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住在柳河二道拐村小,旁邊就有一條小河,以前生活緊張,我和我姐經常到河邊釣魚,改善伙食,學了點手藝。”
侯海洋對於自己的字很有信心,從小到大,父親秉承着書香門第的光榮傳統,在兒子學會拿筷子的同時就開始教其握毛筆,從小到大,寫禿了多少支筆,侯海洋記不清楚了。他走到桌邊,提起筆,立刻就進入了狀態。
“你想得美。”秋雲知道侯海洋是說的真話,但是她不承認。
早上,康璉來到辦公室以後,將那幅字又取了出來,細細地揣摩了一會兒。這次茂東書法大賽共收到一百多幅參賽作品,多數都是平平之作,唯獨這一幅作品極具神韻,他很喜歡。
“學書法的人還得懂點篆刻,你也要學學。”還沒有等到侯海洋回答,康璉轉了話,道,“你會煮魚嗎?我一個人在家,可是從來沒有煮過魚。”
剛剛見面,兩人都稍顯生疏。
聽說小周是老傅的外侄女,侯海洋不勝感慨:“茂東說大也大,好幾百萬人口,說小也小,到處都能遇到熟人。”
到了九點半,外面傳來敲門聲。
一陣緊張忙碌,幾張桌子的菜全部上齊,老傅擦了額頭上的汗水,提着瓶酒,來到了侯海洋的桌子上。
侯海洋仍然沒有接受康鏈的意見。
多次與“借調”結緣,前兩次是自己主動提出,這一次是從天上飛下個餡餅,他卻不太願意接。
“有事?”
“別走遠了,晚上治安不好。”
“我相信你一定會成功。”秋雲在侯海洋臉上親了兩口,道,“我要回去了。”
侯海洋在康璉面前挺放鬆,道:“會拿筷子就開始拿毛筆。”他提了提手裡的袋子,道:“康老師,給您提了兩條尖頭魚。”
寫着這幅字時,他腦中浮起秋雲站在窗邊朝着茂東菸廠眺望的圖景,而他只能在公安局家屬院外徘徊。上一次寫“棄我去者”之時,他是半醉而寫,心中有一股悲情,此時他是清醒着寫,有着淡淡惆悵。
侯海洋在廚房做魚時,康璉站在一旁,道:“我年輕時不下廚只講藝術,現在的廚藝是在牛棚裡學會的,主要作品就是大鍋菜。在牛棚裡生活困難,有點什麼東西最喜歡煮在一起,這樣一點都不浪費,做魚的手藝不行。”
多情卻被無情惱
花視殘紅青杏小
其他教師都從房間裡出來,七嘴八舌,最後開始怪學校不應該配電視機和錄像機。
枝上柳綿吹又少
秋雲母親在客廳看電視,見女兒穿外套出門,警懾地問道:“你到哪裡去?”
“我在河邊長大,煮魚是強項,康老師能吃辣嗎?”
“你的字不錯,條幅寫得很符合身份,有章沒有?”
躺在牀上看着電視,侯海洋由衷地感謝溶洞的暗河,心道:“若是沒有這個暗河,我一個村小教師,每月拿着點清水工資,怎麼能住在這種準三星賓館。以前媽給我算命,有鯉魚躍龍門,遇水化爲龍的批語,溶洞暗河就是水,符合這條批語,老天對我不薄。”轉念又想道:“老天爺既然對我不薄,爲什麼要讓我受到這麼多挫折?從中師畢業以來,一直就沒有順過,人生的路爲什麼越走越窄,如此艱難。”
想起昨日在公安局家屬院隔着院子看秋雲的情景,寫了蘇東坡的《蝶戀花》:
侯海洋手裡提着塑料袋,袋中是兩條尖頭魚,他朝康璉彎了彎腰,道:“康老師,您好,我是侯海洋。”
秋雲知道洗澡的意義,臉上飛起幾朵紅暈,點了點頭,道:“我先洗。”
侯海洋、趙良勇和邱大發見院中人多,亦感無趣,回到屋裡。
李酸酸橫眉瞪眼地道:“星期六,趙海是不是在牛背砣喝了酒?”侯海洋道:“哪一個星期六?趙海在牛背砣喝酒的次數多。”
門外傳來高跟鞋的嗒塔聲,這個聲音停在門口,侯海洋用最快的速度從牀上躍下。打開門時,秋雲站在門外,拿着傳呼機覈對裡面的信息。
“我就在門口的小賣部,公安局家屬院門口,沒有壞人會來鬧事。”秋雲出去以後,秋雲母親突然如被蜜蜂蜇了一下,她急急忙忙跑到臥室,緊張地對秋忠勇道:“小云不太對勁啊,她剛纔出去買楊梅,是不是肚子裡有了,想吃酸的?”
