,你們且去歇息,數日之後便擔任先鋒官,聽從老夫號令。此外,輿圖暫且留下來,我會趕緊着人描摹百份,發給北疆各大都督府以及長安尚書省兵部備用。以老夫來看,這輿圖比斬首百千重要多了,定然須得給你們記大功方可。而且,說不得往後平定西突厥時,也須得借你們之力。”
“將軍盛讚,屬下愧不敢受。”慕容若與謝琰行禮謝過他後,便趕緊下去休息了。軍情緊急,且不等人,他們必須儘快讓自己恢復至最佳的狀態。如此,才能精神奕奕地迎擊敵人,將膽敢前來進犯的寇敵阻攔在大唐國境之外。
五六日後,多彌可汗拔灼悍然南下,穿越陰山,渡過黃河,劫掠黃河南北的突厥降部。因許多突厥騎士都追隨李思摩東征高句麗之故,薛延陀人幾乎並未遇到什麼像樣的阻攔,便直入數百里,迫近夏州。執失思力遂命先鋒官迎戰,與左武侯中郎將田仁會會合阻擊。然而,薛延陀連戰連勝的精銳並不容易抵擋,於是執失思力順勢施以誘敵之計,佯作不敵,連退數百里。
多彌可汗素來自負,不知有詐,依舊命騎士繼續追擊執失思力所率“敗軍”,卻不知不覺進入夏州境內,陷入了重重包圍之中。執失思力帶領突厥精騎,田仁會領軍府兵,夏州都督喬師望率全境兵士,合圍痛擊,大敗薛延陀軍。多彌可汗與親信狼狽逃出,執失思力立刻命先鋒官繼續乘勝追擊。
原本名不見經傳的慕容若、謝琰等人,猶如箭頭一般牢牢指向薛延陀的殘兵敗將。無論他們如何分兵而逃,試圖引開大唐追兵的注意力,也依舊毫不放鬆地緊緊咬住多彌可汗不放。如此竟一路追擊了六百多裡,跨越黃河與陰山,進入漠北草原上之後,才因馬匹體力不支之故,只得就地結營。而僅僅只是這一次沒日沒夜的追擊,他們便至少收穫了數十敵寇的頭顱,更別提先前佯敗與合擊時的收穫了。
暮色之中,唐軍升起了篝火,談笑着將射死的薛延陀戰馬分割煮食。他們因追擊之故,並沒有帶什麼乾糧,也沒有時間進食。故而聽見結營的命令,便立刻折騰起了吃食。慕容若與謝琰亦坐在火堆邊,商量着是否需要接着追。他們追得疲憊不堪,想來多彌可汗及其親信更是疲累交加,說不定再追幾日,便能直入薛延陀王庭了——當然,孤軍深入不可取,這也正是他們索性決定暫時停下來等待軍令的原因。
“稟報慕容果毅,方纔清點人數時發現,除了咱們自己人之外,還有數百突厥騎士。”孫夏撓撓頭,坐下來,“據說是因爲追得太興奮,所以走散了。他們眼下軍職最高的只有校尉,是否要讓他們過來聽令?”
