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人將謝琰留在甘露殿密談,自他的職缺說到邊疆形勢,而後又漫無邊際地談起了書法茶藝與戰事等種種。君臣兩人說得興起,幾乎忘了時辰。又有義陽小公主與染娘在旁邊頑耍嬉鬧,傻耶耶們便不自禁地換了話題,談論起了女兒。於是,如李遐玉所預料的那般,聖人竟是直至黃昏時才龍心大悅地放了謝家父女二人離開。而她也經秦尚宮提醒,得知杜皇后竟有意讓謝滄或謝泊尚主。
一家三口乘馬車離開重重宮禁之後,李遐玉抱着染娘,聽着她奶聲奶氣地說今日都頑了些什麼遊戲。畢竟頑了一整日,小傢伙也有些疲累了,話還沒說完呢,便趴在阿孃懷中睡熟了。李遐玉將她裹在自己的裘衣中,憐惜地撫着她白嫩的小臉,隨口問:“今日聖人召見,是否意在給你實缺?”
謝琰微微點頭:“聖人讓我出任右千牛衛中郎將,管的卻不僅僅是千牛衛之事。”於是,他便將崔子竟信中所言,以及方纔甘露殿中的對談一一述說開來。他們夫婦二人素來彼此相互信任,毫無芥蒂。便是如此緊要的事情,他亦是絲毫不猶豫地與她分享,而且相信她必能看出此職缺的重要性。
果然,李遐玉很是震撼:“也難爲聖人與子竟先生了,竟能想出這般的職缺來,簡直是要將斥候一職做到極致,或者說將用兵的詭道用到極致。如此說來,若是能夠儘快尋出得用的屬下,早些潛入吐蕃與高句麗,大唐便能佔得先機。三郎,這些事你想親自去做麼?”她很清楚,愈是危急緊要之事,謝琰便愈是會竭盡心力親自去完成。也唯有他出手,才能以不變應萬變,爲一衆屬下做出表率。
“我……”謝琰幾乎立刻便要果斷地應聲,然而望向她與染孃的時候,心中竟情不自禁地軟了下來,“此事並不急於一時。若有得力的屬下,將這張網鋪開,我只需在其中扮演一個舉足輕重的身份,便可隨時介入。”他離開阿玉與染娘實在太久了,一家人剛團聚不久,難不成又要獨自在外奔波不成?便是說他英雄氣短兒女情長也罷,他一時間實在是捨不得與她們分離。更何況,家中尚且不穩定,他也無法安然地將她們留在長安。
李遐玉似是瞧出了他的猶疑,垂眸輕聲道:“你只需記得,無論你去何處,我們都會隨着你去就好。”她並不畏懼去那些陌生之地,亦不畏懼遇到危險。作爲斥候或細作,便是再危險,情勢再萬變,亦是比不上戰爭的慘烈血腥。如今染娘尚且年幼,或許只能交給靈州的祖父祖母看顧。不過,待她漸漸年長之後,陪伴他們四處走動,增長更多的見識亦並無不可。
謝琰心神震了震,握住了她的手:“我省得。此事從頭起步,無跡可尋,還須得從長計議。你安心罷,短時期內我應當不會離開長安。更何況,我頭疾暗傷尚未痊癒,先生大約也不放心,在信中堅持我暫時統領全局即可。待到傷勢癒合之後,再親自出面亦是不遲。而且,我雖是暫時歸千牛衛,卻也不能成了徒有虛名的空職。聖人命我甄選屬下,重新招募一羣千牛衛,事務繁多,樣樣都不能放鬆。”
兩人依偎在一起,李遐玉不免又說起了杜皇后的打算。謝琰怔了怔,被他遺忘的噩夢又不期然地浮了上來。他擰緊眉頭,已經無暇盤算此事對陳郡謝氏復興究竟有多少益處,而是希望觀主能給自己再多開幾服藥,免得這種虛妄與現實混淆的病症“一次又一次反覆發作”。李遐玉見他似是有些疲倦,便不再提起此事,而是勸他閤眼歇息。
翌日,監督謝琰扎針服藥過後,李遐玉便帶着李丹薇乘着車往延康坊而去。身在靈州的柴氏接到急信與三個嬌滴滴的婢女之後,立即將她們“妥善”地安排在田莊中。孫秋娘則仔細地甄選了十來個年紀稍幼的女婢,以及部曲女兵數人,一併讓他們快馬趕來了長安。
因想着謝琰出任右千牛衛中郎將的敕旨明發之後,謝家很可能便立即躋身長安新貴之中,門庭若市,屆時王氏很可能必須參與交際,難免因此而飄飄然起來,將她心裡那些小心思盡數顯露給他人,遭人利用甚至攻伐。故而,她身邊必須儘快安排人手,提醒她的不當言行。李遐玉便顧不得憐惜婢女們長途跋涉,從中挑了七人,帶去延康坊交給小王氏。
至於李丹薇,好不容易得了拜訪延康坊謝宅的機會,自然不願意錯過。她特意盛裝打扮,又乘了品級相稱的寶馬香車,做足了懷遠縣主的氣派,自是意在替李遐玉撐腰。從未見過她擺出世家貴女的矜持傲慢神色,看上去頗爲唬人,李遐玉不由得忍俊不禁:“十娘姊姊,維持着這般神態想來也很累罷,又何必爲難自己?”