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
一老一少的胃口都不錯,一大盆尖頭魚和酸菜都進了肚子,離開康璉家時,侯海洋給康璉鞠了一躬。他對這位惜才老者的尊重是發自內心,從中師畢業以來,碰壁多次,唯獨在這一次他得到了康璉無私幫助,讓他再次感受到人性中溫暖的地方。
馬光頭一直盯着侯海洋的嘴巴,聽到“應該能轉了”五個字,臉上一片死灰。若是侯海洋的爸爸也沒有轉成,他心裡會好受些,此時得知侯海洋父親都轉了公,心裡充滿憤怒,朝着中心校方向呸了一聲:“代友明、劉清德、王勤都是窩囊廢,只曉得在學校稱王稱霸,在教育局最沒有地位,以前聽說新鄉還有一兩個名額,誰知今年打了個光腳板。”父親得到民轉公名額完全是偶然,若是沒有張滬嶺,他肯定會和馬光頭一樣在黑暗中摸索。侯海洋暗自爲這些沒有任何背景的平凡民辦教師抱不平,心道:“上有政策,下有對策,這話總結得非常到位,教育部、財政部等幾個部委發的文件將民轉公的政策規定得清清楚楚,落實到基層完全走樣,民辦教師能否轉正最終還得靠運氣和政策以外的東西。”馬光頭知道侯海洋是惡人,平時對他挺客氣,今天查了刺激,忍不住出言不遜:“公辦教師也沒有三頭六臂,還有人違法亂紀搞女人,這下碰到馬屎了。”
侯海洋問:“霸道魚莊生意好得很,你怎麼就不幹了?”
“暫時沒有。”
李酸酸自知失言,猶自不服,道:“我說的是實話。”幾位年紀稍長的女教師見發生了衝突,過來勸架,把李酸酸半拉半推弄回屋裡。
老傅一仰脖子,“嗞”地喝了一小杯酒,道:“誰說不是,沒有想到在這裡遇到老弟。”
侯海洋此時只有一百塊錢工資,若不是恰巧發現溶洞裡的暗河,此時還在溫飽中掙扎,遙遠異國美輪美奐的別墅造成了強烈的視覺震撼和心理衝擊。他問:“康老師,在美國什麼人能住上這種別墅?”
侯海洋將秋雲抱回懷裡,使勁嗔着她的長髮,道:“康璉是有學問的人,他肯抽空寫信指點我,作爲小輩深感榮幸,能否幫到我並不重要,反正我下定決心到廣東發展。”
侯海洋以爲馬光頭指的是自己和秋雲之事,臉色陰下來,怒道:“馬老師,我可沒有惹你。”
走在了大街上,侯海洋琢磨着康璉的話,一時之間,有些舉棋不定。他打通姐姐的電話,徵求意見。侯正麗態度十分堅決:“借什麼調,文化館當一輩子酸文人,有什麼出息,你在巴山太久了,沒有見識過什麼是現代社會。”侯海洋道:“我覺得康璉老師說得有道理,狡兔三窟纔不會輸掉褲子,我還是想辦停薪留職。”
老傅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搖頭晃腦地道:“霸道魚莊生意好,杜強是個守財奴,生意再好也不漲工資,想當初,要不是我在霸道魚莊撐起,他賺個狗屁。你的尖頭魚在巴山首屈一指,質量好,供貨穩定,我給他建議好幾次,應該給你加錢。他們每斤最貴時賣到八十塊錢一斤,還要耍秤,每斤魚最多有八兩,越是高檔客人越不會計較,他只給你十五塊錢,完全是剝削。”
“海洋,我回茂東以後經常想起牛背砣。以前覺得偏僻,生活簡陋,信息封閉,現在回想起來覺得好溫馨。”
小賣部沒有關門的原因是有幾人在裡面打撲克,在櫃檯上果然放着一部公用電話。女老闆打牌有癮,見有人打電話,放下牌時還挺不情願。她用鑰匙打開公用電話外面的木盒子,道:“買不買菸?我這個店關門最晚,等會兒我關了門,你想抽菸都買不到。”