“突厥降部不同於府兵,素來只聽阿史那王室與執失思力將軍之令。我哪有什麼本事讓他們聽令?”慕容若失笑,“不過,既然鐵勒人可以交朋友,突厥人當然也不例外。若有什麼乾糧酒肉,或者覺得不打緊的戰利品,你們便取出來與他們共享罷。”
“他們烤的馬肉,比咱們煮的還香哩。”孫旅帥如此回答,便退下去了,“這種事我不擅長,就交給郭樸去幹罷。我……我去查看咱們俘獲的馬匹。”至於俘虜,追擊的途中自然是不好帶着走的,所以絕大多數都丟在了後頭,給隨之而來的友軍撿便宜去了。當然,算功勳的時候,大家都能得到好處。
謝琰淡淡一笑:“慕容果毅倒是不計前嫌,出手也很是大方。不過,軍漢們好不容易得了些戰利品,又哪裡捨得送出去。不若將咱們幾人所得之物分贈出去便是。至於那些突厥騎士領不領情,又是另外一說了。”作爲上峰,他們所得的戰利品自然是最好的,相對來說亦能拿得出手。即使如此,對出身良好的二人而言,這些物什依舊不怎麼能看得上。畢竟便是尋常的薛延陀貴族,也不會隨身攜帶着太貴重之物。
“與我們吐谷渾有世仇的多了。”慕容若斜了他一眼,“難不成還要個個計較?突厥人的仇,我都算在西突厥頭上了。”話音落下,他便與謝琰一同去見突厥騎士。由於他們足夠大方,且態度自然之故,突厥人待他們也很是親熱。不過幾個時辰之後,便彼此引以爲友。
次日傍晚,執失思力將軍派人傳令,只簡單道:“薛延陀犯我大唐邊境,擾我突厥數部之安寧。爾等以牙還牙,尋那些支持多彌可汗的部落揚我大唐國威便足矣。”
謝琰聽罷,挑眉道:“附近正好便有數個這樣的部落。如果他們尚未遷徙,倒是可試上一試。”
“他們既然心甘情願地送出精壯男子供多彌可汗驅使,侵擾我大唐,便是我等之寇敵。”慕容若道,目光微冷,“也好教他們知道,無論做什麼事,都必須付出代價。沒得男子在前頭劫掠,老弱婦孺享用大唐軍民之血汗,卻自視爲無辜者的道理。”
“順便,也讓他們明白。多彌可汗是大唐之敵,任何支持多彌可汗的部落亦是大唐之敵。那些先前支持突利失,只勉強出兵的部落暫時不必動。”謝琰補上一句,“本來彼此之間便有罅隙,何妨讓他們的矛盾更尖銳一些?”
“……謝校尉果然善謀,我不如你,心悅誠服。”慕容若正色道。而孫夏又畫蛇添足地接上一句:“不錯,我也越來越覺得,惹誰也不能惹謝三郎。”顯然,他道出了慕容果毅的心聲,然而他明顯並不會感激他,而是流露出了“我什麼也不曾聽見”的神色——
謝琰勾起嘴角:“我只是,當年得了一位‘好先生’無意之間的指點而已。效而仿之,將他的計策繼續發揚光大,僅此而已。這些小謀小算,根本算不得什麼。你們當然也大可不必放在心上。我謝三郎只會對敵人下手,不會對付朋友。不過,若是你們想嚐嚐箇中滋味,不妨與我說一說,我必會盡力而爲試一試。”
“不必浪費精力了。我們都沒有這種奇怪的喜好。”
“你將那些計策都留給薛延陀人去罷。我什麼都不懂,從來都只是跟着你而已。”
數日之後,唐軍先鋒在擾亂幾個鐵勒部落後,遂勝利南歸。幾乎是同一時間,大唐雄師在高句麗亦取得大捷,擊敗了高句麗的十五萬援軍,令其舉國驚恐難安。兩次勝利幾乎是同時發生,彰顯出泱泱大唐將士的悍勇以及如日中天的國力。天子大悅,發赦旨重賞諸將士。吏部與兵部前所未有地迅速計功,隨即下發各類文書。
慕容若被提拔爲折衝都尉,功勳計二轉,如今已是七轉的輕車都尉。謝琰終於升作果毅都尉,功勳計一轉,竟成了十轉的上護軍——再往上升已經是難上加難,十一轉柱國、十二轉上柱國乃是如英公這樣的大將才能得的不世殊榮。尋常的武官,也僅僅只能止步於上護軍而已,而這已經是位同正三品的功勳了。他們麾下的其餘人等,也各有升遷,都計了一二轉功勳。孫夏升任校尉,郭樸升任旅帥,其餘人等便是最低也將擔任副隊正。
不過,因仍在戰時之故,他們並沒有調動,而是暫且依舊留在執失思力將軍麾下聽命。於是,河間府繼擁有三位果毅都尉之後,又罕見地迎來了兩位折衝都尉。當然,慕容若是暫時掛名之人,依舊不管事,甚至也沒有出現過,只繼續帶着謝琰等人,聽從執失思力將軍與李都督之命,繼續往漠北打探消息。李和則仍然鎮守軍營之中,居中調度。
果然,多彌可汗並不甘心就此失敗。他似乎是下定決心一雪前恥,再度調兵遣將蠢蠢欲動起來。北疆又一次加緊戰備與巡防,遣斥候日夜偵察。此時,謝琰已經有足足十個月未曾歸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