“若非如此,如何能顯出我這懷遠縣主的地位來?”李丹薇笑吟吟回道,“她雖是長輩,我是晚輩,但我身份比她尊貴,傲慢一些又有何妨呢?必須令她一想起我的名號,便覺得我貴氣逼人,不敢不放在眼中,日後纔好隨時隨地替你撐腰。不然,她還以爲你孤零零地待在長安,沒有孃家人在旁邊守護着,好欺負呢。”
“十娘姊姊安心罷。”知道她一心只爲自己着想,李遐玉心中自然妥帖得很,“我在京中也並非無人可依仗。王家三房的長輩、崔家的長輩、真定大長公主,定然都是會向着我說話的。”通過這些時日的宴飲活動與日常交際,她、謝琰與王家崔家的關係越發親密。原本兩家都是看在崔子竟夫婦的情面上照料他們,如今卻是越發青睞他們自身了。李遐齡與王家大郎王昉更是結交成了好友,不僅相約參加京中各種文會茶會詩賦會活動,而且經常互相拜訪煮茶飲酒,儼然便是無話不談的知己了。
“王家與崔家都是外姓長輩,我卻是你的孃家人,身份自然不同。”李丹薇堅持道,“若是讓你受了欺負而不做聲,那我不是白白讓你喚了我這麼多年的姊姊了?你放心罷,我有分寸,不過是想殺一殺這位世母自矜自傲的威風罷了。太原王氏算得了什麼?憑什麼自恃身份瞧不起你?”
於是,李遐玉也只得無奈地由她去了。不過,她其實也想瞧一瞧,那位阿家見着自己的好姊妹時,又會作何反應。當然,她也從來不期望她能夠幡然醒悟,更不期望她能夠自省世庶之別、門第之間的偏見。只是希望她能夠意識到,頂級門閥世族中,也並非所有人都如此頑固不化罷了。
車隊到達延康坊謝宅之後,早已經接到消息的小王氏出來相迎。爲了不驚動王氏,令她多疑發作鬱怒交加,謝璞夫婦先前只是處理了幾個泄露消息的身邊人,並未重新清理宅邸上下的僕婢。故而,前頭的消息幾乎是立刻便傳到了後院裡。
“懷遠縣主?”王氏皺起眉頭,冷笑道,“宗室女?那寒門婢竟與宗室女道起姊妹來了?可真是懂得借勢鑽營。別看她如今風風光光,無論是大長公主或是長公主都對她青眼有加,卻也不過是看在皇后與義陽公主的面子上罷了。待到皇后過世,這些貴人轉眼就會將她忘了。眼下有多風光,日後就有多落魄——且看她那時候會是何等嘴臉罷。”
顏氏咬了咬嘴脣,想提醒她“皇后過世”這樣的話若是傳了出去,謝家轉眼間便可能獲罪。然而,她張了張口,卻什麼也說不出來,只得憂心忡忡地想着,應當儘快催着小王氏與李遐玉,將王氏身邊的婢女都補足了纔好。否則,眼下這些留在她身邊侍奉的婢女只懂得順着她的想法曲意奉承她,只會讓原本便偏執的她越發鑽了牛角尖,越發不可理喻。
“阿家,元娘帶着染娘來問安了。”不多時,小王氏的笑聲便傳了進來。出於心中的厭惡,王氏其實並不想見到李遐玉母女,卻又好奇“懷遠縣主”究竟是何許人也,便不冷不熱地接道:“也難爲她們還能想起我來。離上回來問安,已經將近七八日了罷?果然是大忙人,成日都不見人影。”
小王氏只當成並未聽見,親熱地挽着李遐玉往內走。李暇玉亦是見怪不怪,毫無反應。
李丹薇見她們都不言語,覺得裡頭的謝母的氣量胸襟實在是太過狹小,居然當着客人的面便如此詆譭自家媳婦,顯然是意欲敗壞李暇玉的名聲,便勾起嘴角接道:“元娘確實忙碌,日日須得進宮,還要照顧夫君尋醫問藥,奉皇后殿下口諭帶着小貴主趕赴各家宴飲。好不容易得了一天休沐,便自長安城東南角的青龍坊不辭辛苦地趕到西北的延康坊,給阿家噓寒問暖,簡直就是忠孝兩全的難得媳婦。若是我家的阿修日後能娶得這樣的媳婦,我心裡不知該有多歡喜呢。”
王氏臉色微變,勉強按捺住怒意,望向門外。就見小王氏與李遐玉身邊,緩步走來一位盛裝麗人。觀她的言行舉止,儼然便是教養良好的世家貴女,笑容中帶着矜持與傲慢,瞧見她這位長輩亦是並沒有多少敬意。
王氏在心裡猜測着她究竟是哪一位王爺家中出的縣主,卻因並不瞭解宗室的情形而無法斷定。饒是如此,她也沒有任何起身相迎的意思。畢竟,她自恃是長輩,便是目前暫且沒有封誥命,也沒有在自己家中還須得給小輩見禮的道理。
小王氏與李遐玉自然也不會讓她失了顏面,妯娌二人行禮之後,便你一言我一語地介紹李丹薇的身份。
“阿家,這位便是懷遠縣主,亦是元孃的好姊妹。”小王氏笑道,假作從未認識過這位懷遠縣主一般,雖然看似親近卻不過是浮於禮節罷了。
“兒與十娘姊姊自年幼時便相交,喚懷遠縣主實在是有些太生分了。”李遐玉接道,“阿家與阿嫂們儘管喚十娘便是——十娘姊姊覺得如何?”
李丹薇微微頷首,端的是矜持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