邱大發耷拉着腦袋,不敢回話。
侯海洋舉杯碰酒,道:“老傅,我確實要走,在五月份我可以多供點貨給你們,以後就說不清楚了。你們要開尖頭魚莊,還得另外有渠道。”
“腸胃不行,口味淡了。”
侯海洋抱着柔軟的熟悉的身體,荷爾蒙不受控制地飆升,在秋雲耳邊道:“牛背砣的洗浴室太簡陋,比不上賓館的浴室,我們去現場體驗。”
老傅一直在察言觀色,見侯海洋的臉色,便知道“人爲財死鳥爲食亡”的道理打動了這個年輕人,他熱情地給侯海洋倒了一杯酒,道:“來來來,我們喝酒。”
“那我就煮酸菜魚。”
他對年輕女人眼神很敏感,暗自想道:“不知什麼時候我能有一張嶺西市的身份證,到了茂東就可以耀武揚威,不受歧視。”有嶺西市的身份證意味着有了嶺西的身份,從巴山縣新鄉鎮牛背砣村到嶺西市,坐客車要六七個小時,距離並不是太遙遠。可是要將牛背砣的身份轉變爲嶺西市的身份,就需要一輩人或是數輩人的努力,天生具有嶺西身份的人難以想象其間的艱辛和曲折。
講美國的家庭是康璉的興奮點,可是沒有多少人真的喜歡聽他講家事,康璉見侯海洋聽得全神貫注,不似假裝,大有知音之感。一老一少將所有照片看完,這纔開始進廚房。
“嗞”,老傅很享受地吸了一口酒,道:“我那外侄女認識你,她在茂東菸廠工作,姓周。”
“他把村外一個女娃兒強姦了,被當場捉到。”
下午,秋雲到嶺西市,侯海洋回巴山。以前在巴山縣城有付紅兵,兩人關係深,長期在一起聊天、喝酒,如今付紅兵去嶺西警校讀書,在縣城裡走得比較近的同學是沙軍。侯海洋和沙軍關係也還行,可是很少與沙軍單獨在一起吃喝玩樂,也就沒有特意去找他。
當蓮蓬頭上噴出熱水以後,外面傳來熟悉的腳步聲,腳步聲停在簾子外面,然後刷的一聲,簾子被拉開。
聽完侯海洋的想法,康璉沉吟道:“你的想法我也支持,年輕人到外面闖一闖,情理之中。只是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也很無奈。你可以不必辭職,先辦一個停薪留職,到廣東干得不如意,回來還有一個飯碗,狡兔三窟,得給自己多留一手。”
茂東菸廠一帶是廠區,晚上九點以後,小食店皆關門。侯海洋信步由繮地胡亂走着,順着山坡向下走了十來分鐘,前面傳來了喧譁聲。這是一處吃大排檔的地方,不知從什麼時間開始,茂東各縣都以茂東爲榜樣,開始流行吃大排檔。侯海洋喜歡大排檔這種無拘無束的氣氛,在這種氣氛下,在辣椒藏書網以及花椒的麻辣攻擊之下,在啤酒白酒的烘托之下,多數人都去掉了僞裝。
康璉美美地喝了幾口魚湯,又道:“當初我還以爲你是四十來歲的鄉村教師,把你請到茂東來,是想見見面,如果合適,先借調到茂東文化館,這是量才錄用。寫得如此好一筆字,放在村小實在是可惜,只是沒有想到你這個村小教師如此年輕。你願不願意借調到市文化館?文化館雖然是事業單位,搞得好,還是很有發展前途的。”
侯海洋與老傅碰了碰酒,道:“杜強確實把錢看得太緊,是個吝嗇鬼。”
與愛人在一起的時間總是非常短暫,轉眼間到了九點,秋雲從侯海洋懷裡撐了起來,道:“我得走了。爸媽應該知道我們的事,他們對我是全天候監控,若是回去晚一點,肯定會盤根問到底。你明天要收拾精神點,與康璉見面是一次機會,雖然他現在沒有任職了,可是關係網很寬,他欣賞你,說不定就是一次機會。”
康璉將鼻樑上的眼鏡摘下來,和顏悅色地道:“沒有想到小侯這麼年輕,什麼時候開始練字?”
