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彼此引見已經相熟,高中書令家的內眷孩童便索性與兩位貴主身後浩浩蕩蕩的崔謝兩家並在一處。義陽小公主見了這麼些陌生的孩子,也不願在他們跟前露怯,遂行至李遐玉跟前把染娘牽走了,又喚着謝滄三兄弟與華娘一同去遊園。長孫家的小郎君小娘子們原本正愁着不知該如何哄這位小貴主高興,如今見她起了頑耍的興致,自是使出了渾身解數。
一羣孩子歡笑着行遠,其中又有年紀較大性情穩重的看顧着,衡山長公主也便放心許多。於是,內眷們索性便悠閒自在地觀賞起了長孫府園林的景緻。李遐玉與小王氏從容自在地接着各種話題,不外乎是衣裳、首飾、孩子以及宴飲玩樂等,很快便與高家女眷們熟悉起來。
陳郡謝氏本便門第極高、盛名極遠,以往因並未出仕故而日漸沒落,所以才無人問津。如今有了復起的兆頭,諸世家大族自然也不吝好意。不過,若想要在這些交際圈中站得足夠穩,還須得看謝琰、謝璞日後的青雲之路走得究竟遠不遠。倘若一朝做了尚書甚至宰相,恐怕什麼姻親故舊都會紛至沓來,在諸世家中的地位也將終於名至實歸。
雖說李遐玉見蕭氏如今生活順遂和樂,心中十分欣慰,但她其實也很清楚此蕭氏絕非彼蕭淑妃。她們之間的緣分委實太過奇妙,還是甚少接觸才最爲合適。然而,到底是曾經的阿孃,到底曾經是血脈相連的至親,她又如何能輕易放下?且最後一次見到蕭淑妃的記憶實在太過深刻,時隔數十年,再瞧見她肆意歡笑的模樣,又如何捨得挪開目光?
她並不想與蕭氏結交,但卻禁不住不着痕跡地打量着她。在周圍衆人不曾注意的時候,亦幾乎是貪婪地望着她的笑顏。恍惚之間,又不由得憶起了遙遠的過去時光。因她一再失神,到底引起了小王氏的注意:“元娘,這是怎麼了?若是覺得那位蕭娘子性情投合,不妨與她結交便是。或者,你是否有什麼顧忌?”
“如今三郎實缺未定,若是此時結交,未免有求官諂諛之嫌。”李遐玉勉強尋了個藉口,“畢竟是中書令家,大約對這些亦十分敏銳,還是別教她們多想得好。等日後三郎獲了實職,再結交認識亦不遲。”雖是如此說,她仍是難掩悵然之色,便索性低聲道,“前頭有座迴廊,阿嫂想不想去歇一歇?”
歷經方纔之事,小王氏也頗受了些驚嚇,於是頷首道:“去罷。”李遐玉便與鄭氏提了幾句,又特意暫時辭別了衡山長公主,妯娌二人這才緩步朝着迴廊行去了。當她們離開後,正與崔家同樣出自蘭陵蕭氏的女眷談笑的蕭氏回過首,望着她們的背影,眸中略帶着幾分迷惘之色。不過,很快她便暫且將莫名的情緒都壓了下去,頑笑着打聽起了謝家的事。
卻說李遐玉與小王氏來到迴廊上時,便發現此處已經坐着一些貴婦了。彼此互相問候了一番,兩人便又另外尋了個僻靜之地。長孫家待客自是無可挑剔,很快便有僕婢設了乾淨的坐席茵褥,擡來翹頭食案供她們隨意取用。因春寒之故,她們還備了垂帳與銀霜炭籠,不多時便將此處佈置得格外舒適溫暖。
小王氏啜飲着溫熱的酪漿,輕輕一嘆:“不愧爲長孫家。我總覺得咱們自家的奴婢也/調/教/得不錯,但若是當真舉辦宴飲,恐怕還須得好生叮囑一番。原本我都答應崔家的阿裴了,過些時日便邀她們妯娌來咱們家閒散閒散,現在想來,日子還得稍微往後推一推。而且,咱們家園子太逼仄,哪有什麼像樣的景緻?”陳郡謝氏已經多年不曾舉行過什麼宴飲活動,她大抵知道該如何做,但僕婢們到底沒有經過事,可能中間免不得出差錯。
