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光觀內外雖然極盡簡單,然而隨意之間便能覷見幾分雅緻,足可見觀主的風骨與性情。.故而,李暇玉來到靜室中時,並不意外裡頭的陳設與寮舍同樣簡單得近乎簡陋。相較之下,亦不過是牆壁上掛了些字畫罷了。然而,僅僅只是幾幅字畫,粗略看過去,卻隱約可見子竟先生的筆墨痕跡。聯想到秦尚宮曾提起的觀主出身之事,她心中亦是瞭然許多。看來,觀主絕不僅僅是出身博陵崔氏這般簡單,恐怕的確是嫡脈一支的長輩。
既是長輩,李暇玉便按照長輩來見禮,並未細看端坐於榻上的人,便跪地行了稽首大禮:“妾謝李氏,拜見觀主。”引她進來的女冠似是未曾料到她居然會行如此大禮,忙上前來託扶,難掩驚訝之色。
“定敏郡君與貧道非親非故,爲何會行如此大禮?”榻上的女冠聲音很是淡然飄渺,並無任何起伏與情感,卻不知爲何足以教人心中安穩許多。李暇玉起身再度一拜,擡眼瞧去,就見一位兩鬢斑白的清癯女冠正垂目望着她。觀主確實是養生有道,瞧上去竟不過比鄭夫人年長些許,絲毫看不出來她方是崔家輩分最高者。
“妾之外子謝琰,有幸拜子竟先生爲師。故而,崔家的長輩,便是妾夫婦二人的長輩。”李暇玉將內中情由解釋清楚後,觀主的神色果然柔和幾分:“原來他便是子竟曾提起的,罹患‘離魂之症’的弟子。前兩日貧道也接到了子竟的信,正想着偌大的長安城,該何處去尋他這位弟子,想不到他卻自己送上門來了。”
李暇玉微微一怔,觀主卻雲淡風輕地命弟子將真定大長公主的帖子還給她:“既是自家人,貴主的帖子便不必使了。她的帖子素來難得,隨身帶着,留待該使的時候再取出來。此外,貧道的醫術雖稱得上尚可,卻從未診治過‘離魂之症’的病患,也並無任何把握。你便是上門求醫,心中也不能抱着痊癒的幻想。”
“兒很清楚,此症絕非尋常。”李暇玉將帖子收起來,十分知情知意地換了自稱,顯得更爲親近一些,“不求短時期內便治癒,只想令他減輕頭痛之苦。他如今那般難受,兒只恨不得以身代之,已經難求其他了。”
“倒也不必如此喪氣。”觀主又命弟子取出空白帖子,寫了幾張,“藥王如今雖很難尋得蹤跡,但憑着貧道與故交,倒也應該能夠支應一二。何況,離魂之症並非頭疾,不需華佗建言曹孟德那般,須得開顱行事——你也莫要想得太多了,開顱絕非小事,我們不可能隨意爲之。”說到此處,她語中亦帶着幾分慈愛之意了。
李暇玉不得不承認,她此前確實想過這樁傳聞。或許昔年神醫華佗確實有信心開顱醫治曹孟德,如今的神醫是否能做到這般彷彿神佛造物一樣奇妙的事,她身爲家屬卻很難相信。即使是藥王,即使是觀主,她依然心中存着幾分疑慮。如今得知觀主沒有這樣的念頭,亦是放鬆了許多,又難免覺得慚愧。
“且帶我去瞧瞧他罷。”觀主又道,差遣弟子們出門送帖子,“子竟在信中盛讚的弟子,亦令貧道覺得有些好奇。”她道袍飄飄,輕輕地將拂塵搭在手臂上,慈悲出塵,超凡脫俗,竟比觀中供奉的那些道祖塑像畫像更像神仙中人。
李暇玉不由得發自內心地生出敬意與尊崇之情,遂將她帶到謝琰暫居的寮舍中。觀主細細地查看了謝琰的五官,辨別他的病狀,又給他診了脈:“脈象複雜多變,確實很少見。”一直跟在她旁邊亦步亦趨的劉醫者也忙不迭地點頭附和:“老夫從未見過這樣的脈象,觀主對這‘離魂之症’可有診治之法?”
“許是當初傷及了頭顱,並未及時醫治所致,後來方失去了記憶。”觀主倒也並未驚訝此處還留有生人,“多年前貧道義診時,曾見過被石頭砸傷頭顱的病患,後來便是痊癒了,亦時常覺得頭疼,亦有五感失衡的症狀。他們的脈象,多少有些相似之處。至於要如何對症下藥,貧道亦尚無成方。鍼灸或可一試,應當能夠減輕他的頭疼。”
“有勞觀主費心。”李暇玉再度行禮,難掩感激之色。劉醫者亦忍不住熱切地道:“觀主,老夫可否旁觀?老夫絕不敢偷師觀主的鍼灸之術,只想知道,這離魂之症到底應該如何治!日後若是遇上這樣的病患,也不至於束手無策!”