以前,在巴山中師的大禮堂上,康璉講古代文學,侃侃而談,妙語如珠,引得掌聲如潮,讓侯海洋感覺高不可攀。如今以書法爲橋,他走進了康璉的生活,這才發現原來高不可攀的大師也是普通人,有血有肉,有煩惱有憂愁,吃喝拉撒一樣不能缺。
康璉用手摸了摸照片上的妻兒,道:“以前提十五年趕英超美,完全不現實,改革開放以前,我們和美國的生活水平不是接近,而是越拉越遠,改革開放以來,我們才真正打開國門看世界。我這一代是沒有希望趕上美國,國家的未來靠你們。”
老傅接過煙,點燃,狠狠地吸了一口,嘿嘿笑道:“我也想單幹,就是本錢小,不好找門店。這個地不是我的,堂侄女出地,我出力,算是合資。”他抽了幾口煙,又回到自己的工作崗位,一邊炒菜,一邊對侯海洋道:“我把手頭活忙完,再來陪你喝兩杯,我先給你弄開胃菜。”侯海洋着實餓了,直接舀飯。滷牛肉和麻辣田螺下白飯,味道極佳,吃了兩碗飯以後,肚子纔有了貨。
在公安局家屬院外,看着秋雲進了大門,家屬院裡無數個窗口射出一縷縷燈光,因爲裡面有一縷燈光屬於秋雲,這就讓侯海洋對這個家屬院有特殊的親切之感。
秋忠勇伸手摸了老婆的額頭,道:“你有毛病嗎,秋雲從小喜歡吃楊梅,還是你培養的,別大驚小怪。”
“不是暑假的問題,我姐和姐夫在廣東做生意,我要辭職去幫忙。”
康璉聽到侯海洋稱呼師母,大樂,道:“師母這個稱呼好,古香古色,到了美國就沒有這種稱呼,一律先生太太。我在美國住過一段時間,試着融入其中,可是語言不通,習慣不通,我擅長的一切到了美國皆被斬斷,無根之人,無根之萍。更具體一點,我習練毛筆有幾十年了,在茂東經常寫寫條幅,朋友拿去都當成寶,還有企業會找我題字。到了美國,不同的文化體系,書法根本走不出書房,這讓我沒有成就感。老太婆捨不得孫兒,捨不得兒子女兒,就一個人留在了美國。”
此時,帶着酒意的侯海洋突然非常想念秋雲,見樓下一個小賣部沒有關門,估計小賣部有公共電話,便走了過去。
康鏈搖頭,道:“我還算是畫家,眼睛不會騙我,讓我想一想。”侯海洋也跟着康璉思考,他靈光一閃,問:“康老師,你看籃球嗎?”
秋雲隨口道:“我去小賣部買點楊梅。”
這個條件還是比較優惠,侯海洋沉吟道:“這個價錢沒有什麼問題,關鍵是我有可能離開新鄉,到時無法給你供貨。”
康璉再勸:“未謀勝,先考慮退路,纔不會輸掉褲子。”
侯海洋很想說辭職或是停薪留職的事,說了此事肯定會破壞難得的歡樂氣氛,祝賀兩句便掛斷電話。
趙良勇是新任教導主任,被李酸酸當衆揭了短,臉上掛不住,辯解道:“大家都是成年人,要爲自己的行爲負責,你們說是不是?作爲老師,做出這種事情無論如何也不應該。”
他將摩托車騎到了茂東菸廠的招待所,這個招待所以前只接待菸廠的客人,現在掛着茂東菸廠賓館的招牌,開始對外營業。據秋雲介紹,在茂東,菸廠是利稅大戶,很受市委、市政府看重,但凡菸廠的產業都受到了很好保護,派出所一般不會到菸廠賓館去例行檢查。
侯海洋佩服康璉的眼光,道:“少年人正是應該談戀愛的時間,只是畢業後處處不順心,因此積鬱了不少酸氣,康老師見笑了。”
牛背蛇小學,冷鍋冷竈,說話的人都沒有一個。行走到竈間,侯海洋總是覺得秋雲還在小院裡走動。他和秋雲進入蜜月期時恰逢一年最冷的季節,秋雲最愛坐的位置就是竈間,熊熊爐火映照其臉上,其剪影定格於侯海洋腦海之中。
“考研的事進展如何?”
大排檔的廚房就是一個簡易竈臺,霸道魚莊的老傅正在竈臺前忙碌,侯海洋一眼就認出來,道:“老傅。”老傅看見侯海洋,既驚訝又高興,將手在圍腰上搓了搓,從廚房邊上走過來,道:“侯老弟,你怎麼到茂東來了,一個人,還沒有吃飯?”