“阿嫂,若是並非遊玩的宴飲,便安排一些合適的遊戲就是。投壺、雙陸、六博、樗蒲、藏鉤,不拘什麼,頑得熱鬧,大家盡興而歸便足矣。待到春來轉暖,再相約去南山踏青,或去曲江池,總歸景緻定然不錯。”李遐玉便給她出了主意,“而且,我曾聽聞,崔家女眷們不是還經營着專門待客遊玩的園子麼?經她們的關係預定一個園子,便能辦一場盛大的飲宴。吃食、遊戲都不需主家操心,只需待客便足夠了。”
“竟還有這樣的園子?”小王氏極爲感興趣,兩人便商量着什麼時候得空了,去瞧一瞧新鮮。不過,來長孫府宴飲,總不能只顧着自家人說話。歇息過來之後,她們便又尋來長孫府的僕婢,讓她引着去尋崔家女眷。
那僕婢便帶着她們挑了條僻靜卻景緻好的小道走。一路上端的是柳暗花明,梅雪交融、冰石相襯,令人目不暇接。不多時,李遐玉便瞥見了一些女客們的身影,心中不由得鬆了口氣。她最擔憂的便是在這種偏僻之地遇上什麼陰私之事,不得不捲入其中,又難免憂心千金大長公主心中鬱怒設計於她。不過,仔細想來這可是長樂長公主打理的長孫府。便是千金大長公主再有手段,又如何能施展得開呢。
小王氏似是與她同樣憂心,等遇見別家女眷之後,她才勾起嘴角。李遐玉正待要寬慰她,不經意間擡首,卻又是一怔:怎麼這回飲宴,竟是屢屢能遇見故人?她答應心中那位義陽公主扶助權家,卻始終沒有機會與權家來往。如今卻見昔日那位溫婉的阿家出現在眼前,看年紀比如今的自己還年輕些,頓時便生出了幾分結交的心思。只是,也不應當太過刻意,或許需要等一等適當的時機纔好。
“元娘,可是瞧見什麼認得的人?”小王氏隨口問。
李遐玉眯着眼睛,又望向旁邊施施然走來的幾位年輕貴婦,嘴角輕輕挑了挑:“以前在靈州的故人。真沒想到,居然會在這回飲宴中見到。”她先前只顧着奉召入宮,心中又掛念謝琰,故而從未想過四處交際。待謝琰歸來之後,帶來了合適的機緣,她才順勢進入世家高官內眷之中。不過,即使如此,她也從未想過,自己竟能遇見李八娘。這個曾經對她滿腹怨恨,生性虛僞卑劣的女子,她從未放在心上,也覺得日後再無相遇的可能,早就置之腦後了。
李八娘嫁的是滎陽鄭氏子,亦是五姓七家之一。不過,滎陽鄭氏作爲名門,房支同樣衆多。崔家的鄭夫人一脈,便與她的夫家並非同一房。鄭氏在朝中雖無三品服紫高官,但是四品、五品服緋之官亦是出了不少。李八娘嫁的這房,如今的家主便是正四品下的尚書右丞,掌辯兵部、刑部、工部諸官之儀,糾正省內,劾御史舉不當者,是尚書左右僕射的輔佐官,頗有實權。
李遐玉並沒有與李八娘見面寒暄的想法,料想對方也定然不願再見到她。不過,正當她欲讓長孫府的僕婢繞路而行的時候,卻見與李八娘說笑的一個年輕婦人似笑非笑地擋在了權家那位娘子的前頭,攔住了她的去路。
“喲,這不是權家的人麼?聽聞前些時日,你家郎君也在謀萬年縣戶曹縣尉的職缺?倒真是可惜,不顧顏面地爭來搶去,還是吏部慧眼識英才,將職缺給了我家阿郎。你們也莫要氣餒,不過就是個從八品下的京縣尉罷了,權家難不成就沒有更好的機會麼?好歹你們祖上也曾風光過呢。”
權家的娘子擡起眼望着她,平靜地行禮道:“那倒要恭喜鄭郎君了。如萬年縣、長安縣這般的京縣,戶曹縣尉的實缺確實很難得,故而當時阿郎也想着拼上一拼。只是時運不濟,到底未能得到,也只能另謀機會了。所幸文官職缺少,武官職缺卻多些。”
“是呢。聽說守宮門的左右監門衛職缺多得很,不妨去試一試罷。”許是因爭搶這個職缺而生出了間隙,那鄭家的娘子竟是越發咄咄逼人起來,“日後風吹雨打久了,說不得哪一天就能入了貴人的眼,提拔起來呢?”