他雖年老,目光卻依舊澄澈,不似尋常世俗中人那般渾濁不堪,可見其性情確實端正。觀主便微微頷首,回道:“貧道本便邀了一些知交好友前來會診辨症,這位大夫亦可加入其中。多一名醫者,或許便多一分治癒的勝算。待到開春之後尋得藥王,或許便更多了幾分治癒的可能。”
“兒明白,有勞諸位了。”李暇玉頓時覺得心下微鬆,自發現謝琰暗傷發作倒地之後所生出的憂心驚懼,終究漸漸褪去了不少。只要能夠治癒,不妨礙他的壽數,她便能安心了。否則,若是時時復發,或猛然發作,她便是睡夢中亦不能安寧。
診脈後,觀主便開了幾個簡單的安神方。劉醫者眉開眼笑地捧着方子去取藥熬藥,儼然便成了初入行當的小藥徒。李暇玉見方子中有幾味藥材他們已經攜帶過來,便讓晴娘領人去取,又吩咐部曲回懷遠坊多取些貴重藥材過來。讓觀主辛勞已然過意不去,若是再隨意取用觀中的藥材,她越發覺得心中不安。而且,她也已經打定主意,時不時便要給觀中捐些藥材或者香油錢,以報答觀主的恩情。
“雨娘,你去附近瞧瞧可有合適的宅院。不拘大小,只要收拾得乾淨些即可。三郎畢竟是男子,不好留在女冠觀中住下。趁着如今得空,趕緊去罷。若是能趕在天黑之前辦妥,便再好不過。”待心神安定之後,李暇玉便發現來往寮舍的幾乎皆是女子,謝琰住在此處確實非常不合適。就算是病患,也不得不顧慮一二。
將婢女們都遣去做事後,她便再度在牀前坐下,緊緊握住謝琰的手。許是因頭疼之故,他在睡夢中也依舊很不安穩,額間頻頻沁出冷汗,眉頭緊鎖彷彿深陷噩夢之中。忽然,他模模糊糊地喊了一聲什麼,猛然間張開雙目——
四目相對時,李暇玉發現他的目光仍有些渙散,似乎正透過她看向遠方。她方纔並未聽清他究竟喚的是什麼,隱約卻總覺得有些熟悉。不過,她並未細想,輕輕地拭去他流下的冷汗,低聲喚道:“三郎?三郎你可是醒了?頭疼麼?”
謝琰似乎這才徹底清醒過來,緊緊地攥住她的手掌,凝望着她,嘶啞着聲音:“阿玉?”
“是我,三郎。我一直陪在你身邊。”李暇玉柔聲應道,“你方纔是不是做了噩夢?無論是什麼噩夢,都只是夢罷了。如今你好端端地回到了我和染娘身邊,咱們一家團圓,日後再也不會分離。夢中所經歷的一切,都不會發生。”能教他這般失神的噩夢,想來絕非尋常,故而她便只能這般寬慰他了。
“是……不會發生……”謝琰低聲應着,輕輕攬住她,幾乎是充滿渴望地吻住了她的脣。他想要確定,這纔是現實——他與她相守纔是現實,而方纔不過是一個顯得很真實的夢境罷了。他怎可能會改頭換面成了旁人,他怎可能會成了旁人的夫君?他怎可能會爲了旁人,付出了自己的性命?可笑,實在是太可笑了。
兩人已經許久不曾如此親近,脣舌交纏之間,只恨不得能夠將對方融進自己的身體中。然而,到底此處並非家裡,且謝琰又身體虛弱,李暇玉很快便從沉溺中驚醒過來,輕輕地將他推回牀榻上:“你還病着呢。”
她的脣瓣又紅又腫,顯得誘人之極,雙眸中也泛着幾許光芒,自有無限風情。謝琰定定地望着,一時間捨不得挪開目光:“不過是時輕時重的頭疾罷了,又不妨礙什麼。”說到此,他挑起眉,“這些時日裡,我們都沒有機會在一處,我還以爲你一直有些刻意地避開我——”
“我何曾刻意避開過你?”李暇玉有些心虛,又有些替他心疼,“不過是因事情繁多,所以……一時忽略了你。確實是我對不住你,往後你若是……你若是覺得不滿,儘管與我說便是。你與染娘纔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理應權衡好輕重。但直到看見你倒在地上,我才醒覺過來,這些時日我竟將你們忽略了……”
“我知道,你絕非有意如此。”謝琰並未錯過她一瞬間的不自然,暫且按下心中的疑惑。他只覺得,應當是自己並未回憶起來兩人的過去,所以她纔對他仍有幾分生疏之感罷了。而且,他們分離了這麼長的時光,也確實需要一段時日才能如過去那般融洽親熱。“當初我行軍打戰的時候,豈不是更疏於照料你們母女?”
“確實不必再提這些了。”李暇玉道,給他蓋上錦被,在他的脣上又留下輕輕的一吻,“一切留待你病癒之後再說罷。”
謝琰握着她的手,微微一笑,這才生出閒心打量周圍:“這是何處?傳聞中的青光觀?”
“不錯。觀主是子竟先生的長輩,聽說子竟先生也給她來了信,請她給你診治。”李暇玉接道,“觀主方纔已經給你診脈開方,又動用自己的人脈邀來了不少有名的佛醫道醫。今明兩日應當便會陸陸續續趕到青龍坊。”
“先生替我做了這麼多事,我竟然一無所知。”聞言,謝琰難免一嘆,“你替我準備筆墨紙硯,我再給先生與師母寫一封信罷。”
“不僅你該寫信,我也該寫一封。”李暇玉也笑吟吟地道。
“你若是願意,寫多少封都無妨。”謝琰搖了搖首,“也可與師母多說一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