侯海洋是第一次走進茂東城裡人的家。進門,他有一種劉姥姥進大觀園的感覺。康璉家裡足有兩百平方,古色古香,客廳有一排大書架,書架上擺放有各種瓷器。客廳沙發是皮沙發,皮沙發前面是一臺大彩電。大彩電旁邊則是一排書架,以書作爲彩電的九_九_藏_書_網背景。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這話真不錯,我家的兩個孩子到了美國還吃現成。”
康璉從廁所出來,見侯海洋在看牆上照片,介紹道:“那是我老伴、老大和女兒。”不等侯海洋發問,他站在照片前說開了,“我家老大叫康明,清華畢業的,在紐約,女兒叫康亮,北大畢業,在美國舊金山。我這兩個兒女都在美國,可是他們的距離就相當於從烏魯木齊到上海的距離,我家老太婆在給康明帶兒子。”
關上房門,兩人隔着五十釐米的距離,對視着。
馬光頭道:“具體的情況我也不曉得,估計晚上要通報。”
侯海洋年輕氣盛,沒有接受康璉的建議,道:“開弓沒有回頭箭,若是留了退路,恐怕就下不了決心。”
侯海洋和康璉一見如故,都挺欣賞對方。
此消息如一聲驚雷,把侯海洋震得目瞪口呆,道:“什麼?他強姦,不會吧?”
茂東賓館條件很好,據說正在爭創三星級賓館,因此在宣傳冊上寫着準三星賓館。對於鄉間青年侯海洋來說,賓館條件已經非常好了,牀單雪白,沒有任何污漬,電視櫃上是帶遙控的二十一寸長虹彩電,茶几旁配有兩個沙發,桌上有兩袋茶葉,衛生間配有牙刷和牙膏。推開窗,迎面是大樹,露着春日的綠色。
邱大發唉聲嘆氣地道:“這個當爹的太不冷靜了,這樣一來,趙海肯定要被判刑,他家女兒的名氣也不好。”
“侯老師,回來了?”馬光頭走得氣喘吁吁,滿臉是汗。
侯海洋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道:“灌哈子酒,說清楚點。”
到了茂東,天近黃昏,茂東菸廠的招牌在小山上閃爍,隔着老遠就能看見。侯海洋在距離公安局家屬院門口停了下來,用公用電話給秋雲發了信息:“我在茂東賓館。”
侯海洋也蹲在地上,介紹道:“這兩條魚是野生魚,是我從小河裡逮的,體態修長,顏色是淡青色。在田裡長大的魚是土灰色,不漂亮。”“呵,原來還是健美環保魚,我吃過幾次尖頭魚,沒有太注意其中區別,都是切爛煮熟了端上桌,今天還第一次看到煮熟之前的真身。”康璉站起身,道,“我給你準備了宣紙你這個小子參加比賽,居然用了一張亂七八糟的紙,背後還有一塊饅頭渣子,我想看看你用宣紙和好筆寫出的字。”
牆裡鞦韆牆外道
“你暑期要去旅遊?儘管去耍,可以提前給我們備點貨。”
談了些新鄉學校的閒事,氣氛漸漸融洽起來,初見面的陌生感消失了,侯海洋輕輕碰了碰秋雲的手指,兩人便依偎在一起。
回到新鄉時,侯海洋在魏官媽媽的商店裡買了一把掛麪。店裡其他幾位客人看着侯海洋的目光透着些怪異,魏官媽媽與侯海洋很熟悉,平常都要主動搭話,今天卻是欲言又止。
侯正麗對於辦停薪留職很是不屑,她也尊重弟弟的選擇,道:“有個保險措施也好,雖然完全沒有必要。再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上午得到準確消息,爸爸民轉公的文件批下來了,你可以打電話給家裡祝賀一下。”在過年之時,準女婿張滬嶺主動承攬了父親侯厚德民轉公的任務。侯厚德努力了二十多年沒有辦成的事,被張滬嶺順手解決了,對於張滬嶺來說,這事根本沒有什麼難度,打個電話基本辦成。
馬光頭懊惱地道:“我沒有說你,是趙海闖了大禍,學校通知開會就是通報趙海的事。”
在聚衆看錄像事件以後,侯海洋和趙海被同時從中心校踢了出來,兩人同病相憐,趙海就經常提着酒瓶過來喝酒,關係漸漸好了起來,他實在不願意相信強姦之事是真的。
康璉平時最煩有人拿着禮品上門,而且這種煩是發自內心,不過他還從來沒有遇到提着兩條活魚跑到辦公室來的情況,此時見到透明袋裡的兩條不大的魚,不僅不煩,反而欣賞侯海洋的質樸。他從座位站起來,蹲在花盆前看了看透明袋裡的魚,道:“暫時放在那個花盆旁邊,下次你拿魚過來,提前給我打個招呼,我好提桶。”
康璉看着裝魚的袋子,覺得眼前年輕人很風趣很有靈氣,在這一瞬間便喜歡上這個年輕人,道:“你還真實誠,大老遠提兩條魚。你在巴山縣新鄉教書,巴山師範畢業?”