權家江河日下,爭搶萬年縣尉這般炙手可熱的職缺,怎可能是鄭家的對手?李遐玉雙眉微蹙——只是,就算爭搶職缺的時候有些不快,鄭家到底還是氣焰太盛了些,又何必窮追猛打?以她對權家人的瞭解,他們不但性情正直,也沒有人脈使出什麼別的陰私招數來。否則,日後駙馬權毅又怎會真的去了左右監門衛裡頭任一個不起眼的武官?
而且,鄭家數人在旁邊圍觀,都掛着虛僞冷淡的笑容,卻無人勸阻,竟像是對這樣的爭執喜聞樂見一般。妯娌姑嫂之間,竟也沒有一個禮讓的人麼?果然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咦,這不是……李八娘麼?”李遐玉便使了個眼色,讓小王氏退到旁邊去,而她卻笑盈盈地走出來,目光婉轉間亦帶着幾分嘲諷之意。以她的感情來說,自然是向着權家,而非李八娘所在的鄭家。便是鄭家得了什麼理,如此步步緊逼挖苦他人,也足以教人心生厭惡。
李八娘微微一怔,幾乎是難以置信地望着她,像是不敢相信她居然會出現在長安,居然會出現長孫府這樣的宴飲場中。而鄭家其餘的娘子們則都有些好奇,因李遐玉的衣着穿戴絕非尋常貴婦,舉手投足間亦是優雅從容,看着便像是隴西李氏的故交世家後輩。
“怎麼,八娘姊姊不記得我了?”李遐玉刻意輕嗔道,攏了攏身上火紅的裘衣,翩翩然地來到她們跟前,“十娘姊姊前些時日還來信與我說起八娘姊姊呢。說是她已經隨着慕容姊夫來到雍州這麼些時日,你們姊妹竟始終沒有機會見面,實在是可惜得很。想想你們之前那般‘姊妹情深’,如今卻天各一方,心裡想必一直都掛念着。現在可好,我也來了長安,說不得便能尋着機會姊妹相聚了不是?”
聽她提起李丹薇與慕容若,顯然似有似無地帶着幾分威脅之意,李八孃的神色頓時微微一變,勉強笑道:“元娘你來了長安,竟也不來瞧瞧我,真是見外了不是。至於十娘,我們也曾通過信,倒是也約了什麼時候見面呢。”
李遐玉抿嘴淺笑,掃視着她身側神情各異的鄭家娘子們:“改日,我再投帖子給鄭家,八娘姊姊可莫要嫌棄我。否則,我便將咱們幼時發生的那些‘趣事’都講出來,讓各位阿嫂與姊妹們都聽一聽,湊個趣。”
“我如何敢嫌棄你呢?”李八娘最擔心的便是她口無遮攔地透出什麼來,遂立即轉移話題,託辭說恐阿家身邊無人伺候,便引着自家人趕緊離開了。
待她們走遠之後,李遐玉回過首,笑着望向權家那位娘子:“這位娘子,沒事罷。”
權家娘子眨了眨眼,忽地笑起來:“原來你是來幫我解圍的。”
“只是看你一人對付她們一羣人,有些看不過眼而已。”李遐玉坦然承認,又自然而然道,“我姓李,夫家姓謝。瞧着娘子的性情,彷彿與我十分投緣,不知娘子是哪一家的?”
權家娘子打量着她,並未猶豫或遲疑:“我姓陸,夫家姓權。我瞧着娘子也很是面善,依稀像是曾在何處見過一般。”
說罷,兩人便相視一笑,更是倍感親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