老傅道:“小周跟我商量了,準備另外找個地方開尖頭魚館,我們的價錢肯定公道,至少每斤給你二十五塊,我們也不需要你送貨,每月到新鄉來拉一次。”
“還在聯繫廈門大學,若是能通知面試就有戲,你的情況如何?”“還是那樣,大家都在新鄉按部就班地混日子,馬光頭盼星星盼月亮等着轉正,沒有結果,趙良勇當了教導主任,最頭痛就是你教的那幾個班誰來頂,都不願意頂你的缺,誰叫你教得好。邱大發近期也要當官了,管後勤。”
侯海洋急匆匆趕到新鄉學校教師宿舍,趙良勇、邱大發、汪榮富、李酸酸等人站在院子裡。李酸酸看到侯海洋進來,責怪道:“侯海洋,那天你灌了趙海好多酒,惹出這麼大一場禍事。”
一老一小離開了辦公室,侯海洋順便在超市買了一包酸菜,他在與康璉閒聊時,腦中想着一個問題:“按照常理,康老師沒有必要將參加比賽的人請到辦公室談話,他到底是什麼意思?”想了一會兒,他對自己道:“別想這麼多,我要錢無錢,要財無財,要關係沒有關係,要背景沒有背景,康老師絕對不會求到我身上,叫我來肯定不會是壞事,到時我聽着就是了。”
趙良勇臉色鐵青,道:“真沒有想到趙海會出這樣的事,聽派出所的人說,趙海是在牛背砣喝了酒,在回學校的路上到路邊店買菸,看到只有一個小女娃兒在店裡,鬼迷心竅,把別人強姦了,算上被發現的那一次應該有四次。”
康璉在桌邊,欣賞着侯海洋的書法,評價了一句:“小侯家學淵源,果然不是讀師範才學書法。前一首看起來你是處於失戀狀態,這一首你有少年維特之煩惱。”
康璉將眼鏡摘了下來,轉頭看門,道:“請進。”在他的想象之中,寫這幅字的人無論如何也要四十歲左右,否則沒有如此功力,沒有想到進門之人是一個最多二十出頭的年輕人。
侯海洋疑惑地提出了一個問題:“第四次了?我越聽越覺得像是兩人都願意,那個女娃兒好多歲了?”
侯海洋很佩服康璉的判斷能力,若是沒有聚衆看黃色錄像之事,他此時已經借調到巴山縣公安局,成爲杜強鞍前馬後的服務人員。他誠懇地道:“康老師,實不相瞞,最近我要到廣東去。”
侯海洋聽到趙海之事心裡原本就特別難受,李酸酸越說越不像話,還用污言穢語提及秋雲,他吼了一聲:“李酸酸,你給老子閉嘴!”趙良勇也急了眼,厲聲道:“李酸酸,你太不像話了!”
“我這是小手藝,誰都能學會,康大哥他們纔是真正的棟樑之才。”這句話,侯海洋確實是發自肺腑。他覺得從小學習的書法等學問不值一提,反倒是到美國闖蕩的康明、康亮纔是真正有學問,至少他們用知識在美國生活得很好。
“學校通知開會,八點鐘,特意打了招呼,不準任何人請假。”侯海洋想起了父親民轉公的事,道:“今年民轉公好像是下來了,你搞到沒有?”
“你有了好去處?莫非是哪個領導看上你打籃球的特長,茂東領導愛籃球,尤其是以巴山爲甚,老張縣長就是巴山籃球的開山鼻祖。”
很多大排檔都派了小姑娘和少婦在外面拉客。侯海洋是第一次來到這裡,沒有固定的老攤位,他走過幾個大排檔的攤位,聽到有巴山口音的拉客聲,便停下了腳步。
侯海洋沒有想到康璉這種大人物如此平易近人,心情極爲舒緩,他轉了轉頭,道:“康老師,有沒有放魚的地?”
兩人喝了一瓶酒,約定好,在四月底可以給老傅準備幾十斤魚。帶着酒意,侯海洋從大排檔步行回茂東菸廠賓館。走到公安局家屬院時,他在大院門口停了腳步,目光如雷達一樣探進家屬院。家屬院內有無數燈光照亮窗戶,每一個光亮的窗戶裡都有一家人生活在裡面,上演着一幕幕各自不同的人生戲劇。
“去年從巴山師範畢業。”
趙良勇用雙手抓了抓頭髮,道:“公安機關定了性,就是強姦,據說還要重判以平民憤。這一下,我們老師的名聲在新鄉算是毀了。”侯海洋想起趙海的鷹鉤鼻子和一頭長髮,黯然道:“趙海進了監獄,這一輩子算是毀了!”
聽到“借調”兩個字,侯海洋露出自嘲的苦笑,中師畢業以後,他
侯海洋被弄得莫名其妙,自嘲道:“難道我成了的主角?”
每個人在不同時段都會有很多朋友,但是核心朋友只有一兩個,這些核心朋友可以單獨在一起無拘無束地交往。核心朋友之外絕大多數就是泛泛之交,在特殊環境下可以成爲朋友,但是一旦環境失去,不久以後便會成爲記憶中的朋友。人生幾十年,認識的人無數,朋友也不少,大多數朋友都被大浪淘沙,能長期保持聯繫的不會超過十個人。
李酸酸一張嘴巴,又開始掃射:“你們是隻準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張老師肚子咋子大了,秋雲被哪個豬拱了,以前吳敏紅和你趙良勇有一腿。”
侯海洋既爲父親高興,也爲父親的努力感到不值。打通了家裡電話,杜小花第一句話就說:“二娃,你爸現在是公辦教師了。”侯海洋道:“媽,上午得到消息,爸肯定高興慘了。”杜小花笑道:“你爸都傻了,得到消息就朝家裡跑,把腳都扭到了,腫得像饅頭,我到鎮裡去拿了草藥,剛給你爸包上。現在我們家有兩個公辦教師,好日子就要來了。”
“人生能有幾回搏,我得證明自己。”
將摩托車停在菸廠的停車場,侯海洋沒有把自己當成教師,而是裝成做生意的江湖人,手裡“啪啪”地拍着厚厚的摩托手套。他身上穿着姐姐買的皮衣,腳上是姐姐買的皮鞋,身材挺拔,英俊瀟灑,根本不像來自新鄉牛背砣村小的教師,而像是來自大城市的時髦青年。只是在登記時,身份證顯示了真正身份,當登記身份的年輕女人驚訝地看過來時,侯海洋感到被人窺破了身份,臉微微發熱。
想到邱大發點頭哈腰的樣子,秋雲相當驚訝:“邱大發當官了,他那個樣子能當官?”
康璉一拍大腿,道:“難怪,我想起來了,你是參加茂東籃球比賽的那位明星,巴山籃球隊的主隊隊員。”
侯海洋投作品時寫了工作單位,康璉在腦中勾畫出來的形象是四十來歲的被歲月折磨得滿肚子憂鬱的鄉村教師形象。他愛惜此人的才能,寫信讓其過來瞧一瞧,如果確實是人才,他儘可能出手幫一把。沒有料到來人是有趣的陽光大男孩。
“趙海能有什麼事,還要開夜會來通報?”
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
侯海洋很鬱悶地走出商店,低頭瞧一瞧褲子,褲子拉鍊完好,沒有走光,對着摩托車鏡子照了照臉,也沒有什麼髒東西。他回頭看了看,商店衆人都偏着腦袋朝外面張望,與他的目光相接以後,這些人將目光縮了回去。
侯海洋儘量用平淡的口氣道:“我爸爭取了二十多年,聽到消息說,應該能轉了。”
“這兩條魚挺漂亮。”康鏈用審美的眼光看着魚,並沒有把兩條魚當成食物。
“謝謝康老師厚愛,若是前一陣子我肯定是一百個願意。”
老傅一臉遺憾:“老弟,你既然有收尖頭魚的渠道,這就是找現錢,幾年下來也是個富翁,到廣東給別人打工,哪裡有當老闆舒服。”這句話是實在話。如果不是姐夫的榜樣,侯海洋有可能選擇在新鄉當魚老闆,每月賣個一百斤就是三千塊錢,確實比打工要強得多。
侯海洋剛說了一句,就被康璉打斷,道:“我怎麼見你面熟,我們在哪裡見過面?”
侯海洋拿過電話,一邊撥號碼,一邊用手指了指一包紅梅煙。
談起了家人,康璉神采飛揚,他從裡屋取出一個相冊,道:“你看,這是我的孫子、老太婆、兒子和兒媳。”照片上有一幢別墅,別墅外面有好大一塊草坪,草坪邊緣種着花草樹木,花開正盛,綠叢中點綴着奼紫嫣紅。一個小男孩在草坪玩耍,旁邊站着一個老太婆和一對穿着運動衫的青年男女。
“邱大發見了劉清德就變成了龜兒子,他管後勤,劉清德才放心。”
“你真要去廣東?”
侯海洋拍着腦袋,道:“肯定不是強姦,那個女孩和趙海被堵在家裡,應該算是通姦。”
一席話,說得侯海洋很是汗顏,他在讀中師時還有點志向,畢業後這點小志向蕩然無存。他不敢接這個話題,看着照片上的帥哥美女,問:“康老師,師母和大哥都在美國,你爲什麼不去?”
“隨你。”
侯海洋主動散了煙,道:“老傅,不錯啊,這麼快就在茂東開店了。”
侯海洋久久地注視着牆上的照片,平時在畫冊上偶爾看到美國的圖片,他覺得很遙遠,今天在牆上看到的美國別墅卻是活生生的現實。他由衷地感嘆:“我們國家與美國的差距太大了,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達到美國現在的生活水平!”
李酸酸眼睛紅紅的,馬上將矛頭對準趙良勇,道:“這件事的根源還是你們幾人聚衆看黃色錄像,若不是聚衆看黃色錄像,趙海不會到村小去,不到村小,也就不會出這檔子事。趙良勇、邱大發、侯海洋,你們摸到良心說,是不是你們害了趙海?”
趙良勇道:“這事怪不了侯海洋,趙海最近都在酗酒,在我們這裡也喝醉了不少次。他做出這種事,還得從自身找原因。”
馬光頭一臉晦氣,朝着學校的方向吐了口水,道:“學校的龜兒子心子把把都是黑的,爲了轉正的事,我把他們的門植都踏破了,菸酒魚肉送了不少,全餵了狗。你爸轉了沒有?”
侯海洋是冉冉上升的太陽,精力充沛,野心勃勃,根本沒有想到年老是什麼意思,對康璉的話沒有什麼感受。他環顧四周,注意到牆上掛着一幅照片,一家四口人,老兩口坐着,背後站着一兒一女。兩個年輕人,男的星目劍眉,俊朗瀟灑,女的五官精緻如同雕琢過一般,男的像媽,女的像爸,共同特點是散發着濃濃書卷氣,文雅之氣似乎從照片裡破空而出。侯海洋感嘆道:“父親天天講書香門第,與康璉家庭比起來,我們家就是田野裡的村夫。”
老傅以爲侯海洋有意推託,道:“老弟,我知道你是耿直人,等到生意好了,隨行就市,價格還可以漲點。”
侯海洋道:“康老師,您到巴山中師搞過講座,我當然認識您,不過你在臺上面對着上千學生,應該不會見到我。”
秋雲一路小跑來到了家屬院外面的公用電話,那裡仍然有幾人在打牌,侯海洋已不見蹤影,這讓她無比惆悵。
“你別愣着,自己倒水,我要上廁所。”康璉朝着廁所走去,道,“不服老不行,年輕時根本不相信自己有一天也會老,把年老看成是很遙遠的事情,誰知時間如白狗過隙,快得讓人不敢相信。”
“主要是有我的新鄉,你才覺得溫馨。”
康璉道:“我兒子研究所裡很多人都住這種別墅,國內有錢人住在城中間,國外有錢人住在郊區,他們是汽車文化,我們是自行車文化。”
天涯處無芳草
“這是板上釘釘的事,趙海太傻了,怎麼會做這種事?他正在和女孩在牀上做那事,被女孩的父親堵在了家裡。女孩父親提着菜刀追,趙海光着屁股跑,一直追到場鎮,很多人都看見了。”
李酸酸氣鼓鼓地道:“趙海喝不得,你就少勸兩杯,現在他出事了,你們安逸了。”
笑漸不聞聲漸悄
侯海洋的廚藝經過了在新鄉的錘鍊,頗爲可觀。一大盆活色生香的酸菜尖頭魚出來以後,康璉讚不絕口,迫不及待地動了筷子,邊吃邊贊,道:“沒有想到小侯做菜有這麼高的水平,做菜也是一種藝術,看着好廚師做菜同樣能得到藝術的享受。”
秋雲還是那個秋雲,可是回到茂東的秋雲在氣質上突然就發生了變化,與茂東這座城市契合得十分和諧,完完全全是城市女孩。侯海洋雖然穿着皮衣,外表上與城市青年沒有什麼區別,可是他總覺得自己就是這個城市的過客,匆匆而來,匆匆而去。
他不經過秋雲同意就進了簾子,健壯的肌肉與細膩的肌膚完全貼在一起,互相給對方以難以言明的享受……
“我送你到公安局家屬院,順便吃點東西。”說這話時,侯海洋肚子發出咕咕的叫聲。